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儒翻了个身,停了一下又翻了回来,连续的翻动压得身下的破床吱呀吱呀的叫唤,发出不堪重负的喘息。程儒不算胖,远远没有达到随意翻动一下就能让床摇晃呻吟的地步。记得之前的床从来不会因为自己的折腾发出半点声响,就算再加上江月两个人一起折腾也不会响。这他妈的破地方,这他妈的破床。程儒在脑海里恶狠狠的想着,睁开了眼睛。屋子里如往夜一般漆黑,习惯性的瞄了眼窗户,窗户外面也没有一丝多余的光芒。即使是白天,这破窗户也没有半点多余的光进来。程儒自嘲的笑了笑,按了下枕头下的手机。黑暗中一点点的荧光照亮了他那张还算年轻却疲惫不堪的脸庞,眼袋硕大,眼眶足足像红色的蛇窟,布满了游走的血丝。
程儒不用看也大概知道,这会是2:34分,他只不过是想趁机看一下手机屏幕。像这样一个人在半夜里这个点数醒来并开始失眠已经快半年了,半年时间,夜夜如此。失眠的夜里,他抽了一包又一包廉价的椰子,楼下破旧的阿婆店里买的,4块一包,劲道十足。
程儒的双手像是长了夜眼般准备抽出了香烟,“嗒”的一声黑暗中亮起一丝橙红暖色的火光,燃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白烟,将他的头颅笼罩。火光熄灭,只见一个红点在漆黑中若影若现。
程儒又如昨晚,前晚,前很多个晚的黑暗中一般想起了韩江月。一个身怀六甲的女人,当然,韩江月腹中的孩子不是姓陈。韩江月是程儒27年人生中唯一的一个女人,他呱呱坠地后唯一一个对他千般好万般爱的无血缘关系的女性,他如今唯一的前女友。韩江月在5年前成为了程儒心头上的肉、肚腹中的宝、舌尖上怕化了的糖,结束了他坚持了22年的单身生涯,成为了他在这个城市唯一的精神支柱和半夜里为他而留的唯一的灯之后,在半年前成为了别人的老婆,且在几个月后即将成为别人孩子他妈。而这一切,都是别人的,除了韩江月的照片还在程儒手机的屏幕上外,韩江月似乎成为了程儒的南柯一梦。
似乎随时将湮灭于黑暗中被黑夜蚕食的红点迎来了第二声“嗒”的支援,橙黄柔弱的光再次打破这无边的黑暗,在黑暗中又点亮了一个猩红的斑点,像是与黑暗斗争的最后倔强。
半年前韩江月就是在这样一个漆黑的夜里的2:34分离开了假装熟睡的程儒,走之前程儒能感觉到她在黑暗中的床上对着他坐了好久好久,最后起身,熟悉的吻了吻程儒咬紧的双唇,泪水滴到程儒脸庞上的时候,他心里像被凌迟一般,几乎快要心绞痛发作,死于非命。那个吻真长啊,长到江月的泪水把程儒的脸上,身下的床单都湿透了。紧咬双唇,死抓着床单的程儒身体似乎在发羊癫疯一般,无法抑制的颤栗。随着“嘭”的一声房间门关上的声音传来,颤抖的身躯,咬紧的双唇,死命抓破床单的手,都一下子瘫软了下来。程儒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抽走了心房心室,失重一般,血液开始倒流,浑身上下没有了一丝气力,就这样昏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程儒挣扎着起来后如往常一般背上公务包,离开了住处,走向了地铁口。只是今天,包里再没有了江月每天为他准备的那不太可口却分量十足的便当。浑浑噩噩的就这样过了一天,上班的时候眼前似乎总是飘忽着江月的身影。回到住处的程儒摊在床上,闻到的依旧是曾经枕边人那熟悉的味道。就这样在漆黑中瘫到半夜,程儒一下子就醒了过来,打开手机看时间,江月可爱的脸庞映入眼帘——2:34。就这样开始,程儒开始了不断的准时失眠。
房子里的绿植,灯罩,床单被套,浴室的毛巾洗发水沐浴液都是江月的手笔,程儒看着这熟悉一切的,流了一连几晚上的泪。逃亡一般,他随便在网上租了间房子就搬走了这个有着他和江月5年记忆的地方。除了自己的换洗衣物,什么也没带。
原以为换了个地方就能逐渐忘了过去,但是现实证明刻骨的悲痛是不会因为时间地点转移的。在这间漆黑潮湿的房间里,程儒的神经依旧义无反顾的在凌晨准时准点醒来。搬过来两天后,程儒在黑暗中失眠了一晚,第二天决定搬回原来的房子,搬回有着江月味道的地方。可等他找回去的时候发现早已物是人非,房间早已住了另一对情侣或者是夫妇了。新来的租户还热心的以为他忘记了重要的东西,帮忙把收拾房间留下来的大相框留给了他。大相框里是今年才拍的婚纱照,照片里的新人郎才女貌,眸子里带着希冀的光。
温和的女主人说这是原房间留下的唯一东西,因为怕前住户回来取,这东西毕竟很重要。这话像一把尖刀狠狠的插入了程儒的胸膛,把他准备回来面对现实的勇气击成碎片,再把碎片剜进了他的胸膛。他失魂落魄,掩面逃离了这个不再属于他的地方,连带着再次逃离了他无法面对的现实。
程儒是从西南边陲的山间小县城来到深圳这个一线国际大都市的,程家祖祖辈辈不是贩夫就是农夫,程儒是陈家第一个大学生。家里疼爱,将其视为家族振兴的希望;旁人羡慕,毕竟在当地一个好大学的名头也是十分罕见。何况是直接就考来了改革开放以来富豪云集,财富横流的深圳。在众人眼中,程家就是要发达了。程儒这个不起眼的小子就要咸鱼翻身了。
面对这些,程儒有些自得又有些惶恐。程家没有个像样的文化人,高考后填志愿填专业都要靠这个学历最高的高中毕业生自己拿主意,程儒犹豫再三,哆哆嗦嗦的在志愿单上填了深圳大学——国际经济与贸易的志愿。深圳是财富之地,国际化大都市,国际前沿,机会必定多,国家经济与贸易既是经济又是贸易,还能学英文,想必不会错的。当时的他这样想到。
来到深圳来到大学后程儒见识到了太多没有玩过的东西,以前在电视新闻报纸杂志上才能看到的活动都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很快他参加了好几个好玩的感兴趣的社团,参加了高中就想进的学生会。在老家没娱乐活动就只有看书的程儒文笔不错,又身带文青气质,自己又巴望着融入深圳这个大都市,祛除西南边陲的乡巴佬味道。面对着这全新的一切,程儒从刚开始的紧张局促,到后来的一口粤语,侃侃而谈,学生会喝酒敢劈敢斋的社交风流人物。自带文青本性的他还去学了吉他,纹了身,批判时代指点社会,引起不少关注。韩江月就是这个时候认识了“如日中天”程儒,韩江月是南粤本地人,家中不算富豪,却也是小康之家。乖乖女的韩江月很快就和想办法脱离“阶级”的程儒如胶似漆。程儒最开始对这段感情是有私心的,觉得能找个当地的女孩,就算是脱离了西南边陲,真正融入了南方一线的血脉。随着越来越深的接触,程儒的私心慢慢淡化,对这个仰慕自己的甜美女孩是真的越来越爱,不知开始是假戏还是真爱,到了毕业后,同学眼中的两人是真的是模范情侣,师弟师妹们恋爱的榜样了。
毕业后的程儒在寻找工作的时候才发现大学里的风起云涌在走出象牙塔后都是无稽之谈,曾经引以为豪的学生会副主席的噱头在阅人无数的HR跟前也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找工作碰的头破血流的他每次回到住处面对着江月都很丧气,这才明白了白居易的“居之不易”的意味与无奈。同届的大多数朋友都有着殷实的家底托盘,镀金的留洋,追寻远方的自主创业,满世界环游。只有他在潮水褪下的时候,发现自己一直就是在裸泳。
家底的厚薄在此时避无可避,再也无法掩饰。即使是这样,江月也没有过丝毫嫌弃,每天安心上班,在租来的房子里给程儒白日温粥,夜里留灯。程儒内心感动到不能自已,决心要赶出一番事业来,以配得上江月。找到工作后的程儒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希望得到提升,希望得到重用,希望发财,希望发达。但事与愿违,每日在财富广场流进流出的上亿资金并没有一分钱落到他的口袋,他依旧平庸,4年后依旧住着刚毕业时江月租的房子。同学聚会依旧借口工作出差一次没去。他内心惶恐,4年来从不敢对江月承诺些什么,面对江月,更多的是自卑,是彷徨,是坐拥着不属于自己珍宝的患得患失。4年来没有一次带过江月回西南,江月也不要求什么,就这样爱着这个毕业才4年就被社会摧残地带着油腻的男人。程儒往往夜半醒来,在黑暗中盯着江月的脸庞,听着她舒缓的呼吸声,确保她还在,他就有一种莫名的安心。他在这个城市唯一有的,也只有江月了。但是他知道他留不住她,他配不上,他和千千万万来这里务工的老家民工一样,都是过客。十几万一平的房子是他不吃不喝也难以企及的,而房子,他固执的认为,是他能配得上江月的最基本配置。而他,给不起。
江月提出要离开的夜晚还是来了。那晚睡前,江月给他说家里催她回去相亲结婚了。她坐在床沿背对着他,望着他们半年前江月死缠烂打的说影楼打折大优惠拉着他去拍的唯一的婚纱照。他爬向她的动作顿时僵硬了下来,没有说话,直到江月转过身来,他才低下头“嗯”了一声。他能感觉到江月在凝视着他,但他只想用被子蒙住自己的头,蒙住自己的耳朵,蒙住江月手工制作的灯罩里散发出来的光线。
直到他听到江月起身,走进卫生间。他才蒙头哭了起来。咬紧下巴,涕泗横流却尽力不让自己发出声来。过了许久,他听到江月走到床前,关了灯,光着身子摸索着向他抱了过来。他没敢动,假装自己睡着了,一动不动。江月也没继续,就这样抱着他,随后转过身去低声啜泣。后来程儒感觉到黑暗中江月停止了哭泣,坐在床上,就这样一动不动。黑暗中他眯着眼睛,也瞄着他心上的人儿,他想就这样扑过去抱着她,他想就这样扑过去让她别走,但是思绪万千最终化为内心深处一声无力的叹息。
突然间江月向他的双唇吻了下来,熟悉快捷地让他一下子全身紧绷,颤栗不止。然后他就感觉到了无声的眼泪迷糊了他的双眼,湿透了耳朵边、身下的床单。然后门“嘭”的声响传来,再醒来时已经物是人非。
狭窄逼仄的厨房里没有江月的身影,拥挤不堪的卫生间镜子里也没有了她娇好的面容。剩下的,是一个眼窝深陷,发色干枯似乎一夜未眠的憔悴胡渣男。
窗外逐渐有了声响,窗边也有了一点点的微光。屋子里烟味弥漫,地上的烟蒂还残存着零星的猩红,似乎在对着这无边的黑暗做着最后的斗争。
程儒从枕头下面掏出手机,时间已经6:34分了。沿海的深圳,天亮的似乎总是要早些。他盯着屏幕上巧笑倩兮的江月,低头吻了一下屏幕,然后毫不犹豫的将屏幕换成金属黑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