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岁月里的那一抹感伤

提起父亲,涌上心头的不是父爱如山,不是呵护温暖,而是有种爱恨交加说不清又道不明的感觉。

一、酒后摔伤

正是三伏天,闷热闷热的,中午饭后小憩一会儿,去上班。还没有到单位,接到堂哥火急火燎的电话。

“二叔醉酒后摔伤了,正在第一人民医院做CT,”挂了电话,调转车头,飞快的往医院赶,模糊的泪眼中依稀看到父亲痛苦的模样。

到了医院,没有想像中的严重,父亲躺在推车上,嘴里还在不停的嘟囔着。左胳膊肘处有轻微的擦伤,三个堂哥和两个堂叔围在他身边。

“你这一辈子,酒是戒不掉了,能少喝点也行,年纪大了,还能像年轻时一样!”堂哥心疼的数落他。CT结果出来了,让医生看看,说没有什么事,开了些消炎药,才放心的带他回家。

二、儿时记忆

儿时的记忆中,父亲的影子总是模糊又清晰。其实很多的时候,我是不愿想起他的。

不愿想起这个曾经给我的童年不断增加伤痕,使我不知父爱为何物的人。

小时候的我又黑又胖,一点儿也不像个女孩子,虽说是父亲的第一个孩子,可他却极少抱我。偏偏我天生体弱爱生病,每次都是母亲慌慌张张抱着我往医院里跑,因为好爱脸面的父亲,不想在人前承认她有一个这么丑的女儿。

在我一岁左右的时候,父亲去县城的酒厂上班了,因为他是那时罕见的文化人,高中毕业,算盘打得噼里啪啦,还写得一手好字,虽说家里离县城没有三里的路程,可父亲却极少回家。

后来母亲又生了小弟和小妹,父亲仍是不常回家。且每次回来,总爱和母亲吵架,幼小的我不知道父亲在外面怎样,反正父亲在家里一点也不像个男人。

他把家里的一切重担都推给了母亲,比个女人还要碎嘴子,偏巧母亲不善言语,要不吵架的次数会更多。

父亲的嗓音又粗又亮,和母亲吵不了几句,就像个泼妇似的大骂,哪里有一点文化人的影子。柔弱的母亲不会骂人,只会反复的说那句话,你骂啥,你有啥。有时骂着骂着就打了起来,当然吃亏的总是母亲。

每逢此时,我总是领了吓得大哭的弟弟妹妹,立场坚定的站在受了委屈的母亲身边。在心里一遍一遍的懊悔,为什么自己不是个男孩子,一边又诅咒父亲,一辈子都别回家来。

那时候的我,很为母亲后悔,因为母亲年轻时是位极端庄秀丽的女子,却嫁了父亲这样的一位“恶人”。也许是因为母亲不识字的缘故吧! 我在心里默默的想。

三、父女对抗

日子,在我对父亲的日益冷漠中一天天走过。他不在家,母亲领着我们姐弟三人,过得祥和而快乐。他回来后,家里的气氛就变得很沉闷。

后来我上了村后的小学,都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也变得越来越好看了。

经常为公事出差的父亲,这时候萌生了几许做父亲的责任,不管春秋冬夏,出差回来,总不忘给我买条漂亮的裙子。漂亮的裙子虽然对年少的我极具诱惑力,可穿上花裙子的我仍然不大理会父亲。

父亲回家的次数逐渐增多,且每次回来时都带着城里的朋友,在家里胡吃海喝,喷大空,有时弄到夜里很晚才散场。

劳累了一天的母亲,不但要收拾杯盘狼藉的房间,还要承受一个酒鬼丈夫的折磨。父亲喝醉酒和别人不一样,从来醉后不睡觉,都是发酒疯。缠住你,看他唱看他跳,有时会哭,说一大堆没有头绪的废话。

有时我放学回家,看他从外面醉酒回来,倒在家门口的狼狈样,或是又在对着一群小孩子发酒疯,说着没头没脑的疯话,小小的心就会被一种说不出的耻辱填满。

在我读小学及初中的那几年,是父亲最春风得意的时候,他当了车间主任,经常为公家的事南里北里跑。在小村子里,因为有钱有工作,又有一大群城里的朋友,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头面人物,讨好他的人,知道他爱听好话,就经理厂长的喊他,他吃得红光满面,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对别人家的事有着永不枯竭的热情。

许多人都知道他的脾性,找他办事不用花钱送礼,两句好话一说,不管能不能办到,他就会大包大揽下来,而对自家的事却总是懒得过问。

父亲在外面很体面的生活着,母亲和我们姐弟三人却比一般人家穿的还朴素。别看他整天在外面大吃大喝,借钱给别人,对母亲,却一分一毫的算计着。

别人家因为有人干活,赶上农忙时节,该收的收,该种的种了,老早就干完了。我们家在忙的时候,父亲通常都不在家,母亲只好领了我和弟弟夜里加班干活。

记得一个秋天的晚上,我们三人在地里掰玉米弄到很晚回来,一个个累得精疲力尽,还没睡下,又被醉酒回来的他骂了一顿。

母亲白天下地干活,晚上要剥玉米皮儿。留极少的皮儿,把几个玉米编成一串,挂在架子上或者是墙上晒。没有皮儿的,就摊在地上晒。

除了玉米,还要摘花生,拾棉花。为了督促我们干活,母亲总是吃过晚饭后就分堆儿,谁先干好谁先睡。我是老大,分的要多一些,看我们干着活打瞌睡,母亲很是心疼,可又没有办法,谁让父亲不能帮一点忙,顾一点家,尽一点为人夫为人父的责任呢?

四、风光无限

父亲在小城里,确实交了许多有头有脸的朋友,其中有一个剧院的领导,父亲爱听戏,他经常的送戏票给父亲,父亲一个人用不完,就送给村里人。

那时候的村里人是舍不得花钱买票去戏院听戏的,接到父亲白送的票,就兴高采烈的早早吃了饭去听戏。我们看到别人去,也闹着要去,气得浑身打颤的母亲,不想委屈自己的孩子,也早早的吃了饭,带着我们去听戏。当然,到了戏院里还得扔下我们急着排队去买票。

戏里的青衣穿着我喜欢的戏服,挥舞着我爱看的水袖,我却没有半点喜悦,内心被父亲的所作所为气满。

小村里都是老实本分的人,只有父亲在小城里学会了打麻将,爷爷说他丢了祖宗八辈子的人,他不敢跟爷爷大声的顶撞,就小声嘀咕,城里的人就流行这样。

爷爷训斥他后没几天,他又喝多了酒回来,已是傍黑时分。快到家门口时,遇到了堂哥家两岁多的二蛋,他扔下车子抱住二蛋,让喊爷爷,若喊爷爷,就给二蛋钱,还说看爷爷今天赢了好多好多的钱,说着还拍拍他鼓鼓的腰包。

二蛋年龄小,吓得直哭,父亲没有办法,撕了两张十元的钞票,车子倒在地上也没有扶就回了家。第二天,全村人都知道了他撕钱的事。母亲却还在使劲的往外拉着,他喝醉酒尿湿的被褥。

五、日落西山

从我去外地上学的那年开始,父亲像正午的太阳,一点一点的往下落了。愚蠢的他错过了一次转正的机会。谁知几年后,非正式人员都要清除掉。恰好他掌握了一整套酿酒的技术,一个承包小酒厂的朋友想请他去他那儿当师傅。他一向是在外侠肝义胆,为朋友能两肋插刀的人。非要带上和他一同下来的几个亲密好友。人家用不了那么多的人,只好作罢。

父亲原先的一位老厂长,前几年调走了,知道父亲被清除下来了,就想让父亲跟着他干。父亲嫌这位老领导平时管束太严,不让他做一点出格的事。比如酒不能喝多,闲时回家干活不能赌钱,就这两样父亲就接受不了。

无处可去的父亲想起了自己做生意,他拉上一同下来的三个好友,把家里的积蓄拿出来,又找人贷了款,租了房子,干起了倒买倒卖的生意,不懂经营的他还雇人开了一家中型的饭店。

父亲整日夹着黑皮包,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村里好事的人见他回来,经理老板喊的更响了。那时的他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和母亲吵架了,不知是忙他的生意还是花天酒地的吃喝玩乐打麻将,反正家里人是不清楚的。

在商海中沉浮不足三年,父亲和他的朋友赔光了所有的资产。他眼里所谓的挚友,一看赔了钱,就把责任往他身上一推,逃的不见了踪影。他背了一身的债,回到了家里,窝了一肚子火的母亲早已他分房而居。

平素大大咧咧的父亲,其实遇事很胆小。每当讨债的人大呼小叫着冲进家门。他就会躲起来,让母亲去应付。有时实在躲不掉,只好耷拉着脑袋听人家数落,讨债的人走了,满腹委屈的母亲说他几句,两人又会吵上半天。

父亲做生意时购进的外地酒卖不出去,有很多窝在家里,心绪烦闷的他,过不惯这种门前冷落车马稀的日子。没欠过债的他,不知道被人追债的滋味这么难受。

因了他,家里不得安宁。不光母亲,我们姐弟三人也会时不时的埋怨他几句,他就会瞪了眼,骂我们半天。然后就一个人喝个天昏地暗,那时的我们早忘了他曾经的春风得意,把它看成了家里的累赘。

六、讨债还债

父亲充分体会到人情薄似纸,是因为欠钱被人告到了法院之后。因为无钱还债,法院过几天就要抓人。其实父亲欠别人钱,也有很多人欠他的钱,可他每次去逃时,人家不能诉三句苦,他又闷声不响的回来了,欠人家的钱不能不还,人家欠他的钱又要不回来,夹在中间两头受气。

他常说向人讨债,还不如自己出苦力去挣钱,而被人逼债的滋味呢!那个下雪天里,父亲清早出去,到晚上还没有回来,全家人都很焦急,又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十点多的时候,邻村一个卖肉的路过家门时,说父亲躺在村子南边的大路上,母亲和弟弟推了车子去拉他。父亲一身的酒气,棉衣已经快湿透了,回到家,母亲给他换了干净的衣服,我和弟弟抱来柴火给他烤。

那一夜,母亲,我和弟弟妹妹围在父亲身边,一夜无眠。

父亲虽然是农民出身,因为没有种过地,对地里的农活几乎是一窍不通,农忙的时候就时常挨爷爷的骂。

让母亲倍感欣慰的是,从来不下地干活的架子,放下了,酒也不喝那么多了。从来不抽烟的他,竟不知怎么学会了吸烟,朦朦胧胧的夜色里睡不着的他就抽烟。那忽明忽灭的亮光,让全家人有一种说不出的感伤。

父亲原先乌黑发亮的头发,又焦又黄,还夹生了白发。以前肥胖得近乎臃肿的身材。现在却像一根落尽了叶子的干柴棒。那双曾经充满神采的眼睛,有了近似老年人的浑浊。

说实在的,父亲刚落迫的时候,我真有点幸灾乐祸,庆幸老天开了眼,曾经那么春风得意的人也有这一天。我还在他伤心绝望的时候,再送他一把刀,无情的挖苦奚落他。

我和父亲之间,从来就没有好好的沟通过,童年时的伤害,只能促使我回报他讽刺和冷漠。

为了挣钱还债,父亲外出打工了。他在一个建筑队里给工人做饭,帮老板管账,可是三个月没过又回来了,外面的钱也不是好挣的。没有办法,父亲只好在家里搞养殖,出力流汗,挣钱。几年里,家里的收入也全给他还了债,他有时也会用那种近乎愧疚的目光看着我们。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了,我和弟弟妹妹都长大成人了。有了属于自己的工作,也各自成了家,父亲欠的那些债,也全部还清了。他和母亲,仍旧免不了为了一句话,吵嘴磨牙。我仍旧像小时候那样,立场坚定的站在母亲这边,父亲便不再做声。

有一段时间,因为工作的顺心,生活的不如意。我在父母面前流了很多的泪。沉默良久的父亲说,要不我去找找以前的那些故交,看能不能帮你换个工作。

我知道父亲以前的那些同学朋友有几个已经做到了很高的位置,父亲自己在最困难的时候都没有去找过他们,我怎么能让父亲为了我去折腰呢?拭去脸上的泪水,对父亲说不必了,这一切终归要过去。

七、回归本原

现在的父亲已经还原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他还没有年轻时话多絮叨,每天闷声不响的忙活,有时我往家里打电话,父亲接了,会一反常态的问这问那,说了一通后又没了声音,我催他说,他会说电话费也挺贵的。

弟弟妹妹早已经下海经商,在千里之外的大都市打拼,生意不错,稳住了脚跟。孩子们渐渐长大,我也通过自己的努力在几年前从小城去了市里上班,大家庭一派祥和。

现在的父亲刚刚过了古稀之年,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在上海的肿瘤医院刚刚做了两次手术,恢复的还不错。

看到弟弟弟媳、妹妹妹夫、我和老公倾力抱团给他治病,他流了很多次泪。觉得村子里混得最好的三大爷(儿子是当官的),有了病,也只是跑到省城的医院看看。而他的子女不惜一切代价,只为治好他的病, 找了最顶尖的医院和专家。 他的泪中一定有早期对自己所作所为的愧疚的成分吧!我想!

其实对于我们姐弟三人来说,所有的一切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父亲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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