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碎那片大红花,抱紧弥散的烟雾,泛泛的鳞光片片拼起,在这个清冷的夜里,我看见了昏暗的光,摇着橹,悠悠地向着远处去了。
眼前是书,梦里是景。这是鲁迅给读者呈现的一个迷离的、带着暖色的梦,虚虚实实之间,他让读者看着他的思维一点点流入水里、流入云里,然后醒来,然后睡去,在整篇的影子里。
风格,是一个作家成熟的标志,有了风格,作家的气韵精神便能在字里行间被读者所发现知晓,其遣词造句亦自有其主张,别人模仿不来。在中国,最具辨识度的作家当属鲁迅,不管你是否从事文学研究,你也总能一眼辨别出鲁迅的文章,这其中当然不排除义务教育课本的功劳以及各个网络平台或营销账号的推荐,但不能否认的是,鲁迅语言的思想性及其特色早已被国人所熟知,而《好的故事》在鲁迅的诸多文章中,显得分外别致。
《好的故事》是一篇散文诗,最初发表于1925年《语丝》周刊第十三期,它是以从绍兴西南偏门出城,经鉴湖、娄宫而到兰亭那条路上的风光及历史为背景而写成的。读者熟悉并接受鲁迅大都源自其杂文,其次是小说,人们似乎很难将诗歌和鲁迅联系在一起,而散文诗更是鲁迅很少采用的一种文体。散文诗是一种现代抒情文学体裁,既有诗歌的张力又兼具散文的舒缓柔情,为适应现当代社会人们敏感多思、复杂缜密的心理状态而诞生发展,散文诗的草创者波德莱尔曾说:“当我们人类野心滋长的时候,谁没有梦想到那散文诗的神秘,--声律和谐,而没有节奏,那立意的精辟辞章的跌宕,足以应付那心灵的情绪、思想的起伏和知觉的变幻。”
鲁迅在他的这一首散文诗中肆意挥洒着思想的斑斓和勾勒着情绪的跳跃。他的情绪在诗里一点点浓郁起来,“在朦胧中,看见一个好的故事”。刚入故事时,人与事错成“一天云锦”,万颗流星飞奔展开,一切都是惊异的美与奇妙的幻,接着乘船过河道,两岸乌桕伽蓝交杂,村女和尚并行,天中有河,河中有云,云影疏密。“诸影诸物,无不解散,而且摇动,扩大,互相融和;刚一融和,却又退缩,复近于原形。”幻象缓缓铺开,静候客来。
永不消亡,“永是生动,永是展开”的,是眼前的故事,在朦胧的幻中,鲁迅拿着油灯站在河源,望向流不尽的远方,听着数不尽的故事,这是生的延长与生的不息。“河边枯柳树下”是“几株瘦削的一丈红”,“大红花和斑红花”拉长在水里,“没有晕”,慢慢的,“大红花一朵朵全被拉长了,这时是泼刺奔迸的红锦带。”情绪至此浓烈得像是打翻了一大盒油彩,喷薄突进,霎时间咬碎了斑红花影,坠下了飞天的云,像极了抽象派的画作,大片大片明亮的色彩浸到水里,洇染开来,叫“云锦”都皱了。
故事是美的,幽雅的,有趣且分明的,鲁迅在无边的幻影中永怀着希冀,若梦陡然碎了,“眼前还剩着几点虹霓色的碎影。”趁着碎影还在,便欠身取笔记下这好的故事吧,这故事我总归是见过的,“在昏沉的夜……”。
其实看到《好的故事》这个题目时,多少都会抱有一种期待,我期待着听到鲁迅对于文学创作的观点,最好是给出他对故事好坏的评价标准,凭着对鲁迅的了解,从惯性思维出发,他至少也要简单批评一下某种文学思潮、举一两个类比加以分析吧,然而,整篇看完之后,还真是失望了。
同时,我们也在这里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鲁迅,这是一个更浪漫更鲜活的鲁迅,他用美如灵泉的句子抒发着对美好境界的追求,表达了一种积极明亮的文学信仰,展现了一种如水的韧劲。好的故事就在下一篇,就在欠身取笔时。
还有观点认为这逃不开鲁迅的“归乡”叙写模式,那大概是根据分析其创作背景而得来的。1919年6月26日,鲁迅同兄弟出游,其弟周建人在回忆当时情景是说他们乘舟游兰亭,兰亭位于浙江省绍兴市西南兰渚山下,风景十分秀美,后来他们一行人出偏门经鉴湖到娄宫上岸,之后还观看了王羲之手书“鹅池”石碑,游览了右军祠、墨池、流觞亭等地,遥想起魏晋时期文人墨客临水对饮、吟诗作赋的雅致生活。同年12月,鲁迅最后一次离开家乡绍兴,此后再也没能回到家乡,在1925年,鲁迅写下了这篇散文诗,他所选取的意象如“山阴道”、“乌桕”、“茅屋”等都十分明显得凸显了家乡绍兴的风貌,这种对家乡风物的刻画和追忆,化为鲁迅一个永无止境的“好的故事”,成为他心中永远的追思和艺术审美空间。
实际上,对鲁迅稍微有点研究的人会知道,鲁迅的“归乡模式”到最后却是“离乡”,并且他总是要踏出一条有希望的路子来的。
《故乡》当中,他“冒了严寒,回到相隔二千余里,别了二十余年的故乡”,最终写出“希望本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的句子;在《祝福》中,他在新年回到他的故乡鲁镇,最终“只觉得天地圣众歆享了牲醴和香烟,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蹒跚,豫备给鲁镇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在《伤逝》中,他回想和子君的点点滴滴,最终选择了遗忘,并要“向着新的生路跨进第一步去”,“要将真实深深地藏在心的创伤中,默默地前行。”
鲁迅作为一个拥有新思想的革命斗士,他对故乡有着深深的怀念,可这种怀念只能浅尝辄止,只能用作怀念,他的不断归乡和离乡,就像是拿着把尖刀对封建传统进行着刺入和抽出,他不能将刀留在那里。
在这篇散文诗中,从始至终,鲁迅想呈现的都是一个朦胧的好的世界,开篇描写他“闭了眼睛、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简单闲适的动作不由得让人想起叶芝所描绘的“垂下头来,在红光闪耀的炉子旁”的场景,而前者更多了份自得。行文中无时无刻不表现着未来的希望,这希望表现为永恒:流星展开至于无穷、故事交错永是生动、美人美事总是无数、碎影斑驳尤在眼前。
眼前,那篇好的故事,在昏沉的夜里,我记得的,那篇好的故事,在朦胧的梦里。
我记得一个清冷的夜晚,月儿迷蒙,水雾漫漫,他身披火烧云,手持油灯,站在渡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