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散步,路过一座小卖铺,进去买了包烟,小卖部的大爷递给我烟的同时,拿出一台破破烂烂的收音机,收音机旁是把破旧的吉他,他按下播放键,是朴树的那些花儿。
我拆开盒子,给大爷递过一根烟点上,调侃着说没想到他一把年纪了,还挺有情怀,大爷笑了,他说他老婆以前爱听,一天总要哼哼个几遍,一开始觉得烦,什么啦啦啦啦的,后来不知道怎么的,看着老伴的笑脸,也就不烦了……
我蹲着和他聊天,他也蹲着,我抽了口烟,问大娘呢?他抽了一大口,摇摇头,说,人没了,癌症晚期,大年初一走的,倒也不错,起码吃了顿年夜饭,给她换上了新衣裳,人走的也干干净净的,我一直在炕边陪着她,她说不怕死,就是怕麻烦,怕看不见我,最后那几个月她眼睛看不见了,她就让我给她唱歌,我还专门去学了吉他,小伙子,你不知道,我老伴笑的多么甜,不是我吹牛,你可能这辈子都没福气看到那么美的笑脸。
我愣了愣,没再搭话。
后来老头子一个人,掰着手指头碎碎念叨。
他说,我太太喜欢喝白酒,喜欢吃杨桃,喜欢唱歌,喜欢梅兰芳的京剧,喜欢小猫小狗,喜欢花,尤其喜欢海棠花,喜欢我,还喜欢打我,人也爱笑,爱干净,年轻时爱穿碎花裙子,老了也爱,就追求漂漂亮亮的,虽然老是嫌弃我,但她的眼睛告诉我,她很爱我。
手术费要十好几万,我没有十好几万,她也没有时间了,所以,治不下去了,她说,要出院,不然看不到桃花,我说,好。
可是到了最后,她也没能看上桃花。
我就给她唱她爱听的那首那些花儿,一遍又一遍,一开始我想用收音机给她放,她不愿意,她说一辈子也没听我唱过几首歌,她想让我唱给她听,我以为一辈子很长,那么那么长,总有机会的,后来我才知道,一辈子没那么长。
我说,后来呢?
大爷摆了摆手,说,那还有什么后来,你大娘走了之后我老哭,走路哭,看花哭,睡觉哭,抱着我和她的照片也哭,有天晚上,她给我托梦,梦里我都跳起来了,我以为她活了,她说,她听我哭吵死了,睡不着,然后,我就不哭了,她还说,还想听我唱歌,不知道咋了,梦里我就是唱不出来,发不出声音,她好像有些失望,就转头走了,我想让她回头看看我,但没有,她就那么走了,走到路的尽头,她回过头,吐吐舌头,又笑了,我也笑了,但也哭了。
后来每年清明,我都去她坟前给她唱歌,前几年唱朴树的歌,后来唱马頔,赵雷,宋冬野,尧十三,我听不懂他们唱的什么,但这老婆子喜欢民谣,我就好好练,好好唱,她会听到的。
赵雷有首歌写的不错,叫南方姑娘。
我老婆也是南方姑娘。
那年我去南方打工,下了小雨,她蹦蹦跳跳的,扎着头发,还拿着朵小花,就那么站在路旁,我也就站在路旁。
雨停了,我们俩谁都没走。
她说我是不是糊涂蛋,我说女同志,我有自行车,送你回家好吗。
她说,你会唱歌嘛,我说,我不会啊,她让我滚,我没敢滚,我怕再也见不到了。
后来我硬着头皮给她唱了首甜蜜蜜,这傻姑娘也跟着我唱,我还记得那一句,我们一起唱的,甜蜜蜜,你笑的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我突然发觉,她真的就像花儿一般,活在春风里。
一年后。
这个傻姑娘就和我来了北方。
很少回去过她热爱的南方。
那个阳光明媚,充满花儿的南方。
我那时候年轻,不知道什么是爱情。
但我知道,看着她的笑容,我会心安。
看一辈子也不嫌烦。
大爷哆哆嗦嗦的一顿说,烟抽了半盒,他抽一根,我点一根,后来他不抽了,低着头不说话
,像个孩子,他像喝醉了,他说,我想她了。
那天,我们从下午聊到晚上。
晚上,他留我喝酒,酒过三巡,我也说了我喜欢的姑娘。
我说,第一眼看到她没什么感觉,后来不知道怎么的,怎么看怎么好看,慢慢她就变成最好看的了,大爷拍桌子,说我放屁,最好看的是他老婆。
我接着说,她也爱穿裙子,黑的,蓝的,白的,也爱笑,有两个小酒窝,写字漂亮,大爷又拍桌子,喊到,我老婆写字也漂亮,也爱穿裙子。
我没接话,继续说,我说我心里想着,我一定要追她,带她回家。
我知道她喜欢唱歌,我和学长学了琴,那天星光斑斓,我们在星空下,她穿着黑裙子拖着腮,小脚轻轻的打着拍子,我就唱啊,我就唱。
我唱,想把我唱给你听,趁现在年少如花。花儿尽情的开吧,装点你的岁月我的枝芽,谁能够代替你呢,趁年轻尽情地爱吧。
最最亲爱的人啊,路途遥远我们在一起吧。
她偏过头看我,星光斑斓,她眼神比星光更为斑斓,那天我们在一起了。
老头子竖起大拇指,夸女娃子品味好,说他老伴也爱听这歌。
我们在一起很多年,初中三年,高中三年。
老头子吹胡子瞪眼,他说,这么小你就给收拾了?他爹没揍你?他接着说,我和我老伴在一起四十多年也没觉得有很多年,你才六年就说很多年了?!
我没说话。
后来高考,她成绩不错,考了个不错的学校,但我没考上,我说,算了,咱们就这样吧,她哭了,她说,你不是说好了带我回家嘛,她攥着裙角脸色焦急,一直哭,一直哭,她说我们回家,我们回家。
我走了,头也没回。
大爷喝大了,抽我一巴掌,说我嚯嚯小姑娘,我没还手,也不想还手。
后来我们相隔两地,她老是给我写信,我寻思着,都分手了,别再给她添麻烦,每次信一来,就放在抽屉里,没看,也没回。
大爷冷哼一声,转过头,不看我,他说我孬。
我确实挺孬。
不知道怎么的,就收不到信了,我也没在意,我以为她死心了,后来某天我无意中知道,她没了,车祸走的,是为了来找我。
我疯了般的叫,我去她家,她爹打了我一顿,她妈骂了我整整一天,我愣了愣,看着那张黑白色的照片,她笑颜如花,我当时只感觉是在做梦,但心很痛,痛到无法呼吸。
我回了家,拆开那一箩筐的信封,第一封信是她大一写的,字迹娟秀,她说,我想你了。
我没看。
第二封信是我们分开第一年的除夕,她说要我去接她过年,她想我了。
我没看。
第三封,第四封,她说着自己的生活,比如说,今年花儿开的很好,昨天晚上的星星很明亮,操场上有男孩给女孩弹吉他,我也想听你给我弹,写了那么多,但总没忘了加上一句,我想你了。
我都没看。
倒数第两封,她说她喝醉了,想我想的厉害,她说忘不了我。
最后一封,她说,她想好了,毕业后来我的城市,她想和我一起生活,一起吃苦,没钱没事,没房也没事,有裙子就好,有吉他就好,这些都没有也不要紧,有你有我就好,她最后一句话是这样写的,她说,当年我给她唱歌,让她心动的不是星空,而是我的那一句,路途遥远,我们在一起吧。
可路途遥远,我们没能在一起。
我留了她独自孤单,自己躲了起来。
后来我去她坟前,唱了一天。
最多的那一句。
路途遥远,我们在一起吧。
她写下这句话的第二天,死于车祸。
大爷听着听着,点起了烟,默默地给我倒了一杯酒。
我仰头干了一大杯,没忍住,嚎啕大哭。
我说,我想她了。
大爷没再骂我孬。
最后,我们两个人醉倒在桌上。
昏倒前我迷迷糊糊的听见收音机内传出一首歌来。
是张震岳的再见。
“我会牢牢记住你的脸,我会珍惜你给的思念,这些日子在我心中永远都不会抹去,我不能答应你,我是否会再回来,不回头,不回头的走下去。”
姑娘,山高水长。
再见吗,再见吧,有缘再见。
来世再见,我带你回家,这次,我再也不离开你了。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