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覃家正已经好多天没有睡好觉了，躺在工作宿舍的床上，充满了血丝的眼睛一动不动。工友来到覃家正的床头，轻轻推了一下覃家正，覃家正一动不动，仿佛什么都没感觉到。不是富士康的推销工作让他累到睡不着，而是此刻他心事重重。好久之后，覃家正一字一顿吐出五个字，“我想上大学。”，然后两行热泪便从他的眼睛里滑了出来，流进了脖子。
他好久都没有流眼泪了。干农活，收甘蔗手被划伤的时候没哭，高考压力大的时候没哭，此时却忍不住了。
他摁了一下开机键，颤抖地拿起手机又看了一眼，短信内容依旧没变，赫然显示着“你已被北京交通大学录取，学费6万元。”，他摁了一下返回键，触了拨号键，那个号码他再熟悉不过了，“***********”，手放在拨号键上空搁了很久，终于点下去了。电话里面唱着“################……”
“喂，家正，怎么了？”（壮话），妈妈说。
覃家正顿了很久。
“喂，喂，喂……这孩子怎么了”（壮话），妈妈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
“喂，妈，告诉你个事，你让我爸接电话吧！”（壮话）覃家正说。
“家正电话，你接！”妈妈说。爸爸脚上穿着一双拖鞋，这鞋是好几年前买的，裤腿上溅满了洗不掉的白色的油漆点和沙子，上衣开了几个口，这是干农活的时候被划开的，汗水浸湿了衣服，黑黝黝的脸上海挂着豆大的汗珠。覃爸爸在院子里抖着沙子，准备给这个家拾掇一下。
“哦，来了！”覃爸爸接过了电话，“喂，家正，咋了？”（壮话）。
“爸，我考上大学了，一本，北京交通大学。”（壮话），家正说。
“考上了，好啊，我们家出了大学生啊，哈哈哈”（壮话），覃爸爸用胳膊肘揩了揩下脸上的汗水，激动地说道。
“爸，学费……”（壮话）覃家正说。
“学费啊，我们不是有贫困户教育培训补贴吗？爸看谁家还要盖房子，再接点零活，你不也在南宁打工啊，这样学费差不多了吧，不够了再找亲戚朋友借点，哈哈哈”，覃爸爸很开心的说着。
覃家正不知道怎么开口了，但是该说的还是要说。“爸，学费一学年6万。”
“啥？6万，6万，这么贵，6万……”，6万在覃爸爸口里念叨了很久（普通话）。
一学年光是学费就6万，4年就是24万！对于这个年收入只有几千块的家庭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
而且，除了覃家正，家里还有三个孩子在读书！一个是覃家正的亲弟弟，另外两个是覃家正叔叔的孩子。
覃家正叔叔去世得早，走的时候什么都没有留下，只留了两个年幼的孩子，覃家正的婶婶也改嫁了，养育四个小孩的重任就落在覃爸爸的肩上，覃爸爸小学还没毕业，而覃妈妈根本就没有读过书。
家里好不容易出了个大学生，可是却要这么多钱！
2015年的时候，一斤猪肉4块钱都没人买，覃爸爸养的10头猪赔了不少钱，到现在还欠着几千块钱！
尽管2016年时被定位建档立卡贫困户，可是那些补贴对于这个家庭来说就像是杯水车薪。
孩子们都已经够懂事了，尤其是家正，从小不仅学习好，还非常懂事，初中15岁就一边读书一边打工了，那个时候年纪太小，没人敢雇佣童工，家正就在去人家办公室打扫打扫卫生，倒到垃圾什么的，这样一个月还能挣1000块钱。
那个时候覃爸爸很舍不得，因为孩子还小，出去打工不好啊！上了高中之后，家正依然每个假期都会去打工赚生活费，家正在武宣县中学读高中，一个学期要花5000块钱，直到家正升高三后，才决定只读书不去打工了。而现在，高考刚结束他又去南宁打工了。
“就是把这房子卖了也供不起啊”，覃爸爸无奈又绝望地说。覃妈妈站在一旁，也懂了，默默地不说话，想说点什么，却始终也没开口。
“爸，我复读吧！我想读大学”，覃家正语气坚定。然后心里想着:我不能再让父母为我的人生埋单。
“复读吧！”一家人就这样做出了“复读”的决定。在南宁富士康打工的覃家正好久没有回家了，家里成了什么样子呢？
此刻，家里的三个孩子在院子里推着车。稍微大一点的在推车的前面，两个小的在推车后面，一起闹着，推着车出了院子赶去甘蔗地。覃爸爸愣着，覃妈妈在旁边一句话也不说。
2017年7月，武宣县思灵乡莲藕文化旅游节在平安屯举办，其间进行藕王邀请赛和藕王拍卖，来自武宣县10个乡镇的60名藕农带来了自家种的莲藕参加了比赛。藕王评出后，现场拍卖一等奖和二等奖藕王。得知拍卖所得款将用于捐助村里4名今年考上一本的学子，台下的人们纷纷竞拍，一共获得6400元善款，这些善款当天直接捐赠给4名贫困大学生，覃家正就是这受捐赠的四名贫困大学生之一。
由于儿子不在家，覃爸爸便代领了这1600块钱，回到家里，覃爸爸将1600块钱放在了一个盒子里面，存着，替儿子存着……儿子说了，他想读大学。
（二）
蔡老师的办公室桌很简陋。除却学生的几摞作业、教学，工具书，两支红笔，一台电话外，便没有什么了，偶尔会有学生过来问题，偶尔会给学生做些心里辅导，这个尽职尽责的老师每天的生活也是三点一线:家，办公室，教室。
这样单调枯燥的生活蔡老师从来没有抱怨过，他的嘴里总是挂着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孩子是祖国未来的希望，教育是国家兴旺发达的基础。
蔡老师年纪也不大，三十多岁了，带着武宣县中学高三实验班，这个班级共有57名学生，其中17名学生属于建档立卡贫困户。
“我们班今年全都考上了，哈哈，尤其是这17名孩子，考的都是名校，真是我们的骄傲啊！”，蔡老师对着办公室的另外一位年轻的老师说。
“你们班那个叫覃家正的那个学生今年考了哪所大学啊？他读书很勤奋的！”
“北京交通大学，高考分数503分，还不错吧！”蔡老师说。这样的聊天让蔡老师勾起了对这个快要二十岁的小伙子的回忆--------
那天，外面下着小雨，下课后，一群学生蜂窝一般的拥进了食堂，排着队在窗口挑选自己喜欢吃的饭菜。
“今天有什么新菜吗？”；“阿姨，我要吃这个排骨肉，这个好吃”；“阿姨，尖椒鸡蛋，尖椒鸡蛋，还有青菜肉丝，好饿啊！”……孩子们的口中充满了对食物的渴求。
覃家正排在长长队列的最后一个，很沉默，也很平静，难道上了一早晨的课，又是长身体的年级，他不饿吗？这个快二十岁的小伙子，平时吃着小山似的一堆米饭，配着的只是小小一碗青菜而已。
这天依然似往常一样，他只要了一碗青菜，打饭的阿姨看了覃家正一眼，说:“孩子，多吃点，来，阿姨给你多打点！”
“谢谢阿姨！”覃家正端着碗坐在了食堂的桌子上，很快地扒拉着饭菜，他是想着吃快点能够多点时间看书吧！
大概几天前，覃家正跟蔡老师提出了换宿舍申请，这让蔡老师很意外。覃家正虽然沉默了一点，但为人和善，班里有什么活动也积极参加，还会主动为同学们服务，比如搬水，拿道具衣服什么的。
为了积极融入集体，他和两个舍友在活动上排演了小品《诚信》，“诚信，是我们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内容，人人都需要诚信待人，愿我们都生活在一个诚信的世界里。”
节目落幕，得到了同学们雷鸣般的掌声。覃家正有着自己的交际圈子，在学习中遇到不懂的问题也很乐意向别人请教，也很愿意将自己懂得的知识分享给别人。在繁忙的读书生活中，也需要一些乐趣来调节一下自我。
下课后，班长叫上家正和其他几个同学，去小操场打了会篮球，挥洒汗水，放松心情。当大伙都汗流浃背的回到寝室，排队挤着去冲凉，或是大大咧咧的脱了衣服躺在床上休息，脏衣服丢了一地，只有覃家正，坐到自己的小书桌旁，开始做题。
班长好奇的凑过去，看他做的是一套综合试卷。
“家正，老师都还没系统的带我们练过综合，你就自己开始做啦？”班长吃惊的问道。
“恩”，覃家正点点头，说了四个字：“笨鸟先飞。”
过了一会儿，终于做完了题，覃家正才去澡堂洗澡。这时时间已经很晚了，寝室里的男孩子们都把脏衣服堆在一起，覃家正却默默地拿起盆，开始洗换下的这件T恤。
他的衣服不多，说是不多，其实就只有这两件而已，学校新发的校服，他舍不得穿，因为穿坏了要买新的，所以只有在升旗等场合，学校要求的情况下才穿。平时就是自己这两件旧T恤换着穿，南方的天气湿润，衣服难干，如果偷懒不洗，第二天就没有换了。
几乎是踩着熄灯的节奏，覃家正才忙完所有的事情，爬到自己的床上睡了。明天早上，他又是第一个起来。
跟同学相处也很融洽的覃家正为什么想要换宿舍？
武宣县中学历年来的寝室分配，都是按照中考入学的成绩安排的，排名靠前的学生，可以优先安排到“小寝室”，人数较少，并且夜里不熄灯，方便学生用功。覃家正在刚进校的时候并不属于这一列。但他经过一年的刻苦用功，已经渐渐赶上了和尖子生的差距，唯一苦恼的是，普通寝室每天晚上十点半就要熄灯，他想加班学习，都没有条件。
蔡老师每天早上早自习前去到教室的时候，覃家正一定早就到了。早自习上课时间是六点四十五，蔡老师都不知道覃家正是什么时候来的。
“家正，这么早就来了。”
覃家正停下笔，看着老师，点点头。
蔡老师不再打扰他，去准备上课的内容。
“蔡老师……”是覃家正犹豫过很久后的声音。
蔡老师抬起头，用询问的眼神看着他。
覃家正仿佛鼓足了莫大的勇气说道：“我想……申请换寝室。就是小寝室”
“为什么呢？”，蔡老师疑惑地问。
覃家正想了一想，低着头，说：“老师，我想多看会书。现在看书晚了会影响到别的同学正常休息，而且大寝室停电也停的早，有时候晚上也不太能睡的着，所以……”
“我跟相关领导申请一下吧！”出于对学生公平这一问题的考虑，覃家正没有如愿以偿。
蔡老师一直没忍心将结果告诉覃家正，孩子只是爱读书，想多花一点时间来读书，这样的要求都无法满足他，蔡老师心里有着些许的愧疚和自责。但是总归是要让覃家正知道结果的。
蔡老师在食堂打完菜后，一眼就看到了那个一个人坐着扒拉着饭菜的覃家正，很是心疼。蔡老师觉得鼻子一阵发酸，还是镇定了一下，坐在覃家正的对面，而覃家正似乎对这一切都无法感知。
蔡老师说道，“家正，多吃点，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覃家正抬头，“蔡老师好”，也没有说什么。看着覃家正碗里的青菜与米饭，蔡老师多想去给他打碗肉，又怕刺激这个孩子敏感的内心，于是只把自己碗里的肉都夹给他，一面说：“多吃点肉，吃饱了才有力气学习。”
覃家正微微掩住自己的碗口，说：“老师，我没关系，吃青菜，能吃饱就行了。”
蔡老师看着这个孩子消瘦的面庞，和倔强的眼神，没有勉强他。叹了一口气，才道：“家正，换寝室的事…”他几乎是有些自责了。
覃家正抬起头，殷切的眼神在看清他的表情的一刻冷却下来，咽下口中的饭，才道：“没事，谢谢你，老师。”这个成绩优秀，乐于助人，善解人意的覃家正是入党积极分子，是准备发展为党员的！
……
沉思的时候，电话响了。
“喂，你好！”
“你好，蔡老师，我是覃家正。”
“家正啊，恭喜你啊，有什么事情啊？对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啊，你来学校办理一下相关手续吧，马上你就可以可以成为党员了。”
“蔡老师，对不起，我想我是不能去读大学了。”语气里满是失望与愧疚。对不起，三个字，是那么的沉重，覃家正对不起老师？对不起学校？不，覃家正对不起即使努力奋斗依然无法实现大学梦的自己，他没有向命运低头，而是命运一次次的跟他开玩笑。
“家正，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情吗？你不是已经被录取了吗？”
“蔡老师，学费，学费每年六万”，覃家正的声音是哽咽的！
“六万，怎么会这么贵啊，你是不是看错了啊？”学校是老师和覃家正自己当初认真分析和考虑过的呀，现在是怎么回事，是哪里出错了？
“蔡老师，没有看错，我看了三遍，是六万……我想我是真的读不了了。这个专业是中外合资专业！”
蔡老师惊呆了，半天说不出一句安慰覃家正的话来。
如果人生可以再来一次的话，覃家正希望回到2017年7月4日这一天。
这一天，是他填报高考志愿，决定自己将来去向的一天。如果能回到这一天。他便仔仔细细的看一下学费，“6000”，“60000”，这是多么相似的数字！
“家正，你有没有打电话去咨询一下所报学校的校方，看能不能有什么别的办法啊？要不看看能不能调换一下专业吧？你这个成绩已经算是发挥的很好的了，要是再复读一年的话，成绩可能就不会这么好了，你有没有去咨询一下啊？”蔡老师很急切地问道。
“无法调换专业，只能退档，明年再考。”这就是覃家正得到的答案。学校是他喜欢的学校，专业也是他喜欢的专业，而每年“60000”的学费，是怎么样的家庭才能负担的起的？
（三）
覃家正从未抱怨过家里的条件，他知道父母已经足够辛苦，他知道一切都可以通过他来改变。
只要他考上好大学。
贫穷也好，学习困难也罢，覃家正都有勇气克服。15岁时，小小身躯的覃家正在中考毕业后就自己去深圳打工，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开始给自己赚学费、生活费来减轻家里的负担，到了高中之后，每年寒暑假如果不去打工，也会在家里干农活。
覃家正的爸爸一直很担心这样下去覃家正的学习成绩会落后，总是劝他“不要太累，你这么小，爸来赚钱，你只管读书”，可是覃家正怎么能够真正安心的读书呢？家里有四个在读书的孩子，弟弟们也还小。“我也是这个家里的一份子啊！嘿嘿”。家正覃家正认真地开着玩笑。
从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开始，覃家正每到放假，都会去别人家里帮工，有时去地里砍甘蔗，割稻谷，夏天顶着烈日收夏至菌，拔花生，大人干什么，他就干什么，只为了给自己挣一点学费，好减轻家里的负担。
中考以后，他甚至跟着亲戚到广东去打工，但因为年纪太小，只能做一些扫地、倒垃圾的杂事，拿着微薄的工资。
覃月德坚决不同意儿子到外地去打工，毕竟孩子还太小，他说：“我今年多种两亩地，明年就能给你交上学费。”
同村有人外出打工的，便把地借给别人来种，这种借是不收租金的，但是往往只借一年就要收回，甘蔗种下去，头一年鲜有收成，须得第二第三年才能真正获益，因此除去秧苗和施肥的支出，如只借种一年，每亩地大约只有500元的收益而已。
而这500元，则是以父母起早贪黑，加倍辛苦为代价的。
覃家正不只一次的说：“这样种地太辛苦，而且不挣钱，白白辛苦罢了！”
可是父母却说：“再少也是钱，再累也要挣，有了这钱，就能给你交上学费了。”
覃家正陷入深深的痛苦中，他知道都是自己上学拖累了家里，他不愿意父母这样辛苦，可他又不知该怎么办。
这个不到二十岁的小伙子，在这样的压力下，在一次父亲累得竟至晕倒之后，终于失控了。
父亲的晕倒已不是第一次，印象中亦非第二次，大概过于劳累就会发作，覃家正和姐姐一直劝父亲去医院检查，但是父亲总说没事，总不肯去。
“爸，你能不能去看一下医生，行不行啊？你不去看，你就不是我爸。”
“爸爸，爸爸也有……”这个忠厚老实的父亲红了眼眶，哽咽了声音。
覃家正从来没有这样失控过，他大声的吼叫，哭喊，涨红了脸，高三学业的压力，内心深处的愧疚，完全爆发出来，让他无法自控。
是父亲的泪水让他冷静下来，印象中竟从未见这个山一样的男人哭过，不论是什么苦难，哪怕家里养猪亏钱，养鸡又亏钱，哪怕家里屋子坏了却请不起人来修，这个被生活一次次打倒又一次次站起来的男人，在与儿子的争吵中，竟然哭了。
覃家正所有的情绪仿佛堵在胸中，他夺门而出，在黄昏的河边站了许久，想父亲的汗，更想父亲的泪。
他知道别无选择，唯有更加努力的读书，才能让父母不再为他多种两亩地。他很努力的读书，想要通过知识与学历来尽快的改变命运。但是现在，得到的结果却是这样的。这样的结果不是他所能预料到的。
覃家正一家人围在破旧的院子里面。
“家里现在是在是拿不出来钱了，上次人家培训的人说，现在好像有‘雨露计划’，这个是不是可以得到一些钱”，爸爸也希望覃家正能够实现自己的大学梦，而不是顶着巨大的压力再复读一年。
“雨露计划”对于6万元的学费是杯水车薪，不能从本质上解决“受教育难”的问题。妈妈依旧是沉默不语。
“姐姐现在还有一点存钱，几千块钱，你拿去用吧！”姐姐说，家正姐姐的生活条件也不是很好，家正是真的不愿意拿姐姐的钱。
几个弟弟还要继续上学，还要花钱，在自己的大学梦以及将会面临更加贫困的生活面前，覃家正会怎么选择？
覃家正并没有放弃读书，他作出了一个万分痛苦的决定：要为两个月后的高考复读筹集学费，争取一年之后，再战高考，再苦再累，也要迎难而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