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不会说话,出声的时候只会咿咿呀呀说些不明意义的单音节词,据说是四五岁的时候发烧烧坏了脑子。
他歪着头,咧着嘴,冲来往的每一个笑。傻子的据点就是村口的大榕树,一年到头,傻乎乎地坐在那。
久病床前无孝子,同个道理,养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子十多年,就是热乎乎的心也磨凉了。傻子母亲早跟了隔壁村的铁匠,老夫整日喝酒,最后也喝死了,身边只剩下一个七十多岁半个身体踏进棺材里的老婆子,没人管,饿得皮包骨。
奶奶村里的小孩都喜欢作弄他,逗一个傻子太好玩了。你扔块石头,喊:“傻子,去捡!”他傻乎乎就去了;你说“傻子,趴下,我要骑马!”他也傻乎乎照做了。
有求必应,比家里只会发怒骂人的家长,对于娃娃们来说,好玩太多。
穿着脏兮兮的棉衣,袖口脱线,灰呼呼的棉絮钻出来,掉得差不多。冷掉一层皮的寒冬,他赤着脚,缩着肩,冻得脸色发青。脚掌开裂,红色的血迹没流多少就冻干。
数九寒冬,塘子都结了一层冰凌子,灰蒙蒙的。
傻子久赤着那双冻裂了脚蹚水下去。因为我们要他去捡风筝,那个破破烂烂的从角落里翻出来的旧风筝,被扔到池塘,故意让他去捡。池塘冒着白烟,那是水雾被冻出了痕迹。傻子像感觉不到冷一样就下去了,淌了半天,水淹到他腰,他抓住破风筝,转过头咿咿呀呀得咧着嘴笑,然后拿回来。
风筝根本不能用,扔着玩的。
傻子很开心,他有事做就开心,有人玩就开心。嘴唇冻得发紫,浑身湿哒哒的,他脸色可以说很不好看了,可还是笑嘻嘻的,哎哎叫唤。
我哈哈大笑,骂了一声:“傻子!”然后跑开了。
“傻子,什么都信!谁会跟傻子玩啊!”我冲他扮鬼脸,吐舌头,把他捡回来的风筝扔在地上踩了几脚,“这种鬼天气谁放风筝!傻子!傻子!”
身边的小伙伴跟着大声喊起来!
傻子听不懂太多话的,他拖着冻得快僵硬的身体过来,捡起那只风筝,冲我“哎”了一声。
我拍掉风筝,推了他一把,“傻子!”笑嘻嘻跑回家了。
是了。
那个让傻子捡石头的人就是我,让傻子骑大马的人也是我,我每年过年回来奶奶家的时候,总要聚集孩子作弄他一番。
傻子太好玩了。
听说傻子那天冻坏了,回去之后就发了一场大病,没人照顾,拖拉起不来床,也确实好几天没见到他。可那时谁管他,两天没见我们就把他忘到脑后去了。
什么东西玩久了总会腻,傻子除了听话什么都不会,不会生气,也不会打人。我们很快对他失了兴趣。冬天湖面结冰,光溜溜的,很快我们有了新玩法。铺件破衣服在冰面上,让一个人拉着溜。
天寒地冻,可冰没有冻结实,几个小孩玩到天灰蒙了都没尽兴,坏事就来了。
玩起来总是快活的,薄冰易碎,又哪里有人在意。在再一次拖拉的时候,冰突然就裂了,咵拉一声,碎了大窟窿。
这趟刚好轮到我,咣当一下就掉进去了。
浮冰很快就把水面盖住,只“扑通”一声,就再也没有动静了。
掉进冰窟窿其实淹死的少,大多是冻死了。我们这一块的小孩池塘里闹得多,多少会水,段时间淹不死,可那刺骨的寒冷一辈子都不想体会了。
有嚷嚷乱叫的,也有惊恐失措的,慌忙逃窜的时候,有个黑影“噌”往冰窟窿跳进去了,速度快得像闪电。等到家长知道赶忙来救人的时候,我已经被捞上来了,被棉衣裹住,手脚冻得发麻,嘴唇惨白无色。
急急忙忙被抱走送到药堂,趴在父亲后背上的时候,看到了傻子。
我突然就想起来,那天让傻子捡风筝的时候,应该也是这么冷的吧。
他蹲在角落,脸色已经没有血色了,可在我看向他的时候,却咧开嘴笑了笑。然后咿呀呀地跟上来,被叱骂着闪开,傻子一身湿哒哒的衣服,就站在人群后边。
傻子原来会水,我想,谁教他的,他不是傻子吗。
我落水之后身体发寒好几天,在床上躺了许久,身体好全了出来被父母塞回牛车送回去了。等我过了好几个月回来后,村口榕树却再没傻子的影子了。我逢人就问,傻子去哪儿?对方要不是不认识,就是不知道。我找到傻子家,破落的大门紧闭,像是好段时间没住人了。
我问隔壁老头,傻子呢?
那人说,老婆子死了,傻子拖走了。
那傻子呢?
傻子拖走了!
哦,老婆子离世,傻子不知道拖着去哪儿,大概也是不会回来了。我们戏弄了傻子好几年,最后他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我问过那些与我一起作弄过他的人,都摇摇头,对傻子是谁已经没什么记忆了,那已经是好几年之后了。我烦他的时候整日在眼皮底下晃悠,等我真正想找他,却不知道上哪儿去找了。
倒不是怎样,就想问问他,那年冬天被骗下水的池子,到底冷不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