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错在哪里?


        卡夫卡的小说总令人难忘,《猎人格拉胡斯》就是其中之一。

        小说的开篇是一个群像式的描述,人物一个个出场,好像在为某出大戏做好铺垫,但很显然,卡夫卡的野心在于打破所有既定的阅读期待,开头提的那些人再也没有在文字的表象里出现。兴许我们能说,他们整体上构成了小说的全部逻辑——那关于阴暗、漂泊的氛围已然建立起来。

        群像之中最不重要的一个人物,猎人格拉胡斯似乎已经死了,至少他周围的环境这么说。但当他开口说话时,每一个读者都会感到诧异和疑惑,他不是已经死了吗?事情没那么简单,正如我们甚至不能够清楚分明地定义何为死亡,有些人虽死犹生,有些人虽生犹死,但二者又有什么区别?难道我们不都是在漂泊中吗?甚至我们不能决定从何来,也不能决定往何处去,即便是我们自身的动力似乎已经是前定和谐的必然了,正像令人难忘的小说结尾:“我的小船没有舵,只能随着吹向死亡最底层的风行驶。”不管我们生还是死,死还是生,我们注定了向某个方向驶去。

        但是这样一个结果会存在着缺陷,因为我们总会迈向终点。不过真的有终点吗?猎人格拉胡斯与市长的对话隐喻了一个永恒轮回:

“难道天国没有您的份儿么?”市长皱着眉头问道。“我,”猎人回答,“我总是处于通向天国的阶梯上。我在那无限漫长的露天台阶上徘徊,时而在上,时而在下,时而在右,时而在左,一直处于运动之中。我由一个猎人变成了一只蝴蝶。您别笑!”“我没有笑,”市长辩解说。“这就好,”猎人说,“我一直在运动着。每当我使出最大的劲来眼看快爬到顶点,天国的大门已向我闪闪发光时,我又在我那破旧的船上苏醒过来,发现自己仍旧在世上某一条荒凉的河流上,发现自己那一次死去压根儿是一个可笑的错误。船主的妻子尤丽雅又会敲一下门走进来,把早餐给我送到担架边,让我喝一种我们的船正驶经的国家特产的饮料……”

        现代人的困境不在于失去古典的伟大精神,而在于时间多到无法及时结束,它们那样多,却那样快,我们凭借理智知道它随时会结束,却无法最终感受到它的结束。最后一秒,我们在想什么?或者说,最后一秒我们还能够决定自己要想什么吗?“卡夫卡”在希伯来语中,意思是“穴鸟”,而他笔下的“格拉胡斯”是意大利语,意思也是“穴鸟”,我想,他在表达自己的现实处境。

        市长是一个更无意义的人,尽管他能够提供某种意义,他诚恳的邀请猎人留下,这就好像那些总在为必然性找借口的哲人一样。我们唯一的自由只有伤感和哭泣。但我有错吗?这一切的肇事者从来不显现自己,我只不过按照某种逻辑必然性去处理一切,为什么却走上了一条错误的道途?这不是一个刚愎自用者的发问,而是整个人类整体性的困惑?换言之,所谓原罪,究竟和我有什么关系?




附:猎人格拉胡斯  卡夫卡

两个男孩骑在码头的矮墙上掷骰子玩儿。纪念碑前的石阶上,一个男人坐在那位挥舞宝剑的英雄石像的阴影中读报。井边有个姑娘在往自己的桶里压水。水果小贩躺在他的货堆旁,眼睛瞅着湖上。透过没了玻璃的门框和窗洞,看得见啤酒店里有两个汉子在喝酒。店老板坐在前面的一张桌子边上打盹儿。这当儿,湖上轻轻飘来一艘小船,无声无息地驶进了小港。船上跳下个穿蓝上衣的人,正把缆绳穿进岸边的铁环。另外两个身穿缀着银纽扣的黑上衣的汉子,抬着一副担架紧跟着船主也上了岸。担架上盖着块带缨穗的大花绸披巾,底下显而易见地躺着一个人。

码头上谁都对这些新来的人漠不关心,就连担架被放下来等着仍在那儿拴缆绳的船主时,也没谁走上去问一问,或者仔细瞧瞧他们。

一个蓬头散发的女人从舱里钻出来,怀中抱着个吃奶的孩子。船主又让她叫住耽搁了一会儿,随后才赶上来,指了指左边一所临湖而立的三层楼黄房子。两个汉子重新抬起担架,穿过一道低矮、由一些直直的圆柱支撑着的大门。一个小男孩推开窗户,刚巧赶上看见这一行人消失在楼房里面,便赶忙关上窗户。那用黑色栎木精心拼成的大门同样也关死了。一群在这之前一直绕着钟楼飞来飞去的鸽子,这会儿纷纷落在楼房前面。楼门外聚集着这么多鸽子,其中一只还飞到二层楼去啄玻璃窗,好像楼里贮藏着它们的粮食似的。这是些毛色鲜明的饲养得很好的活泼动物。船上的妇人使劲向它们扔来谷粒,它们先啄食地上的谷粒,随后又朝妇女飞去。

通向码头有一些又窄又陡的胡同,从其中一条里走下来一位绅士,头上戴着顶饰有青纱的大礼帽。他东瞧瞧,西望望,对事事都挺关心的样子,看见墙角有一堆垃圾便气歪了脸。纪念碑前的石阶上扔着块果皮,他走过时便用手杖把它戳下去。到得房前,他一边敲门,一边把帽子摘下来拿在戴着黑手套的手中。门开了,过道上大约有五十个男孩,夹道迎候他,冲他深深地行着鞠躬礼。

船主走下来欢迎绅士,领他上楼去。在二楼上,他们沿着修建得美观轻盈的阳台,环绕楼内的小天井转了一圈。两人最后跨进楼房最里边一间凉爽宽敞的屋子;这屋子的后窗对着一面光秃秃的黑灰色石壁,再没有其他房舍。孩子们怀着敬畏,远远簇拥在绅士和船主身后。这当儿,两名抬手正忙着在担架靠头的地方插上几支长长的蜡烛,并将其点燃。然而烛光并不明亮,仅仅是把先前静止不动的影子吓得跳了起来,在墙壁上哆嗦摇晃。盖在担架上的绸披巾拉开了,下面躺着一个男人,头发和胡须乱糟糟地长在了一起,皮肤黝黑,看上去像个猎户。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紧闭双目,毫无生气;不过,尽管如此,也只有周围的布置,才明显地告诉人这是具死尸。

绅士走向担架,伸出手摸摸躺在上面的人的额头,然后才跪下去祈祷。船主示意抬手们离开房间,他们便出去赶走了那群挤在外面的男孩,并且把门关起来。绅士似乎对此仍不满意,眼睛瞪着船主,船主明白他的意思,也从侧门退进了隔壁房间。这一来,担架上的人立刻睁开眼睛,苦笑着把脸转向绅士,问道:“你是哪位?”

跪着的绅士站起身来,毫不惊讶地回答:

“鄙人是里瓦市市长。”

担架上的人点点头,有气无力地伸出手来指了指椅子,等市长应他邀请坐定以后,又说:

“这我早就知道,市长先生。不过,我常常一上来总忘掉了周围发生的事,所以尽管我都知道,还是总得问一下更好。您大概了解我是猎人格拉胡斯吧。”

“当然当然,”市长说,“昨天夜里,我就接到了您光临的消息。那会儿我们早睡了。快到半夜,我妻子突然叫醒我:‘萨尔瓦多,’——这是我的名字——‘你瞧窗户上有只鸽子!’确实有只鸽子,可却大得跟只公鸡似的。鸽子飞到我耳边来说:‘已故的猎人格拉胡斯明天要来啦,你以全城的名义去接待他吧。’”

猎人点点头,舌头在上下唇之间伸动:“是的,鸽子比我先飞来了。不过,市长先生,您以为我应该留在里瓦市吗?”

“这个我还不敢说,”市长回答。“您真死了么?”

“死了,”猎人说,“正如您所见到的。许多年以前,这肯定是许多许多年以前的事了,我从黑林山——那是德国的一个地方——我从那儿的一处悬崖上摔了下来,当时我正在追赶一只羚羊,打那时起我就死了。”

“可您不还活着吗?”市长问。

“在某种程度上也可这么讲,”猎人回答,“在某种程度上我还活着,因为运我尸体的船迷了航,也许是由于扳错了舵,也许是船主一时心不在焉,或者让我家乡的美景转移了注意力,究竟怎么回事我却不知道,我只知道一点,就是我留在了人间,自此以后我的小船就在尘世的河流上无休止地航行,使我这个只愿意在山区生活的人死后在世界各地漂泊流浪。”

“难道天国没有您的份儿么?”市长皱着眉头问道。

“我,”猎人回答,“我总是处于通向天国的阶梯上。我在那无限漫长的露天台阶上徘徊,时而在上,时而在下,时而在右,时而在左,一直处于运动之中。我由一个猎人变成了一只蝴蝶。您别笑!”

“我没有笑,”市长辩解说。

“这就好,”猎人说,“我一直在运动着。每当我使出最大的劲来眼看快爬到顶点,天国的大门已向我闪闪发光时,我又在我那破旧的船上苏醒过来,发现自己仍旧在世上某一条荒凉的河流上,发现自己那一次死去压根儿是一个可笑的错误。船主的妻子尤丽雅又会敲一下门走进来,把早餐给我送到担架边,让我喝一种我们的船正驶经的国家特产的饮料。我躺在一张木板床上,身上裹着肮脏的尸衣,灰黑的头发和胡子乱糟糟地长在一起——看见我这模样显然不会叫人开心的。一块妇女用的拖着缨穗的大花绸披巾盖着我的双腿。我头上点着一支教堂用的蜡烛。我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小画,显而易见是一个非洲的布什曼族人,正用他的矛瞄准着我,他本身却尽可能地在一面画得很好的盾牌后躲起来。在船上你经常能看见一些愚蠢的图画,这恐怕就是其中最蠢的一张。除此而外,我那木笼子里便什么也没有。从旁边墙上的小窗孔飘进来南国之夜的温暖气息,我耳畔响着流水拍击旧船帮的响声。

“当我还是活猎人格拉胡斯时,在故乡黑林山追逐一只羚羊跌下了崖,从此以后就躺在这儿。一切都按顺序发生:我追逐羚羊,跌下山崖,躺在一条山沟里流尽鲜血,最后死了;这只船本来应该送我到阴间去。我还清楚地记得。我头一次躺在这木板上舒展开四肢时是多么高兴啊!群山还从未像这四堵当时还模糊不清的板壁一样听我唱过歌哩。

“我愉快地活着,也愉快地死去。上船之前,我幸福地扔下了弹药匣啊,背囊啊,猎枪啊,等等——这支枪我生前一直骄傲地背在身上。我迅速穿起死者的尸衣,心情跟新娘子穿上结婚礼服时一样。随后我便躺在这儿静候着,谁料不幸却发生了。”

“命不好啊,”市长举起手来一摆道。“对此难道您一点没有错?”

“一点没有,”猎人说,“我生前是个猎人,这难道错了?在我当猎人那会儿黑林山里还有狼哩。我埋伏着,开枪射击,打到野兽后就剥它的皮,这难道错了?我的工作得到大伙儿赞赏,被人称为‘黑林山中的伟大猎手’,这难道错了?”

“我未负责评判的使命,”市长说,“不过,我也觉得您实在没有错。那么,究竟又是谁错了呢?”

“船主错了,”猎人说,“谁也不会读到我在这儿写的东西,谁也不会来帮助我。即使把帮助我作为一项任务定下来,所有房屋仍会门窗紧闭,所有的人仍会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上脑袋,整个世界就像个深夜里的大旅店。当然,这样也好,因为这一来就没有谁知道我;即使有谁知道我,也没有谁知道我呆在哪儿;即使有谁知道我呆在哪儿,也没有谁知道把我拦住,于是乎也就没有谁知道该如何帮助我。想帮助我的念头是一种病,一种必须卧床治疗的病。

“我明白这道理,因此没有大喊大叫要人来帮助,即使是在我失去自制非常想喊叫的时刻,比如眼下吧。因为,只要我朝四周瞧瞧,弄清楚了我现在在哪儿,弄清楚了我大概可以说几百年来住在什么地方,这就足以使我打消喊叫的念头了。”

“了不起,”市长说,“真了不起。——不过,您眼下打算留在我们里瓦城吗?”

“我没这个打算,”猎人微笑着说,同时把手放在市长的膝头上,以减轻话语里的嘲讽意味:“我现在在这儿,除此一无所知,除此一无所能。我的小船没有舵,只能随着吹向死亡最底层的风行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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