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I 刺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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侠之大者,为天下苍生,旌旗十万斩阎罗而无所惧。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燕国,易水之滨。

秋风萧瑟拂过河面,其时薄雾未散,而芦苇已枯黄。

辘辘声中旌旗迎风猎猎作响,一队人马庄严肃穆缓缓前行,一阵悠悠筑音倏然传来。

“停!”

马车布帘掀开,一身着锦衣华服汉子携剑下车径直步入芦苇丛中。

易水,好名字啊,那汉子闭上双目,初临易水的情景又清晰浮现眼前……



那一年,他打马而过,晨露未散尽,易水河面一样迷漫着薄雾,岸边的芦花一片白茫茫。

晨光照在芦花丛中,露珠反射成一片金光灿烂,与河面闪烁的水光互相辉映。

一阵风拂来,空中点点芦花宛若下起了雪,他为风中传来悠悠击筑之音所吸引而下马循声而去。

筑声自低音渐进高亢,似有雄心壮志,却又夹杂凄婉无奈,让人听着不禁思潮澎湃起伏。

剑出,随筑音时而如狂风横扫,时而如杨柳轻摆,时而又如滔天骇浪,时而又如落雪飘飞。

纵身越过一片芦苇,只见一少年端坐河畔岩石之上,左手按弦,右手执竹尺轻轻一击弦下之柱,余音袅袅。

筑音渐停,剑已入鞘。

“好剑法!”

“好曲子!”

那少年身形廋削,却透着豪迈潇洒之气,一袭黑袍之下却散发着如朝阳般的气息。

而他,身姿挺拔,棱角分明的脸庞上有着岁月刻下的沧桑,还有,一股狂放不羁的傲气。

“高渐离。”

“荆轲。” 

高渐离自岩石跃下,兴冲冲抱起筑:“荆兄,走,请你饮酒去!”

知音难寻,遇上,话不必多说,有酒就好。 

狗屠是高渐离的朋友,荆轲于是也成了他的朋友。

狗屠以屠狗为生,还是一个很能煮的人。荆轲第一天结识高渐离便被带来狗屠的酒馆,他说忘了自己的名字,所以就唤狗屠。

荆轲半生浪跡江湖,当然明白狗屠不过想忘了与名字相连的往事,因为他也有许多想忘记的往事,包括一些故人。

人在江湖,谁又没有一些不堪的往事?而荆轲的江湖,也许就在一坛酒醉之中。

高渐离呢?狗屠说:“小高呀,只管击筑,他的筑,就是他的江湖。”

那一夜之后,荆轲决定不再漂泊。燕市,从此就是荆轲的快意江湖。


春去秋来,狗屠的酒馆旁那几棵烟树又染上一片霞红色,如夕阳下的云烟缭绕。

这一天,酒馆异常热闹,食客觥筹交错间都高谈阔论同一件大事。

“听说,秦国大将樊于期把秦王的十万大军给败在肥下,如今还狼狈逃到咱们燕国来?”

“嘿!确实有此事,我还听说秦王一怒之下竟然将樊于期满门斩首,还悬赏千金,邑万户以得到他的首级呐!”

“诸位!”一商贾打扮的汉子借着几分酒意高声道;“这可是笔大买卖,大伙何不合力拿下这悬赏?”

“秦对我燕国虎视眈眈,凡秦之敌人即我燕国的朋友,你竟有此等念头,莫不是秦国细作?”

一儒生模样的食客满脸怒容斥责,众人皆同声附和,那商贾打扮的汉子忙讪笑赔不是:“我乃魏国人,实在不是秦国细作,适才所言不过醉话,当真不得。”

众人又是一顿斥骂方才作罢,而话题亦转向秦国近年频繁发动战事的消息。

荆轲闷声不响大囗饮酒,高渐离见状遂取下筑敲击,忧愤苍凉的筑音传出,酒馆内顿时鸦雀无声。

寒芒一闪,荆轲提剑跟跄步出酒馆,剑影随筑音飞舞,而落叶又似随剑气回旋于荆轲四周,直叫众人看得目不转睛。

“呵呵,壮士好剑法,渐离好筑音啊!”

酒馆外的小径旁,只见一青衫老者骑着一头毛驴悠哉而来。但见他头发花白,脸色一片红润,腰间悬掛一柄长剑。

筑音戛然而止,高渐离欣然迎上前:“田光先生啊,好久不见您来了,可好?”

田光慢悠悠下了驴背笑吟吟道:“甚好,今日天气也甚好,老夫闲逛至此,诸位兴致也好啊,呵呵!”

田光素有节侠之名,荆轲亦早有耳闻,于是上前恭敬作揖:“晚辈荆轲拜见田光先生。”

田光点头笑道:“唔,剑如行云,似流水,隨意而动,你剑法不错。”

“哈哈哈!田光先生快里边请!”狗屠满头大汗,敞开衣襟露出精壮结实的胸肌大步上前相迎。

江湖事,天下事,莫过于一桌酒足饭饱。

田光酒酣捋须叹道:“天下百姓不过求一温饱,奈何连年征战,如此一桌又是何其难得啊。”

荆轲等人听闻不由面有愧色,田光仰头饮尽手中一爵酒又笑道:“江湖人枉称老夫为节侠,实在是可笑可悲的虚名呐!”

酒馆内依旧熙熙攘攘,荆轲这一桌却莫名气氛沉重起来。田光眯眼一看,抓起一块香肉入口啧啧有声:“不过……狗屠这锅香肉之好可是实至名归,香!”

“那是那是,咱做买卖可是童叟无欺呀!”狗屠大笑起身逐一斟满一爵,气氛霎时又恢复了热闹。

酒过三巡,田光告辞离去,临走前向荆轲说道:“剑道,最忌心生杂念,意念浮躁,唯有心无旁骛,人剑合一,方能发挥至高境界。”

荆轲心中确实有杂念,因为樊于期是他的朋友。朋友有难,心中又怎能不起波澜?

“田光先生可知樊于期将军此刻身在燕国何处?”

“蓟城太子府,太子丹可是把樊将军视为上宾礼遇有加……怎么?他是你的朋友?”

荆轲深深一拜道:“正是,还望田光先生指点引见。”

田光捋了捋花白的胡子:“这事不难,太子太傅鞠武是老夫多年知交,荆卿且耐心等待吧。”

骑上毛驴的田光摇摇晃晃吟哦远去,一袭青衫仿若融入天地间。



蓟城,秋意正浓。

荆轲终于见着了樊于期,可樊于期不再是荆轲从前相识的樊于期。

一坛酒将尽,樊于期始终予荆轲一种小心翼翼的感觉,并非冷漠而是刻意隐藏真性情。

“樊兄,此次变故可是有难言之隐?你若还当荆轲是朋友不妨明言。”

樊于期又是猛灌一大口酒,几番欲言又止后叹气道:“咱实在是不想连累了你,秦王与咱的大仇你就别过问了。”

荆轲可以不问,但不能不管,心意既定,荆轲也就不再多言。荆轲不问,樊于期话倒是多了,所谈不过是昔日饮马天涯,豪情痛饮的逍遥自在。

大丈夫当建功立业,樊于期最终选择入秦从军,不想久别重逢竟成为秦王最想杀之人。

然而,荆轲从樊于期眼中竟然看不见一丝杀意。

当太子丹出现时,荆轲从他眼里看见了仇恨,而太子丹也没有掩饰对秦王的恨:“嬴政灭六国的野心已是路人皆知,可恨燕丹却无能为天下除此祸害,樊将军灭门之仇更是有心无力啊。”

其时韩已遭秦所灭,赵国在秦多番出兵之后亦岌岌可危。太子丹心系燕国之安危,言谈间自是毫无保留:“一日不除嬴政,天下百姓又何以安稳度日!”

荆轲对太子丹之勇气虽深感敬佩,可是却不想参予其中,故借酒醉匆匆离开太子府。

  

当荆轲再次来到太子府,是因为田光死了。   

田光临死前,荆轲正在那片如绿色波涛的竹林里舞剑,然后田光骑驴而至。见荆轲于风中舞剑,不觉心中一动,豪情陡生:“呵呵,且让老夫陪荆卿共舞!”

话音刚落,身形迅如脱兔,剑如灵蛇直逼荆轲。荆轲往后一跃,双足落地随即一蹬向前,人在半空一个旋身反扑,剑影如暴雨洒下。

“荆轲得罪了!”

田光喝一声釆,仰身迅捷无伦连环刺出三剑,瞬间寒光闪现,荆轲不得不扭转身形腾空翻落。甫一落地即反手一剑横削,田光剑刃竖起一挡一拨之间将来剑劲力消弭于无形。

荆轲大喜,一股斗志油然而生道:“田光先生好精妙的剑术啊!”

田光手腕转动,将长剑舞得滴水不进,荆轲手中剑亦宛如化作银色光环,不时传来剑刃相交所发出铿锵之音。

田光已多年不曾与人如此此酣畅淋漓相斗,心中亦是大乐。转眼又斗了数个回合,叱喝一声纵身一跃飘落丈外,笑道:“荆卿好剑法!”

“田光先生犹胜壮年,荆轲非先生对手,佩服!”

田光还剑入鞘叹道:“老矣……呵呵,荆卿正当壮年,若再斗数回合,老夫必败呀!”

荆轲恭请田光坐定,斟上一碗酒后,开口说道:“田光先生有话不妨直言。”

田光苦笑道:“让荆卿给瞧清底细了,呵呵……荆卿,你可知太子殿下找老夫,所为何事吗?”

荆轲摇头道:“不知。” 说罢只是自顾饮酒,似乎丝毫不感兴趣。

“荆卿,你且听老夫把话说完。如今我已是风烛殘年,太子殿下有事相托,可我已无力相助。老夫唯有将荆卿举荐予太子,也不枉了你一身所学啊!”

荆轲一时未能回过神来,惶恐道 :“这,这……田光先生,荆轲恐难从命呀!”

田光霍地站起身,惨然道:“荆卿,你见了太子殿下,就说田光以死明志,决不会洩露机密之事。”

荆卿心里一凜,尚未来得及阻止,田光已横剑往脖子一抹,随着长剑落地,田光已倒臥于地。


暮色昏黄,一道一道闪电划破阴沉的天,轰隆的闷雷声,如悲壮的呐喊,风是愈刮愈猛烈,豆大的雨点开始密集瓢泼而来。

荆轲策马狂奔,太子府笼罩在黑沉沉的风雨之中,门前两盏不住摇晃的灯笼,泛着微弱的光芒,仿佛向着荆轲招手一般。

抵达太子府大门时,滂沱大雨早将荆轲浑身打湿。灰濛濛之中只见太子丹急奔而来为荆轲撑傘,而自己半边身子却暴露在雨中,瞬间便一片湿漉漉。

甫进入大堂,太子丹急忙吩咐左右:“快备衣裳予荆卿!”随即又急切问“田光先生呢?他怎么不与你一道前来?”

“田光先生让荆轲告之太子殿下,他以死明志为太子守密。”

太子丹乍听之下双腿一软跪倒,半晌才回过神即哭拜道 :“田光先生啊!是燕丹害了您啊!”

荆轲叹气搀扶起太子丹:“太子殿下,田光先生亦是以死相激,让我不得不来见您,荆轲亦有愧啊!”

“田光先生言道,荆卿乃智勇兼备之侠者,燕丹深信此乃上天怜悯我燕国之难,故派荆卿前来相助呐!”

一番悲戚后,太子丹赶紧着人引荆轲沐浴更衣,待整装出来,一桌酒菜已备好并恭请荆轲为上座。

坐定,太子丹丹拭去泪痕,举爵道:“荆卿,这一爵为田光先生之义而敬!”

饮罢又斟了一爵:“第二爵敬荆卿之义!”

当太子丹为荆轲斟满第三爵,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哭诉:“第三爵……燕丹为燕国敬荆卿了!”

荆轲忙离座而跪对太子丹:“太子,这一爵太沉了,荆轲不敢饮啊!”

太子丹以头叩地泣道:“荆卿,如今韓已灭,秦军围困于赵。赵亡,秦军必横渡易水而来,届时举全国之兵亦不足于抵挡秦国这支虎狼之师,燕必亡呐!”

荆轲感慨道:“天下大势,非个人所能为,太子殿下又何苦强人所难?”

太子丹激动悲愤道:“大丈夫者,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荆轲不禁为之动容,只听太子丹又问道:“荆卿可知曹沫此人?”

“知,曹沫乃勇士也,而齐桓公亦是守信义之君。”

荆轲明白了,太子丹也明白了,于是抬头问道:“荆卿以为如何?”

荆轲沉默半晌,扶起太子丹坐下,端起酒爵一饮而尽。

太子丹见状,一个翻身跪拜叩头泣谢:“荆卿真乃义士,燕丹为燕国子民,为天下苍生拜谢荆卿!”

荆卿跪拜还礼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荆轲为田光先生,为樊于期,为天下一试,一切有待天意而定。”

太子府外,夜色苍茫,雨势渐小,黝黑的天空,是看不清的命运。



樊于期也死了。

太子丹在樊于期死去当天哭得呼天怆地,荆轲更是无比悲恸。

“荆卿啊!我本嘱咐樊将军暂且逃往他国,而樊将军却执意以自己的首级助荆卿打开咸阳宫门啊!”

刺杀秦王嬴政,此刻也是荆轲的个人复仇。

赵国已亡,流落燕国的赵人徐夫人为太子丹所求而铸了一柄薄如蝉翼之匕首,并以自身之血祭此利刃。

如今,樊于期首级已在木匣,淬毒匕首也藏于秦王觊觎的督亢地图之内。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太子丹虽然已为荆轲物色了副手,一个叫秦舞阳的少年,据说十三岁已经敢于在闹市杀人,也因此成了待斩死囚。

一个死囚还有何所惧?所以秦舞阳亳不犹豫就答应了太子丹,毕竟秦王也是人,杀一个人和杀一个王,秦舞阳不认为有多大分别。

可荆轲不认为秦舞阳有大勇,所以他在等一个朋友,一个多年前仅一面之缘的朋友。

虽然仅有一面之缘,但是荆轲知道他一定会来。

因为这世上有一种朋友能肝胆相照,更何况他对秦王嬴政有恨,灭国之恨。

狗屠受荆轲所托前往寻找这个朋友,当下二话不说即一囗答应下来:“荆兄弟所要找的朋友是何人?”

“韩国宰相张平之子,张良。只是韩国已亡,却不知他是否仍滞留在韩地。”

荆轲感激道:“大哥倘若寻着张良,便说故人荆轲于蓟城太子府相候,共谋大事,他定会前来。”

高渐离端起酒爵上前道:“现今天下纷乱,一切当心。”

狗屠接过酒爵一口饮尽大笑:“真有不长眼的,咱大铁椎还不把他脑袋砸个稀巴烂!放心吧,不管走到天涯海角咱也会把张良找来,荆兄弟就安心等着吧!”

荆轲自然安心等着张良的到来,可太子丹不安心了。多番催促不果,太子丹甚至质疑荆轲借故拖延而颇有微词。  

无奈,启程,西去秦国,一条不归路。


芦苇深处,易水河畔。

高渐离一身素白衣裳,长袖随风飞扬,屈膝於石上击筑。

赴秦车队由远而近,辘辘声中旌旗迎风猎猎作响,随从人马庄严肃穆缓缓前行,一阵悠悠筑音倏然传来。

“停!”

马车布帘掀开,荆轲携剑下车径直步入芦苇丛中。

“荆兄,你来了。”高渐离笑着放下竹尺一跃而下,拎起酒坛即倒滿两碗酒,二人端了酒碗即一饮而尽。

高渐离感佩道:“渐离今日方知荆兄之志,此去秦国,料想不是真的请降吧。”

荆轲举高酒碗笑道:“渐离是明白人,荆轲就不多言了,请!”

二人接连饮下三大碗酒,高渐离感叹道:“可惜狗屠大哥眼下不在,渐离今日唯有独自以一曲相送荆兄了。”

说罢取下筑,屈膝跪坐于前,左手按弦,右手执竹尺轻轻击落弦下之柱。

一声清脆悦耳的筑音击出,高渐离轻叹一声,手中竹尺仿如抖动的十指,准确落在恰当的位置。

霎时忽快忽慢,时而高亢,时而低沉的筑音在风中仿佛化作漫天飞舞的白茫茫芦花,飘浮在已有寒意的易水河岸。

荆轲初时闭上双目聆赏,心中思潮随筑音起落翻腾,筑音愈击愈高亢绵密,荆轲内心亦随着澎湃起伏不定。

筑音倏地坠下,然后又一阵紧似一阵如风疾而行,荆轲亦忽然睁开双眼,剑已出鞘。

荆轲右足踏出,一个旋身舞剑成影,影如长虹,似追逐芦花亦似随芦花而去。

高渐离筑音忽而变调,如飞鹰傲然低飞于遼阔草原,大有无视孤独单飞之豪情气概。

荆轲万般感慨,心念一动和着筑音吟唱——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荆轲随着高渐离击筑的音律,时而高亢雄壮,时而低沉悲壮,歌声与筑音宛若融为一体,而秋风更显萧瑟,易水更为寒冽了。

筑音缓缓而止,荆轲一声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落下,二人不禁仰天大笑。

“珍重。”

荆轲说罢向高渐离一拜,转过身大笑而去,豪迈的笑声在风中却掩不住几许悲壮之意。

高渐离红着眼眶缓缓俯地跪拜:“珍重。”

辘辘的马车声响起,薄雾已散,马蹄与轮子又溅起了一阵如雾的沙尘,一行人沿着易水河向西进发。

高渐离耳中听得马车渐渐远去,终于忍不住放声痛哭。

荆轲听不见高渐离的痛哭,只听得见轮子转动的吱拗声,每一声传来便愈接近秦国咸阳宮。

  

深秋,黄昏。天气诡谲多变,远山虽清烟裊绕,漫天霞光却红彤如血。

连日滂沱大雨已然停歇,然道路尽是泥泞坑洼,荆轲一行人西去更是平添阻挠。

马车已不知陷入坑洼几回,随行侍从早已一身泥巴,还没喘过气又见车轮深陷泥坑之中。

秦舞阳叹了一口气,正想吆喝大伙使劲拉动马车之际,道旁闪出数个衣衫褴褛的老弱妇孺。

为首老者弯腰咳嗽着:“这位小哥,咳!咳!您别费力,各位都歇着,让咱们替各位爷,咳咳!拉起马车,可好?”

另一老妇上前搭腔道:“各位大爷,咱们只求给些吃的,行吗?”

荆轲掀开布帘一看,只见眼前的老者面黄肌瘦,身后的妇孺哆嗦着身子,显是已捱锇多日。

“舞阳,取些干粮分予老人家。” 荆轲心情沉重嘱咐后,又取出酒葫芦交予老者:“老人家,天冷了,留着暖身子吧。”

那老者忙跪下拜谢,身后一众妇孺亦纷纷随着下跪。荆轲将老者搀扶起身道:“各位快快起来,都回去吧。”

“回哪啊?咱家大郎,二郎征战不归,良田荒芜,盗匪猖獗,天下……无家可归呀!”

霎时啼哭四起,众妇孺皆抱成一团痛哭涕流,闻者无不心酸。

荆轲无语仰望苍天,也许狼烟四起的天下,烽火已无情遮蔽了老天双眼,于是无视苍生流离失所,伦常残缺。

目送老者搀扶着老妇与一众妇孺蹒跚离去,荆轲双拳紧握,内心却是一片迷惘。

夜暮低垂,荆轲等人终于抵达驿馆,安顿盥洗后,秦舞阳颇有微言道:“荆大哥,这一路往西去,流民何其多呐,你每回见着便分粮食,这也不是办法呀!”

荆轲看了看秦舞阳,笑道:“舞阳啊,我等少吃一口,少饮一囗并不碍事,可那些都是饥民吶,你就别计较了。”

“这都得怨秦国,嬴政那狗东西挑起的战禍!只要杀了嬴政,天下当可太平!”

荆轲盯着秦舞阳严肃道:“舞阳!不可胡言!谨防隔墙有耳!”

秦舞阳犹自嘟囔几句方住口离去,荆轲摇头苦笑自语: “七国之战祸,又豈是杀了一个嬴政可遏止.……舞阳啊,你还看不清这天下之大势吗?”

“呵呵,荆卿可看清了这天下之大势呐?” 窗外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荆轲一愣:“田光先生?”急忙推开窗戶飞身而出。

淡黄色的月光下,一青衫老者捋须微笑而立,却不是田光还有谁。

荆轲半晌回不过神,田光笑吟吟道:“荆卿勿虑,老夫确实健在。”

“田光先生……您?哈哈!原来先生不过诈死,妙啊!” 荆轲瞬间恍然大悟,忍不住大笑不已。 

田光反而一愣:“荆卿不怨老夫使计将你牽扯替代?”

荆轲摆手慨然道:“如今看见先生安好,荆轲只有欣慰,怨又从何来?呵呵,一切自有天意安排啊!”

田光欣然笑道:“荆卿乃大度之人呀,此处不宜多言,荆卿且随老夫来。”

离开驿馆半里,月影疏落的小树林内,一间简陋的小茅棚,田光取出一坛酒与荆轲对饮。

“老夫特意在此久候荆卿到来,只为劝荆卿就此离去呐。”

荆轲搁下酒碗,恭敬道:“荆轲愿闻其详。” 

“太子丹此人心胸狹隘而无大智,且生性多疑。当日召我前去太子府之时早已设下伏兵,老夫当时若坚拒而离去则必死无疑……无奈之下唯有出此下策啊。”

荆轲沉默不语,因为田光让他想起了樊于期的死,而太子丹所说是否就是真相?

田光叹息道:“老夫算是明白了,燕王熹昏庸无能,只知苟且度日,而太子丹亦不可取。环伺其余诸国,不外如是啊。若说天命,天命不过是人定啊!燕国也曾强盛,而天下诸国,谁不曾强盛?今,不是天欲亡燕国,亦不是欲亡韩,赵诸国,皆是自取灭亡呀!”

田光颇有些悲愤怨怼,无限感慨又道:“如今的秦国已非昔日蛮夷,这都得归功于卫国商鞅变法图强吶。天下,终归一统,荆卿可曾想过,谁有资格令天下归一?”     

荆轲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恐怕谁也没有资格,唯有法矣!”

田光黯然点头道:“是啊……荆卿所言正是老夫所以为,而今,唯有秦国之法不可破,嬴政没了,可法还在,继承之人不过依法而行呀!”

“大丈夫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亦当知晓有所为,有所不为!故,老夫劝荆卿不做徒劳之事,不知荆卿以为如何?”

荆轲淡然一笑:“呵呵,当初荆轲为了先生而答应了太子,如今喜见先生无恙,然而樊将军为了荆轲此行而自刎,荆轲实在没有理由辜负了朋友之义啊!”

田光仰头望月又问:“侠之大者,以天下苍生为重,一个燕国与天下,何者为重?”

荆轲无法回答,田光也没有答案:“此去咸阳尚有月余路程,荆卿不妨再三思量。”

荆轲端起酒碗敬田光道:“先生之意,荆轲明白了,大丈夫但求无愧于心,就此別过。”

田光见荆轲一脸坦然,不免心生愧疚,喃喃自语道: “无愧于心……唉,老夫若劝不得荆卿作罢,有愧于心呐!”

“先生言重了,荆轲自有打算,请!” 说罢仰头一饮而尽。

田光目送荆轲离去,长叹一声:“老夫有负荆卿啊……” 



秋末冬初,晨,寒风似刀。

荆轲一行人终于抵达咸阳,城门外,李斯奉命以国之大礼亲自接见荆轲的到来 。

大道两旁,秦军高举戈戟,寒光闪烁之中但见秦国大旗傲然飘扬于风中。

“秦,若真能一统天下也绝非偶然啊。”马车内,荆轲自帘缝望去,内心更是百感交集。

荆轲下了马车作揖行礼:“燕国使臣,荆轲拜见李斯大人。”

李斯身旁一官吏跋扈喝道:“一个小小燕国使臣,见了廷尉李大人怎不下跪!”

荆轲抬头笑道:“国无大小之分,荆轲代表一国而来,怎可下跪于官?”

李斯上前两步还礼道:“荆卿言之有理,李斯奉大王令,以国礼相待,恭迎燕国使臣前往驿馆暂作歇息。大王已定明日早朝,于咸阳宮大殿接见荆卿。”

荆轲见李斯虽极受嬴政重用,却不失谦恭有礼,心里不由暗自敬佩。

  

荆轲身在秦国驿馆,一路所见民不聊生的惨况更是不断在脑海翻腾……

秦法不破,诸国不图强,结果其实已定,七国百姓皆为天下苍生,而天下苍生又有何罪?

荆轲心里其实已有了决定,唯一心存犹豫是樊于期灭门之仇!

陷入沉思的荆轲忽听得门外一人阴声怪气:“上卿大人可在?”

只见门外站着一面皮白净的汉子道:“呵呵,咱家主子想请上卿大人饮酒吶。”

“你家主子是何人?”

白净汉子抿嘴笑道:“上卿大人去了便知。” 

荆轲对此人並无好感,当即摆手道:“请!”

那白净汉子领着荆轲出了驿馆,一路往前,进了酒肆径直往厢房走去。

厢房内一威严汉子一见荆轲即拱手笑道:“荆兄,请!”

“是你?”

七年前,荆轲途经一处山林偶然救下让人追杀的眼前汉子与随从,当时此人自称赵政。

只听赵政沉声道:“赵高,你退下吧。”

荆轲一听突然明白了:“赵政……就是嬴政吧。”

嬴政端起酒爵道:“今日,我是赵政,你是荆轲。明日,我乃寡人,你乃上卿!”

荆轲见嬴政如此豪爽,即端起酒爵道:“好!荆轲先干为敬!赵兄弟,请!”

嬴政却脸带哀伤道:“慢!第一爵当敬樊将军!”

荆轲脸色一沉,怒斥道:“赵兄弟这是何意!”

“当年燕国太子入秦为人质,秦王嬴政曾在朝上许诺,太子若安份,秦王必善待之。今为一统天下,樊将军叛逃入燕实为秦王而去,只为君王一诺,不得轻言反悔啊。”

一股寒意涌上荆轲背脊,牺牲无数性命只为了推翻君王的一句诺言?

嬴政明白荆轲的困惑,解释道:“樊将军的家眷经李斯安排,已尽数迁入巴蜀。天下归一之时,本是樊将军一家团聚之期……燕国派人请降,秦王並无要求交出樊将军,这一节还望荆兄理解。”

荆轲听罢突然跪拜大笑道:“樊兄!是荆轲不能明白你了,即然樊兄一家安在,荆轲敬你了!”

一爵酒,天地一半,荆轲一半,嬴政亦然。

嬴政微红着眼道:“荆兄,你此番出使秦国的目的,秦王早已一清二楚,不知荆兄作何打算?”

荆轲坦然望着嬴政:“荆轲之前尚为樊兄一家而犹豫,如今再无后顾之虑矣。”

嬴政沉默了,他明白荆轲,而明日早朝,世上将不再有赵政,可荆轲的命运又该如何?

一坛酒已饮尽,荆轲不但没醉,反而更清醒了。嬴政也没醉,然而赵政却醉了。

“荆兄,赵政希望你能离开秦国,可嬴政却不希望,你说,该当如何是好?”

荆轲笑了:“赵兄弟,你若是遇上秦王,就这么告诉他,荆轲做他该做之事,秦王自当做他该做之事,又何须苦恼?”

荆轲与嬴政都明白一件事,秦国之法,不可破!

  

天色微亮,荆轲笑着醒来,推开窗户,冷冷的晨风迎面而来。

荆轲轻松的盥洗以后,换上冠冕衣袍,秦舞阳已整装候在门外,紧绷的神情与荆轲形成强烈对比。

“出发!”秦舞阳在荆轲登上马车后,一声呼喝,缓缓朝咸阳宮进发。

白濛濛的天空忽然飘落了雪花,秦舞阳一时忘了紧张,兴奋喊道:“下雪了!”

荆轲从帘缝伸出手掌接住了雪花:“这一场雪……来早了。” 听着秦舞阳兴奋的叫喊,荆轲仿佛听见了天下的欢笑声。

晨雾尚未消散,远远望去的咸阳宮,金黄色的琉璃瓦泛着绚丽的光芒,宏伟而神祕。随着辘辘的轮子转动声,咸阳宮已近在眼前。

呜——!迎接使臣的号角吹起,宮门大开,两侧尽是手持戈戟的侍卫。

荆轲下了马车,双手捧着內有樊于期首级的木匣,而秦舞阳则捧着督亢地图。

“传——燕国使臣上殿——”

荆轲与秦舞阳一前一后往大殿走去,望着长长的走道两侧寒光闪烁的戈戟,秦舞阳脸色不由发白,双腿更是不由自主开始颤抖发软。

走道尽头早有数名宦官候着:“我王有令,凡上殿者,皆不许身怀利器!”

说罢将二人全身上下详细搜查一遍,确认以后方恭请拾阶而上。

荆轲神态自若,一步一步往上前行,而秦舞阳是举步艰辛。

登上台阶尽头,秦舞阳已是脸青唇白,寒风落雪的天气竟一脸冷汗。

秦舞阳此刻终于才明白,自己原来並无真正的勇气,然而此刻已然没有了退路。

大殿已在眼前,秦舞阳却瘫软扑倒,大殿之下,百官皆诧异而望。

荆柯从容笑道:“北方蛮夷粗野之人,不曾见天子之威仪,故有失仪态,让诸位大人笑话了。”

大殿之上不禁嘲笑四起,秦舞阳颤抖轻声道:“荆大哥,对不住了,是舞阳无能……我,我真的不行了。” 

“我王有令,传上卿大人入殿即可!”赞礼官扯开嗓门传下了嬴政的指示。

荆轲接过督亢地图径直朝嬴政走去,从嬴政的眼神之中,荆轲明白赵政确实已经离开了。

荆轲步上台阶,俯伏拜倒:“燕国使臣荆轲,奉燕王之令,特献上贵国叛将樊于期之首级与督亢之图,以示臣服于大秦之国威!”

嬴政望着木匣子,强自抑制內心悸动:“呈予寡人!” 宦官接过木匣向嬴政展示后收起。

“荆轲,寡人允你上前献上督亢之图。” 荆轲谢恩匍匐前进至嬴政之前,将督亢地图献上予长案之上。

嬴政望了一眼长案上的地图:“展示予寡人。”

荆轲没有丝毫迟疑,缓缓展开了地图,图穷而匕现!徐夫人所铸薄如蝉翼的刁首,泛着一抹墨绿光芒。

荆轲不动,嬴政不惧,匕首仿佛与二人无关。

嬴政望着荆轲:“你,不后悔?”

荆轲直视嬴政双眼:“今日不杀你,很多人会因此而送命,若杀了你,只会让更多人枉死,但愿你明白荆轲心中所愿。”

嬴政突然有些迟疑了,荆轲沉声道:“赵政已然明白,你难道还不明白!”  

荆轲倏地抄起匕首直起身大喝:“我奉太子丹之命取你首级!“

大殿之内霎时一片哗然,百官早已乱作一团,纷纷大喊 :“快来人啊!保护大王!”

秦舞阳首当其冲,登时让侍卫戈戟齐下戳死于大殿之外。

数十侍卫手持利剑迅速冲入大殿,朝荆轲直奔而去。

嬴政正想喝止,荆轲挥手掷出匕首:“秦法不可破!”

匕首笔直插入铜柱,荆轲笑道:“但求天下一统,战祸不起!”

嬴政从荆轲眼里看见了天下,一个没有战乱的天下。

剑,纷纷朝荆轲背后刺来。天,纷纷飘下的雪花落在咸阳宮。  

那一年,秦王嬴政登基为王刚好二十年。



公元226年,秦军攻破燕国蓟城,燕王熹斩杀太子丹以求和解不果,四年后,燕国灭亡。

魏国,楚国,齐国亦先后为王翦父子,李信与蒙恬等将领军攻克。

公元221年,秦王26年,天下归一。 

嬴政统一六国后,李斯等上秦,嬴政遂以帝为称号,是为秦始皇。

然而天下百姓並没有因为天下合一而安居乐业,急于统一各国文字,货币与修筑万里长城,建宮殿,以至赋税繁重,民间怨声载道。

  

易水河畔,风声萧萧。

白茫茫的芦花又开了,景色依然却人事已非。

高渐离怆然独饮一坛酒,如今燕已亡,荆轲也完成了他以为应该完成的事,而狗屠则一别杳无音信。

知音不再,高渐离的江湖也死了。

“荆兄,你看啊!如今天下苍生可安好?”

一声悲愤,高渐离背袱起沉重的筑狂笑往西而去。

高渐离无惧无悔,死,有重于泰山,也有轻如鸿毛。荆轲是他的朋友,他无法忍受荆轲的牺牲亳无价值。

此去,世上再无高渐离的筑音。

    

公元前218年,博浪沙。

烈日滚滚,旌旗蔽空,秦始皇出巡的车队浩浩荡荡,缓缓而行。

山坡上,一个年轻人嘴角上扬,冷笑道:“来了,上!” 一声暴喝,一个壮汉一跃而起,手中大铁椎脱手飞出。

烈日下,大铁椎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朝车队砸去。

侠,为天下苍生,旌旗十万斩阎罗而无所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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