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老房子的时候,晚霞已经染红了半边天。破旧不堪的老房子,静静地肃立在金色的斜阳中,斑驳的墙壁,青苔爬满了原本光洁的墙角,整齐的瓦沟里长满了杂草,门前一片荒凉,清澈的丹江水平缓地蜿蜒而过,仿佛在无声的诉说着40年前的安详和喜悦。带给我的是如晨曦一般的柔软记忆,那是关于父亲建造这座瓦房的时光。
(一)立春
那时候我们家有八口人,住在低矮的60平米的老房子。小弟才出生不久,大弟小弟需要父母照顾,和父母挤在一起。我们四个女孩挤在靠北边的一张小床上,一条小薄被。夏天蚊虫叮咬,冬天被不蔽体。父亲在公社上班,每月十元薪水,每次领到薪水都原封不动的存在存折上,大大小小八口人的吃喝拉撒都靠母亲用余下来的农产品变卖之后贴补家用。家里的鸡蛋、核桃、柿饼这些能变钱的东西,我们小孩从来不敢动用。直到我们家的积蓄快1000元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商量,准备建一座和邻居一样漂亮的瓦房。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我们高兴无比,想到以后再也不用那么难堪的生活,雀跃的睡不着觉。那已经是立春时节。
一场春雨一场暖。经历了一个冬天的水瘦山寒,我们似乎看到了和村子西头那一样的漂亮的白墙瓦房平地而起,我们在里边唱歌、捉迷藏,窗外是鸟儿的喧闹,声声入耳,仿佛幸福的歌声正在希望的田野上嘹亮唱响。
从那时开始,我们全家就开始为建造房子的事备料。父亲每天下班从河滩回来都要背上一大块石头,说是垫房基要用。我们兄弟姐妹学着父亲的样子,下地干活或者下河玩耍,回来的时候都要背一块石头,不知不觉中累积了一大堆石头,母亲高兴地说,要顶好几个大人的几天功夫。
单靠我们蚂蚁搬家式备石料是远远不够的。父亲找来了炸药雷管儿和村西边换朝叔叔一起去山上炸石头。那时候只要听到有人在村头大声叫喊“放炸药了‘’我们大人小孩儿都要关上门窗,藏在家里面。随着一声轰隆巨响,紧接而来的是飞沙走石。炮声停息之后,大人们就开始捡拾起那些炸碎的石头。大的就几个人抬回来,小的就用背篓背回家。在整个备石料期间换朝叔叔为我们家出了大力。不幸的是,后来他生了重病,家里没有多余的钱为他治病,就眼睁睁看着他一天天在病痛中挣扎。每次我们家里做炸油条等好吃的东西,母亲都要让我给他送一些过去。我们经常都会听到从他家传过来凄厉的病痛呻吟声。几个月之后,他驾鹤西去。每想起这些,我们全家大小都有些感伤和难过。
(二)夏至
时节的变换,总会给我们一些考验,但也给我们带来期盼。我们一家在忙忙碌碌的备料中不知不觉迎来了水草丰茂的夏至。父亲说,天气温度高了,最适合拖土坯,干的快。身材单薄的父亲天天光着膀子,汗流浃背的用架子车从田里拉来成堆的泥土,然后用剁碎的麦草渣子搅和进去,放进合适的水,就挽起裤腿,光着脚丫在里面不停的踩动。看着泥浆里不停地冒起水泡,我们小孩子也觉得好玩儿,趁着父亲休息的时候就偷偷跳进去踩几下,然后嘻嘻哈哈的逃掉。如果说这偷得的快乐就是夏至的成长,那暴雨来临才是真正考验我们的时刻。父亲用模子拖成的土坯像列兵的军队似的,整齐的排列在烈日之下暴晒,稍微干之后才能放进房檐下避雨处。可老天不一定处处随人意,就在我们午休的时候,一场噼里啪啦的大雨不期而至。父亲一声令下,我们全家大小,一个骨碌儿爬起来,邻居们也会加入我们紧张的抢土坯大战中,搬的搬,运的运。在大雨倾盆而下的时候,父亲用汗水换来的土坯基本上安放在了比较安全的地带。夏至前后,我们每天就在搬坯抢坯大战中胆战心惊。虽说是一场场有惊无险的大雨给我们缺少劳力的家庭带来了无奈,但乡邻之间那份儿患难之中的全力相助,还是给我们了一份足以荫蔽整个夏天的清凉,足以敌过‘’清风不肯来,烈日不肯暮‘’的暑气。
(三)立秋
人间的光阴像四季的转换,无论盛情还是恬静,都一样在编织着岁月的春花秋月。随着立秋的到来,盛大的并不是秋天本身,还有父亲建造瓦房时在时空里氤氲的风情。
父亲每天天不亮,就从丝丝缕缕带着寒意的凉风里收回自留地里沉甸甸饱满成熟的玉米、黄豆,一屋子流淌的都是遍地的安详和喜悦。等到秋收后就要在这片盛产粮食的自留地里挖地基,建房子。秋收之后,村庄里的人们不再上山下地。父亲找了几个身强力壮的村里人帮忙去南山拉运建房要用的柱子、檩木、房椽。鸡叫时分母亲已经给工人做好早饭,父亲带着工人们匆忙吃过早饭,就在浓浓的雾气中赶往南山了。直到暮色四合,还未见父亲一行人的身影。母亲和我们小孩儿就站在道场上向父亲回来的方向凝望,心里满是担忧。夜色越发浓重,几乎能听到清冷空气流动的丝丝声,父亲一行人才提着马灯,拉着木材缓缓而行的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中。灯光显得单薄而清濯,清冷的光影中,是父亲他们疲惫的身影,我们母子却从中获得一种踏实。
(四)处暑
在凉爽的秋风里,处暑缓缓而至。我们全家在整个建房备料过程中享受过盛夏的热烈与美好,将要在这个处暑时节,实现我们建房的伟大计划。先是找人帮忙挖地基,地基就在我家的自留地,父亲也没有找过阴阳先生看,那块地基却成为后来村里人眼中聚满灵气的风水宝地。因为自从我们家建了这座房,我们姊妹一个个都跳出了龙门。两个礼拜左右地基打好之后就开始砌墙架椽。只记得得架椽那天我们家里来了好多帮忙的工人,家里的饭桌放不下,就借来学校里的几张课桌放在道场上,摆满了饭菜。前前后后都是人,吃的吃,喝的喝,一片热腾腾的生活气息。整个主体的建成,大约在一个多月左右。那时候母亲还处在给小弟的哺乳期,整个建房过程中的劳碌,使母亲缺少了奶水。弟弟瘦的皮包骨头,小小的脸蛋,深陷的眼睛显得更大更圆。母亲虽然很心疼,但和建房大业来比显得微不足道。父亲一瞬间老了许多,腰杆儿一下子弯成了弓。
大地的胸怀如此博爱,什么都可以滋生并百川接纳。我们漂亮的青瓦白房在1979年的风雨飘摇中稳稳屹立起来。来年的春天,父亲也从公社回到村里小学从教,正好抽空做房子装修工作。家里的门、窗户、柜子、桌子都是父亲亲手做的。只记得那时候父亲天天拿着墨斗,让我们为他的木活在木材上打墨线。房子里好像还传来我们父女的欢笑声,而这一切都停留在我六岁的记忆中。
后记
是时代改变了我们老房子的命运。随着高速路的建成,道路的阻断,饮水的枯竭,村里人说是修高速路切断了龙脉。那个曾经如花似锦,充满烟火气息,有着淳朴乡风乡俗的美丽村庄已经移民搬迁。我们家也不得不和费尽父亲一生心血的老房子告别。搬家那天,我们的心情都很沉重,父亲更是沉默不语。从老家走后,父亲的腿疾严重,就再也没有踏上故居一步。倒是常常交代要我们回老房子看看。这次我们冒着危险跨过高速路回去,房子已经是‘’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的荒凉。八月的谷物开始成熟,晚风中夹杂着淡淡的谷香,倒是一副怡人的乡野风光。只可惜81岁高龄的父亲却难以再次亲近她。生活就是如此轻飘。我感到一阵阵酸楚从心底蔓延开来,我们无能为力的事情宛如数不尽的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