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一睁开眼,映入眼帘的竟是晕红的帐幔,盖在身上的是柔软的白色锦衾,他手肘撑着身体,慢慢坐起来,伤口被扯得有点痛,微微皱了一下眉。他拨开帐幔,环顾四周,用上好檀木雕刻的花纹优雅地流淌在屋子的桌椅上,桌子上一张宣纸上的字墨将干未干,旁边放着一枚端砚,简简单单。
一束光从竹窗照射进来,他微微迷起眼,虽然不知道是在哪里,却莫名的心安。
门“吱呀”一声,有一个姑娘捧了一盆水进来,见他坐在床沿,定了一秒,随后微笑,“公子,你醒了?”
他正想回答,却发现出不了声,喉咙好像被什么上了锁。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也不管伤口的裂痛,赤着脚跌跌撞撞地走到铜镜前,模模糊糊的影子,却也可以看出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
该死!他在心里咒骂了一声。
那位姑娘见此异状倒也不觉得奇怪,放下手中的水说:“公子等等,我叫我家小姐过来。”
不一会,门“吱呀”一声又被推开。
“小弟弟,你怎么样了?”那位女子温声细语的,就像空谷盛开的第一朵兰花,静放芬芳。
他坐在窗边,背对着门口,听到她的声音,心里耻笑了一番,我活了整整二百年,还没有人叫过我小弟弟。
他一抬头,迎面而来的就是她额间的梅花状花钿,栩栩如生,娇艳欲滴。她长得很美,估约十九、二十岁,白色华衣裹身,外披鲜红色纱衣,细长的柳叶眉,一双杏眼,明亮得好似深谭中的一瓢明珠,望着他笑的时候,更是醉人。
她说她叫伶兮,在林子间遇见他时,他一人倒在树下,没多想就带回来了。
“你叫什么名字。”她眨着眼睛,俏皮可爱,不像大户人家的小姐那般拘谨。
他想了一下,然后无奈地摇摇头。那位叫作沁儿的姑娘拉着她到了一边,用手掩着,小声地说:“小姐,恐怕他是哑巴,或者受惊了,不会说话。”
他听见了,笑了笑,心想反正也留不了多久,等伤好了就离开,误会就误会吧。
伶兮蹲在他身前,摸摸他的头发,思考了一瞬:“我在林间遇到你,你在凡间出生,就叫梵生,怎么样,我文采不好,你可不能取笑我哦。”
他感受到在头上的温度,感受到那位女子的甜浓笑意,竟然点了点头。
那我就叫梵生吧。
二
在这个红竹小楼住了一个星期,沁儿一直不让他出去溜达,说如果他被别人看见,会给小姐带来麻烦的。
梵生大惑不解,但正好可以在房子里养伤,再加上不是好动的性子,便也不计较了。但是慢慢地,他隐约知道他所处的是一个什么地方。
白天,伶兮大多在房子里呆着,弹琴练曲,写写字,写满整张纸,随后又揉成一团,丢在地上,看看书,念念诗,过得是闺房小姐的生活,但是一到夜晚,便不见人影。夜晚,梵生总听到楼下传来很嘈乱的声音,像是一条条不同颜色的线交错打结着,女子甜甜的轻笑断断续续,酒杯相撞发出的“叮”一声,觥筹交错的样子瞬间浮现眼前,美妙悦耳的琴声是那么熟悉,又那么刺耳。
梵生脑子一热,再也坐不住了,从床上下来,随便披一件衣服,匆匆打开房门。
“公子,你去哪里?”不出所料,沁儿守在房门。
他恨自己说不出话,忽然看到桌上的宣纸,便在上面写下了一行字。
歪歪扭扭的,像是刚学会写字的孩儿,不过也能看得懂。
“伶是青楼女子么?”
沁儿看到一半,脸色就变青了,她愤愤地看着梵生:“你……你怎么可以这样想小姐,她救过你,是在青楼又怎么了,再说了,她卖艺不卖身,从来不留男人在她房间过夜,你还不快点进去,要是被别人发现了,要小姐怎么和别人解释,这不是在打自己的嘴巴吗?”
梵生气得头一扭,表示不想听她说,沁儿看到了更来气,卷起袖子,正想好好教训一番。
忽然听到楼下的起哄声,其中夹杂着伶兮的喊叫,梵生心一紧,什么也没想,便冲了下去。
沁儿在后面追着,大喊:“你不可以下去!”
梵生从楼梯上跑下来的时候,看到一个穿着一件亮绸面长袍,腰间系着一块圆形玉佩的高瘦男子拉着伶兮的手腕。那个男子笑得狰狞可怕,“爷有的是钱,跟爷走,包你一辈子衣食无忧。”伶兮被他捏得生痛,含着泪,却说不出话了。
斯文败类!梵生捏紧了拳头。
梵生拨开人群,以大家都没有想到的方式出现,再意想不到地给了那个男子一拳,他被打倒在地面上,撞到了一排桌子,酒杯,瓷盘全被打碎,铺满一地。
谁也没想到一个看似软弱无力的男孩竟然有如此大的力量。
人群瞬间像炸开了锅一般。
“这个小伙子是谁呀,挺大胆的嘛。”
“难道是伶兮姑娘的相好?“
“不会吧,伶兮姑娘不是号称只卖艺不卖身吗?”
“这个男的怎么看也不过二十。”
“原来伶兮姑娘好这口,哈哈哈。”
……
那个男子用手臂抹开嘴角的血迹,站起来,恶狠狠得看着他,“你从哪里冒出来的,敢打我,你知道我是谁吗?活腻了吧!!”
伶兮马上拉开梵生,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别伤害他,求你了。”
梵生握着她的手一紧,侧着脸看着她,你傻吗,伶兮!他来打我,正中我怀,因为他会死得更快。
那个男子转脸一笑,“行呀,伶兮姑娘跟我走,我就……”
梵生甩开伶兮的手,向前一步,又和他厮打起来,以不要死的招数,步步紧逼,但是对方带来了很多跟班小弟,群蚂咬死雄狮,再加上伤势未痊,使不出很强劲的灵力,梵生渐渐处于下风。
忽然伶兮发出一声痛苦的尖叫,梵生转身一看,她晕倒在红木台阶旁,头部淤青,脸部被划出了一道鲜红的伤痕,在白皙的脸上显得格外刺眼,格外妖冶。沁儿蹲在旁边,哭喊着她的名字,对着人群说:“你们还看什么!!我们小姐晕过去了!”
梵生险点没站稳,倒在地上,想和沁儿说马上带她去处理伤口,我去药房,一想到自己说不了话,便马上愤愤离开了。剩下一群人目目相觑。
“你说,桂娘刚不在这浣月楼一天,头牌就出了这种事,这可怎么办。”
“虽说这俊少是县长的儿子,但是这浣月楼也是惹不起的,以后有好戏看咯。”
“我还是快走吧,到时候找上我,就完蛋了,阿繁,不要说在这里看到我。”
“我也走,我也走……”
瞬间纷纷作鸟兽散,这热闹的浣月楼安静得只能听到沁儿的哭声和其他姑娘的数落声。
梵生第一次在人间的街道那么盲目地奔跑着,但是还是很快就能找到药房,也许是冥冥中微弱的灵力在起作用。
可恨的是,不管梵生怎么比划,掌柜的都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她等不了了。他真想把舌头挑出来,把喉咙拉出来,想把肚子要说的倒出来。
他一闭眼,屏息,用灵力把手指变成锋利的羽毛,转过身,在手臂上迅速划了一个口子,鲜血流个不停,滴滴答答地砸在地上。
后来伶兮责怪他,为什么不写出来,梵生笑了笑,没告诉她,因为太急了,忘记自己还会写字了,自然而然爆发了兽的本性,简单粗暴,因为太爱她,即使是伤害自己,也不会犹豫。
就好像伶兮到最后也没有告诉他,其实那天,她看见了妫来想趁乱推自己,而她没有躲开,因为不想他受伤,即使是伤害自己。
三
伶兮的脸不再完美,找她弹曲的客人越来越少。一开始,她还可以戴上一个面纱,但是传闻越来越多,说她毁容,像个丑八怪,这一行的竞争本来就很激烈,没了一个伶兮,自然还会有下一个,人们渐渐忘记了浣月楼之前还有一个倾国倾城的伶兮姑娘,她是每个男人的心头痒,却没有一个人可以得到她。
不过这样倒落得清闲,除了偶尔会有几个姑娘特地经过嘲笑一番,她和梵生过得很好。
“其实我一直觉得你不像是个十几岁的男生。”伶兮戴着紫色面纱,歪着头,看着他。
梵生一边轻轻摘下她的面纱,一边轻轻说:“那你觉得我多大?”
伶兮正想惊讶于他的举动,却听到他说话了,开心得站了起来,“梵生,你什么时候可以说话了?!”
他没拿稳,面纱飘到地上,露出她依旧绝美的面孔,那条伤疤已经结巴,在旁人看来也许像是一条歪歪扭扭的蜈蚣,但是梵生却觉得像一根梅花树的枝干,迟早会绽放一朵暗香浮动的梅花。
是呀,他可以说话了。但是他一点都开心不起来,因为这说明他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他要暂时离开一段时间去幻化回他本来的人形了。他离开后,会有人欺负她吗?她会过得开心吗?她弹得曲还有人听吗?她独自借酒消愁的时候,会有人帮她拿开那壶酒吗?被别人气得睡不着的时候,会有人在她身边紧紧握着她的手吗?她在深夜害怕得大哭的时候,会有人马上出现在她身边,告诉她那只是梦吗?
梵生希望有,但是如果真的有,他该怎么办?
梵生离开得无声无息,一张纸条都没有留下,一声招呼都没打。
每夜梦里,伶兮都梦到一只五彩的大鸟盘旋在她的身边,鸣声如车上铃铛,她笑着去抚摸它,它便乖巧得低下头。沁儿说那是鸾鸟,还打趣她,会有好事发生。
伶兮总觉得与它是认识的,但找不到理由说服自己。
四
今一大早,伶兮便被桂娘叫起了,“伶兮呀,没想到你都这般了,还有人奔你来,愿意用五百黄金买下你。”
伶兮吓得全身出汗,马上戴上面罩,“我不愿意,桂娘。”
“现在你还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呢。”桂娘瞪了她一眼,不过一想,她为自己带来如此巨大的财富,便笑了出声。
那是一个极为清俊的男子。一头乌黑茂密的头发被高高挽起,眼睛细长有神,眼珠如夜空一样漆黑,眼神却又像明月一样亮,高挺的鼻子,薄薄的嘴唇微微上勾,他笑了一声,“我叫梵生,伶兮姑娘,久闻大名。”
他的确长得很像梵生,但是他怎么可能在几个月之间便长大了呢?也许是巧合。但是这种巧合,让她对眼前的男子顿生好感。
浣月楼的姑娘们恨得牙痒痒,却什么也干不了。
他们在城西的梅园住下了,那不过是个在田野边的小竹楼,因为旁边种满了梅树,故伶兮赐名梅园。她说过希望有一天可以远离尘世,过上最原始,最简单的生活,他记下了。
“你明明有五百黄金的人,却也可以过上这种日子。”伶兮一边喂小兔子,一边漫不经心地说着。
“为夫人,心甘情愿。”
其实,你觉得那五百黄金是真的吗?只有这竹楼是真的,是为你没日没夜亲手做的。
每日第一缕阳光洒进来,伶兮便拉开他的被子,大声说:“起床了。”
梵生揉揉眼睛,看见她身穿一袭蓝衣,额头的梅花状花钿画得很精致,显得既娴雅,又妩媚,他无奈地笑笑,给她一个拥抱,便不在床上停留一秒了。种种菜,喂喂小动物,织织布,伶兮过上了这辈子最想过,却又不敢想的日子。
梵生最近在学写字,厚着脸让伶兮教他,伶兮却笑了他好久,他假装生气地在她脸上抹上墨,她追着他,嗔怒着说你给我过来!他看着她笑得那么开心,觉得自己做得一切都是对的。
日复一日,梵生已经忘记了自己原本的身份。
直到有天……
“梵生,你快来看!”
梵生听到伶兮叫他,拿着毛笔,走了出去,“怎么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卡在嘴里了。天上出现了一只鸾鸟,他是青邪,他冲梵生叫了几声。
伶兮笑得很甜,絮絮叨叨地说着:“我在梦里也见到这个鸟,不过好像又不是这只……”
后来,她说什么,梵生都听不见了。
青邪来找自己了,他在责怪自己,留恋凡尘,害得楼兰一族险点遭受灭顶之灾。那日自己本来是去楼兰的,但是中途收到袭击,受了伤,留在了浣月楼,如果想走,两个星期足够养伤了,但是自己……
“你从来不会这样的,你放弃了你的使命,就为了身边这个女子吗?!那我现在便杀了她!”
都说鸾鸟之声悦耳动听,但是伶兮分明听出一丝暴戾。
“不要!!青邪。”一着急,便喊了出来。随后,才用灵力说:“青邪,我闯的祸,我来弥补,我和你回去,你不要伤害她。”
伶兮侧脸,奇怪地看着他,其实她一直怀疑他不是一般人,他可以在她有危险的时候,瞬间出现在他旁边,他每次都说只是巧合;那么多年了,自己的眼角都长了细细的皱纹,而他依旧俊美得似当年;每次他受伤了,都会流很多的血,流了一地,但是又能在眨眼间恢复无恙……
梵生又离开了,又是无声无息的,他似乎什么都安排好了。怕她孤单,每日都有很多村里的人来竹楼和她聊天;怕她会生病,田地里不知什么时候种了药草,桌子上还有他手写的每种药草的介绍……
但是无论怎样,伶兮的生活从此变成了黑白。
五
后来,梵生总在想,如果那天自己再冷血一点,伤好了便离开,便不会发生那么多事了。最愚蠢的是,自己还在沾沾自喜,以为给了她最美的生活。
如果他不出现,伶兮还是那个红透全朝的歌姬,过着最繁华,最衣食无忧的日子。
等他再回到梅园,已经是第三年冬天了。梅花开得很美,香了整片林子,似乎要随着白云飘到天庭,但再美,也没能美过她额头的那朵。
竹楼早已经被爬山虎缠绕起来,围得密不透风,菜田一片荒芜,石桌上早已经布满灰尘,有几瓣梅花停在上面,只剩下竹栏边的那个刻着“伶生”的木牌提醒着这还是当年的那个充满欢声笑语的地方。
梵生跌跌撞撞地冲去隔壁李家,二话不说,便抓着他肩膀上的衣服,大喊:“伶兮呢!我不是让你帮忙照顾她吗?她呢?”
小李是个年轻小伙子,看见他的样貌那么多年居然一点没变,有点害怕,但是还是静下心来说。因为,要说的,比他此刻看到的,更加难以面对。
伶兮死了。在他离开的第二年。
他离开后,伶兮过得一点都不好,每天只吃一点白粥,养的鸡从来没有杀过,小李也让媳妇送去一些鸡汤,可是她也不吃,她只是拉着别人,问他们有没有见过鸾鸟,一个一个的问,从村头问到村尾,一天天地问。
“后来,我媳妇再去看她的时候,她已经病死在床上了,手里是一副刺绣,是一只五彩鸾鸟,但是没有完成,我现在就拿给你。”小李正想转身去拿,但是梵生已经缓缓转身离开了。
像被勾去了魂魄,目光黯淡得像被蒙了一层灰。
梵生推开那竹门,再次走进去的时候,泪流满面,他用袖子轻轻抹了抹石椅的灰尘,坐了下来。
寒风呼呼吹在耳旁,鼻子涌进梅花的清香,他的头发被吹得凌乱。
他似乎看到伶兮从屋子里走出来,看着他说:“傻子梵生,坐在那里干嘛,快进来,外面好冷。”
他笑着走过去,“伶兮,我做了一个好可怕的梦,梦到你死了。”
“别以为这样我就会同情你,今天的菜还是你做……”
梵生说“好”。
说完瞬间,他化成一只鸾鸟,它翅膀是五彩的,尾巴是蓝色,一展翅,天空像被染了色,空气中弥漫的梅花香快速翻滚,搅拌起来,它朝着天空悲鸣了一声。
村里的人纷纷冲出来看,一个小女孩指着它,很骄傲地说:“爹爹,我在书上看过,鸾鸟,见则天下太平。”
一会,它就消失不见了,但是天空洒下闪闪发光的萤光,落在泥土上,煞是好看。
世人皆知,鸾鸟见则天下安宁。但是不知道,想要一世太平,是鸾鸟自散灵力换来的。
他保护不了伶兮,便想保护这个地方,唯一保留他们美好回忆的地方。
伶兮,我来了。原谅我迟来了一年。
有鸟焉,其状如翟而五采文,名曰鸾鸟,见则天下安宁。――《山海经·西山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