我坐在病床前，看着母亲安然睡去。夜还刚刚开始，她就已经被浓重的睡意席卷了。她睡得很香，还轻轻地打鼾。这段时间的等待，早已令她心力交瘁，也可能，这间病房出人意料的舒适和温馨，令她情不自禁地，就被梦幻的脚步牵绊了。

这是春江第一人民医院最好的特需病房。在整个春江第一人民医院的妇产科，也就只有两间。

整个装潢都是按照四星级酒店的设施布置的。有白色的纱质窗帘，棕色的长条地板，液晶彩电以及全套进口的卫浴设备。住进这样的病房自然价格不菲，而这一切。也终于得到了母亲的认可。她说，就把这次住院，当作生命中的，最后一次旅行吧。

听起来挺浪漫的，我却感觉无比的心酸。

我记起在过去的岁月里，母亲有过很多次旅行的梦想，她说要去法国，英国，还有美国。去一切美丽而遥远的地方。然而，，直到今天，她还是在自己的国土上打转，还会把住院这样的事儿，来用华丽的彩纸来包装一番。

曾经是众星捧月的她，也会孤单地躺在这里，迎接着死神若即若离的召唤。

这场缥缈的旅行，我和她都那么清楚，可能真的，是没有终点。

母亲睡着后，我打了个电话给汪琦，我说想和他谈谈。

汪琦说，我已经离开了医院，在去区雯丽家的路上。

我说，我知道你在说谎。

汪琦说，我为什么要说谎？

因为你怕见到我。

笑话，我为什么要怕你呢？

那好，让我出现在你的面前吧，我看你怕不怕？

我挂断了电话。我已经来到了医院门口的那家小店，站在店门前的梧桐树下，看到汪琦正在店里买烟付钱。

他和我只有几米之遥。他转过身时，看到了我，就立即打了一个冷战。

像是在黑暗中遇到了什么魂灵。他脸色苍白，手里握着的烟落到了地上。

我忍不住笑了，略带讥诮，没想到一向淡定的你，也会这样。

他说，你总是穿着白衣服，又站在暗处。很可怕的。

以前你还说，我穿白裙子最漂亮了。你们男人，就是会出尔反尔。

我替他捡起了烟，说，你怎么一惊一乍的，怕是心里有鬼吧。

我知道你不会放过我。他点燃了烟，显得有些烦躁，说，到我车上去说吧。

他的车上，应该是比办公室更好的地点。

不知为何，一坐上他的车，闻到那种熟悉的香水味儿，我就有种控制不住的感伤。

那种情绪是布尔乔亚的，仿佛是在酒吧里啜着红酒，一边还看着酒杯上点缀的那两颗诱人的樱桃。

室内有迷离的音乐，却还是能听见窗外的雨声如诉。一点一滴的湿润，是完全能渗透到灵魂里的。是的，那一刻能清晰地明白，灵魂究竟是什么。是一句诗还是一副画，还是一部被音乐流淌的电影。

总之，是与世隔绝的，是清澈见底的。

是深邃的令人遐想的眸子里最真实的表白。却像眼泪般，将你无情地吞噬。

是汪琦先抱住了我。而我也没有拒绝。我伏在他的怀里哭，像一只受伤的小鹿，找不到自己的方向。那一刻，我发现自己竟然是喜欢他的，从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就喜欢他。发自内心的喜欢，让我迷惘，欣喜。

这个事实令我无所适从，令我先前想好的许多问题，在顷刻间，化为了虚无。

哭好了，该回去了吧？他的语调变得水一般的温柔。

可是……我还是不放心。我挣脱了他的手，与他的目光争锋相对。

你在担心什么？他蹙了蹙眉。

我说……担心很多，不确定的因素。

他说，那我是不是还应该担心你呢？你才是一颗定时炸弹！

我说，你和区雯丽…….

我话还没说完，就被他打断了。他严肃而生气地对我说，我和区雯丽……就要……就要结婚了！

就算你结婚了，我也还是你的情人！永远都是！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缠绕你，让你永远不得安生！

我喊出来的时候，彼此都怔住了。

然后，我的唇就被他给堵住了。他像是野兽般啃啮着柔弱的猎物，而我则用尽了吃奶的劲儿，咬破了他的嘴唇。

鲜血从他的嘴角，像一些朦胧的往事汩汩地涌了出来。我以为他会尖叫，会骂我，但是，他什么没有说。

仿佛还沉浸其中，只为这散发着血腥的亲吻，而意乱情迷。

夜深了。

我记不得我怎样离开的。但我相信，我真的舍不得再离开。

但离开，是我们之间唯一的结局。

回到病房，母亲竟然醒了。她看起来精神不错，还戴着眼镜在床头翻看一本最新的杂志。

我说妈，你要注意休息。

母亲说，我刚才做了个梦。梦见我的女儿披上了婚纱，成为了最美的新娘。

我说，妈……我不想结婚。你不觉得现在的婚姻都没有爱情吗？很多婚姻实质上都只是赤裸裸的利益交易。你看女明星都要嫁入豪门当阔太太，而有钱的男人，也总是要找些对自己事业有帮助的女人，来做老婆，只为了自己更加飞黄腾达。什么爱与不爱，只不过是骗小孩子的玩意儿……这样的世道，我算是看透了！

看透了，看透了，你还是要过下去的啊……母亲怜惜地望着我，叹息着，难道，就没有两全其美的事吗？既有爱情，又有美满的婚姻？

你说会有吗？妈妈，你比我更清楚。

我知道我不该用这样的话刺伤母亲。

可我还是说了，义无反顾地。

母亲的脸白得如同透明的蝉翼。许久，她说，也许，真的该到时间了。

该到了，告诉你一切的时间了。

母亲颤抖着双手，把脖子挂着的那块玉石取了下来。那块玉石雕琢成精美的玫瑰花，仿佛还在绚烂地盛开着。

只是破损了一个小角，让原本的完美平添了几分莫名的苍凉。

她说娓娓，我的娓娓。她喃喃地喊我，仿佛百感交集。

她说，交给你了。这里，就是我的全部。

我不明白母亲的意思。

我只能顺着她的手指的方向，将那块玉石揽在了怀里。母亲的眼里泛起了泪光。

她把我抱紧，如此温柔，如此安详。

我不会想到，这是母亲最后一次拥抱我。

我相依为命的亲人，我一生命运多舛的母亲，会在这场黑夜之后，与我咫尺天涯。

从此以后，她只是我手中那玉石里飘摇的幻影，与我，相会在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