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有泥土味的文字。秋叶春花麦稻黍稷异事奇人信笔掂来,不疾,不徐,不淡,不浓,清清涩涩,柔柔韧韧。音乐画面的动感,沧桑静宁的心境,悠远深旷的时光......都在其中了。总怀疑他们不是日日行走于此,就是记忆的天空比别人高远。
喜欢有泥土味的人。不指农民,是不在泥土里滚爬但骨子里散发着泥土味的人。农村长大的我对农民有着本源的情感,而书本与田垄使我们隔离,难以对话。有泥香无书香的未免粗鄙,有书香无泥香的又未免迂阔,总不大好。只有两者兼具,既入得云端,又隐得烟火,既找得到来处,又望得见方向,方雅俗相宜,余味无尽。
有一年遇见老友。一个事业风生水起,生活清雅如兰的人。阔別久矣,初见略生,可是他啪啦啪啦吃饭,吸溜吸溜喝汤的样子,他穿了近20年的棉麻旧衣,让我片刻找回亲近感。他没有说,而我懂,那美衣华食细斟慢饮是人前的,在我面前,就是原原本本故乡的泥土味,浸到骨头里的味,不必装。每每忆起,总是这些。
人生多遗憾,我的一大遗憾就是接触泥土太少。母亲怕三个女儿被人欺负,用一道高高的栅栏把我们圈住。好在还有蚂蚁,蚱蜢,癞蛤蟆,青菜,木槿,向日葵伴我,多少比如今的孩子多吹些新鲜自由的风,多踏些潮湿阴凉的地气。但母亲是绝不让我们去田间的,因为要“不操杂心,好好读书”。
若干年后的我,书没有读好,也离开了那片没能好好亲近的土地。后来才知道,它们是并不矛盾的,相反还互为裨益,甚至刻在你的身体里,一生携带着,成为你性格与命运的神秘因子。这样说,至少有两点证明:一点,同一事对于有的孩子混沌一片,有的铭心刻骨。一个房檐下的我和姐姐就分属两类。这困惑了我几十年,后来想,和土地的亲密度有关吧?我年小胆子小,而姐姐时有“出溜”到田野玩耍。土地是人的根,它会把根子里的记忆植到人的脑子里去。一点,我的性情、文字凉薄生硬,而泥土里摸爬出的孩子不是这样的,他们舒缓、细腻、温暖的叙说总能让我安静,令我羡慕。所以,泥土不是你身边的风景,不是你成长的背景,而是你的肉、骨与血液。为什么人们离开家乡时总要带上一抔土?因为没有它,人就成了空壳。
关于泥土最深刻的记忆在我家的玉米地。如今还入梦来。这是一个焦阳似火的夏天,而躺在玉米地里的我,清凉如水。玉米棵棵人高,枝叶相接,绿荫如盖,阳光从林间泄下,斑斑驳驳,如影似幻。我枕着自己的手臂一时从林子的顶望天,一时从林子的底看水,天上有云,水中也有云,你走我走你歇我歇,在玩一个没有休止的游戏,玉米的清香丝丝入鼻,水的潺潺阵阵催眠,一旁干活的母亲的呼唤时近时远时有时无......我睡着了。睡了一个有生以来最甜美最安稳的觉。
那时大约五六岁吧,此后除见过一两次刨花生挖萝卜窖红薯,就再也没去过田里了。虽然上学后天天路过,可是寒来暑往万物枯荣,孩童的心也不在上面,以致如今,什么瓜蔬长在什么季节,一个季节收种几茬庄稼,竟茫然不知;以致多少年来,还弄不清大麦小麦燕麦面粉米粉蒸菜粉......人讥孔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我等何不是!惭愧!我是枉在乡间十年的。
中考后回到老家,终于第一次可以大把支配自己的时间时,我央表姐让我插了一次秧。那是我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干农活”。我光脚踩到泥水里,正是斜阳沉西,泥水凉凉的,软软的,滑滑的,先是打了个激棱,随后越走越热,越走越坚实,每一步都像一双柔柔的手在摩挲全身,从没有过的舒服。我左手捏着秧苗,右手一兜一兜分开,将根部逐一按在地里栽成整齐的排,直至手中空空还意犹未尽。突然,一股粘稠的液体伴着腹痛急涌而下......是兴奋间忘了“月事”了!我赶紧捂着裙子上岸,在表姐的掩护下逃回家,换上衣服。
对土地的迷恋如此。
后来我发誓要让我的孩子亲近土地,让他在风中在阳光下在空旷的禾场、野地疯跑,让他有一个自由放达的童年。那时我的老家随着祖辈的一个个逝去已不复存,他父亲的家乡便是我的愿景所在。可是老天一次也没让他回去过。——孩子还在腹中的时候,他父亲家出了大事,被人追杀,举家避祸。那和我老家一模一样的,平原农村家家都有的,清泠泠的池塘,哗啦啦的杨柳,成片成片没有边际的黄黄绿绿,世界任何顶级香水也模仿不了替代不了的花草的泥土的芳香......我的孩子一次也没能去看过,嗅过。
他是一个没有根的孩子。先是失了田园之根,再是失了血亲之根。我们三个人最后一次出行,是春节,别人的老家。其时,白雪茫茫,天地寂然,几簇枯草在寒风中瑟瑟,一群鸟儿失魂地飞过。偌大旷野里只有二大一小几排脚印。走时,我从车窗上投去一眼,它们早被雪覆盖,好像从来就不曾有过,好像一个大大的梦。那是孩子和他的双亲在一起的最后印迹。
近年孩子也谈到“遗憾”。他说,“小时候我如果在乡下,如果能有很多的玩伴,那该多好啊!但我整天只是一个人。”我的心抽痛!亲人的生离之苦,也许他一生出不了口,一生关在心底。他出口的,则是所有城市孩子的悲哀,也是我们母子的遗憾。我们都没有结结实实拥抱过土地和玩伴,然而我有相爱的父母和温暖的家,又远比他幸运。无能的母亲我不但没能给他在阳光下的田园奔跑的童年,还连他的阳光也夺去!他的孤单他的痛苦他的性格缺陷,正是这些的后遗症,它将严重影响我们的一生。我是他不可赦的罪人!
对母亲我也是负疚的。老人家刚迁新居,屋里整窗的绿化带,出门即是齐齐整整的花坛,绿树,湖水,环境非常好。但这是以她伺弄了多年的花草全部被搬走换来的:小区不许有露台,新居也不大。母亲在与父亲住了22年又独居9年的老屋种了好多好多花,月季,玫瑰,荷花,菊花,三角梅,栀子花,八仙花,石榴花,太阳花,金银花......风吹来鸟衔来的种子,也被她一一留下,养得像模像样。她每天早起看一遍,出门看一遍,回来再看一遍,稍干一点就细细地浇水,老兄妹请她小住也不去,也不让我们帮,就是放心不下花们。母亲常说,“它们像孩子一样,聪明着呢!你们看,蔫蔫的那是要喝水啦,一喂饱呢就鼓鼓地开,一点头一点头对你笑!”她的手机里除了我们,全是满满的:花,妈妈,花与妈妈......我问,“花没了,您不习惯吧?”没想母亲平静地说,“没什么不习惯呀,我怎样都是好!人不能贪心的,得了这一样就不要再想另一样。”可我知母亲心底不可能一点不失落的,她只是知足,隐忍,不言罢!哦妈妈,女儿真想给您买一座大大的院落,然后搬回您所有的花种在那里,让它们天天对您笑,让您天天美美地拍照!妈妈我真不想您有缺憾也成为我们的缺憾,可是妈妈,这个愿望在您的有生之年能实现吗?
今天,我,我的孩子,我的母亲,我的亲人朋友们,我们远离家乡远离泥土,被密密圈在钢筋水泥的森林里,以文明的名义;阳光从林间泄下,我们却冷得像雪中的枯草。我们抬头望不见天,低首看不见水,没有新鲜自由的风能够吹进来,没有潮湿阴凉的地气可以踏上去。生存、爱与艺术都是不适合在这里发生的。梁晓声说——“情爱在城市里几乎成了一桩必须忙里偷闲的事,一件仓促得粗鄙的事。也只有在农村,在有山有水有桥有林间小路有田野的自然环境里,爱和渲染爱的艺术才得以充分。”啊这里是牢狱不是我们的玉米地,不是我们的来处,不是我们的归途,也不是我们的家园,和根!
待我们终得摆脱这丛林,终得贴近你的时候,该是我们回去的时候了吧?以和你一样质地的,尘埃的方式,彻底,同一。
一切归于泥土
它覆盖大地遍布的
死亡和生命
不能揭开它
纱布下的
风声、河流
只能聆听
泥土啊
请你原谅那无知的人们啊
请你把月影还给天空吧
本文由“活着,相依”发布,2017年9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