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定在打开某本杂志的时候,或是在某篇文章的插图中18看到过这张漫画,你久久地注视,感觉面庞上浮着一丝暖意,后来眼眶竟有些湿润了。你好奇,这幅画出自谁之手,为何画面中竟有种如此熟悉的感觉?
1. 艺术里有人生
1898年,踩着旧时代的尾巴,丰子恺出生在浙江嘉兴桐乡的一个举人家庭中。他是家中的第1个男孩儿 ,上头有6个姐姐。父母亲很是宠爱,为他起小名“慈玉”。
他的童年并无很多美好的记忆。因科举制度废除,父亲一直赋闲在家,以喝酒看书度日。七岁时祖母父亲相继离开,家道衰落,短暂的儿时便也一去不能复返了。
一九一四年的时候,丰子恺考入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在这里,他师从李叔同、夏丐尊,尤其是李叔同先生的赞许与肯定下,让他备受鼓舞,迅速成长,从此一心一意开始追求起自己的绘画梦想。
毕业之后,丰子恺只身前往日本,尔后,他曾在散文中回忆起在东京的求学生活。每天辗转在语言学校、到洋画研究会习绘画,又奔走于各大展览会、音乐会,剧院之间。短暂的十个月,他在东京街头恣意行走,呼吸了新世界的艺术气息。
也正是在这期间,他偶然驻足于一家旧书摊,一次随意的翻阅,他在《梦二画集•春之卷》中出了神,受竹久梦二的感染,他开始尝试简单、温情的画风,融合现实生活与自身体会,创作更具有广泛意义与大众化的艺术,中国式漫画的大门由此被打开。
丰老对于作品,无论是漫画、文章还是音乐,一直坚持着两点主张。其中一点,艺术一定要面向大众。
为什么艺术要大众化?我们生活在人世间,纯粹的知识与道德纲常都是枯燥无味的束缚,这种束缚越多,人便越活越狭隘。而通过艺术地生活,你能看到西湖最美的姿态,能听到烟波云间的晚笛,明山秀水、苦行头陀会缓缓走到你的心底。
1935年,有一次他偕同两个女孩到西湖山中游玩,谁料半道突然下起了雨,三人为避雨跑到了近前三家村的一家小茶馆。游山遇雨,三人很是扫兴。但渐渐老先生对山中寂寥的阴雨感了兴。女孩们仍旧一副抱怨的姿态。老先生向人借来胡琴,女孩和三家村的青年们齐唱了一首《渔光曲》,一曲唱罢,竟温暖了荒山苦雨的情调。
后来他在《山中避雨》中谈及,胡琴在音色、音域上虽不比钢琴和小提琴,但演奏寻常小曲已是足矣。这种乐器在民间很流行,假使能够多创造几首简易而高尚的胡琴曲,使它像《渔光曲》一般流行于人间,其艺术陶冶的效果要比授课于教室中强上百倍。不仅如此,雨停离别之际,村中的青年们竟有了你侬我侬的依依惜别之意。如果没有胡琴的因缘,这些青年怕只是陌路人罢了。
通过艺术,我们可以暂时地从捆绑中挣脱,忘记处世之苦,拥抱各自无限奔放的生命姿态。假使艺术被束之高阁,成为专属于少部分人的阳春白雪,我们将很难真正体会到生活的价值与意义。
丰老的第二点艺术主张——艺术创作要现实化。他呼吁中国的艺术家,应给予世间万物一样热忱的关注。将真正的中国画带入到人们的生活中,无论是天真的儿童,贫穷的农民,衣衫褴褛的乞丐,人生种种的悲欢都应该与艺术产生密切的联系。
他的世界里,描绘着众生百相,描绘着人世间的缩图。 冬日城市街头的两对父子,一对衣着厚实、一对衣衫褴褛;贫穷的母亲因养不起自己刚出生的婴儿将她送至育婴堂,离别之前最后一吻;火车车厢中千姿百态的占座奇观。他拿起笔,诉说着疾苦、痛斥贫富的差距,为不公而愤愤不平。
除了悲悯的市相,他的笔下也不乏趣味横生的生活片段。富有想象力的孩子们,去野外踏足的学生们,夏日大树下乘凉的人们,温情脉脉,让人感同身受,忍俊不禁。
“所谓艺术的生活,就是把创作艺术、鉴赏艺术”的态度应用在人生中。倘能因为艺术的修养,而得到了梦见这美丽世界的眼睛,我们所见的世界,就处处没理,我们的生活就处处滋润了。
丰老画了一辈子,他的艺术是返璞归真,是青山流水,是山间明月,耳听之则为声,目遇之而成色。他的艺术是最高级的艺术,艺术中的人生是最惬意的人生。
2. 童心养护
“天地间最健全的心眼,只是孩子们的所有物,世间事物的真相,只有孩子们最能明确、最完全见到。我比起他们来,真的心眼已经被世智尘劳所蒙蔽,所斫丧,是一个可怜的残废者罢了。”
他将孩子身上无限的想象力、善良视若天边的星辰,尽收眼底。 他崇拜他们的探索精神,感慨于他们的毫无保留的发挥与创作,“这小燕子似的一群儿女,是在人世间与我因缘最深的儿童,他们在我心中占有与神明、星辰、艺术同等的地位。”
他是一位慈悲的父亲,默默站在孩子们的旁边,欣赏着他们无知有趣的作为。 他责备自己用成年人的口吻与孩子对话,他看不起自己用“解释”的方式来开脱自己自私的行为。因为他内心深知,解释是成人在自己的世界中惯用的“伎俩”,“口是心非”更是大人们圆滑的处世之道。所以,“说教”无论如何对孩子们都是讲不出口的。
一次惊慌、紧张的逃难是让大人忧患的,最后人物无损,虚惊一场;但对孩子而言,难得的坐汽车、搭船,去“逃难”是他们最喜欢的事情。他们能扯去世间事物的因果关系的网,看到事物的本身的真相。
孩子们淘气破坏他的创作,他不免一顿呵斥,夺走他们手中的东西,甚至还想要一顿批颊。但即刻功夫,心中便后悔了,呵斥之后继之以笑,夺完之后加倍奉还,批颊的手中途会变软收回。因为大人的举止警惕,只是因为被现实压迫而痉挛了,而孩子们确实全然健全的身手,怎么能要求他们不活跃,装作一副麻木的样子呢?
“我的孩子们,憧憬于你们的生活的我,痴心要为你们永远挽留这黄金时代在册子里。”他用文字和画笔记录下童真,想要永远的挽留住儿童的黄金年代。 《人间相》漫画集的序言部分,他为女儿写下《送阿宝出黄金时代》。字里行间,无不透露着父亲对即将长大的孩子的不舍与疼爱。
“现在,你已做中学生,不久就要完全脱离黄金时代而走向成人的世间去了。我觉得你此行比出嫁更重大。所以现在追述我的所感,写这篇文章来送你。你此后的去处,就是我这册画集里所描写的世间。我对于你此行很不放心。”
丰老爱孩子,他不仅爱自己的孩子,也爱天下所有的孩子。他认为孩子身上有最真的想法,最真的性格,最明亮的眼睛。
曾经在知乎问答的评论中看到这样一个观点,大概意思是说,“中国的儿童是最可怜的,西方有安徒生、格林兄弟为孩子们写童话,而中国,自古很少有艺术创作会着眼于儿童,儿童群体是被艺术忽视掉的群体。”
而丰老却对这个自古以来被忽视的群体报以最大的关怀。他热衷于仔细观察孩子的各种行为,倾听他们独有的语言,呵护着他们的童心。他拿起笔,给孩子送去最特别的礼物。
他画出孩子们盖着红盖头扮演的新郎新娘;画出儿童持竿偷枣儿的场景;也勾勒出触目惊心的教育问题——父母一厢情愿的给予,孩子未必想要;父母想按照心中的模板去刻画孩子,结果孩子却被困于框中,再也无法自得。
后来丰子恺的女儿在一篇文章中回忆起父亲,她说孩子好比一张白纸,最初在这白纸上涂色的,便是自己的父母。但童年时期的父亲对自己画笔上的颜料十分“吝啬”,他不想把孩子涂成任何的颜色,只希望他们永远保持纯洁的白色。
他融入了孩子们的世界,理解甚至崇拜孩子们的吵闹与幼稚。“在儿童的生活中获得感性,玩味这种感性,描写这种感性,成了生活习惯”。他通过“同理心”的方式,养护着孩子们的率真,而这份率真也成为他本性的一部分,长久地守护着他。 历经沧桑,依然有趣而可爱,走过半生,归来时仍旧心清如水,似邻家少年。
3. 慈悲心
“护生者,护心也,去除残忍心,长养慈悲心,然后拿此心待人处事。这是护生的主要目的。” 丰子恺受恩师李叔同(后来的弘一法师)的影响,三十岁起开始带发茹素修行。他劝导人们护生,尊重生命,爱护生灵。
他是虔诚的佛教徒。却又不同于一般的佛教徒。 他保护一切的生命,不是因为“因果”“报应”,只是因为“一花一草,一猫一狗,都有被爱的理由”。他的信仰,是人道主义的信仰。
每年阴历四月初八相传是释迦牟尼佛的诞日,丰子恺在每年这一天,都要买来螺狮蚬蚌鱼虾,携子女一同去放生,平日也经常放生。说起放生,丰老还曾经闹过一件趣闻。
“抗日战争之前,在苏州缘缘堂期间,有一次,丰子恺先生从石门湾携带一只鸡,要到杭州云栖放生。但是他对鸡也起了恻隐之心,不忍心像常人一般在鸡脚的部位捆缚起来把鸡倒提着,於是撩起自己的长袍把鸡放在里面,外面用手兜着。由石门湾乘船经崇德,到长安镇转乘火车。因为他用手兜着的布长袍裹面鼓起了一团东西,看过去这个怪模样很可疑,在长安镇火车站引起了一个便衣侦探的怀疑,便一直追踪着,同车到达杭州,一出站门便衣侦探便把他捉住,恰巧站外早有人迎侯丰子恺,于是彼此说明原委,侦探才知跟错了人。丰子恺捧着要放生的母鸡,引得在场众人大笑不已。”(摘自《丰子恺放生趣闻》)
丰老曾在自己的散文中回忆起儿时,他称儿时有三件不能忘却的事。第一件是养蚕;第二件事是中秋赏月吃蟹;第三件是与隔壁店里的王囡囡郊游钓鱼。 “养蚕做丝,在生计上是幸福的,然而本质却是生灵的牺牲,嗜蟹亦复如此;风雅的钓鱼更是杀生之戒。 ”逝者如斯,他一边对短暂的黄金时代心怀神往,一边忏悔对生命的剥夺。
弘一法师50岁时,丰老为给恩师贺寿,精心绘制了50集《护生画集》 。尔后二人立下半世之约,绘满100集方能圆满功德。只是天不如人意,未等画集圆满问世,恩师便溘然长逝。尔后的三十年之间,无论世间如何变迁,哪怕山河破碎,颠沛流离,受尽非人的遭遇, 丰老也一直恪守承诺,未曾停止创作。乱世中,他的笔风越发亲切动人。那一幅幅画似乎在诉说着人间的真善与生命的美好。
《护生画集》的创作,前后相继,过程长达四十六年。融合了佛教界、文艺界诸位先贤、大师们的智慧,是不可多得的文化精品。 画集中有很多富有趣味、哲理的慈悲之景。在敬畏生命、尊重生命的思想价值被倡导的今天,作品的韵味预渐充沛丰满。
5. 桃源中的落英
俞平伯老先生评价丰子恺,“一片片的落英,都含蓄着人间的情味”。 他的笔下,没有浓墨重彩,更没有循规蹈矩的技巧,但十足的人情味,早已从画中倾泻而出,像春天山谷里的微风,温柔拂面。
“看淡世事沧桑,内心安然无恙。” 他身处乱世,却自在地活在自己的桃源中。桃源中,落英缤纷,花草鲜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