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7月1日,香港回归,但这个惊天的消息直到腊月底才以门画和挂历的形式出现在无心谷人的视野中。
1997年,无心谷外发生了很多大事,无心谷的人们一无所知。
1997年,对无心谷来说,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年份,与以往所有的年份没有什么两样。直到1998年正月,香港回归的消息在无心谷传开时,无心谷顿然沸腾起来了。
许多人都变得好像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许多故事在人们的口中传扬。
香港回归这件事,在发生了大半年之后,竟然没头没脑地在无心谷掀起一场爱国热潮。许多人痛斥英国奴役香港人民的罪行,庆幸香港终于获得了解放。
在无心谷团年饭的酒席上,香港回归成了最热的话题。许多人都好似亲眼见过英国殖民者是怎样无耻地欺压奴役香港人民的,好似亲眼见过中国人民以怎样的顽强斗志,经过惨烈的抗争,才战胜了英国人的刀枪火炮,把香港人民从水深火热中解救出来。
然而,从外面回来的人一声“并没有打仗”,让所有人噤了声。
他们不明白,如果没打仗,香港是怎么解放的,英国又怎么会把香港还给中国?
有没有打仗,其实并不要紧,重要的是,香港已经回来了。虽然他们并不知道香港在哪里,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这一腔义愤从而来。
1997年,无心谷发生了一件大事——发现了一种黑色石头,就在赵老二家的后山上。
不久,出山的那条羊肠小道就变成了一条可供三轮车四轮车行驶的土路。土路比之前的小路宽很多,也平坦很多,骑自行车也不似从前那样颠簸得那么厉害了。
开山时,几乎村子里所有人都来了。他们也震惊于自己的村子里竟然出现了这么一种黑不溜秋的石头,也没有人知道这黑乎乎的石头能有什么用场。等他们知道消息时,这整座山的黑石头都已经是赵老二的了。
赵老二说,这叫煤炭。
第一块煤炭要被挖出来时,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目不转睛地等待着奇迹的发生。他们从前在镇子上见过煤球,他们以为煤球就是煤炭,他们以为挖出来的会那种一坨一坨蜂窝状的圆疙瘩。可当第一块黑咕隆咚的石头出现在他们眼前时,他们简直大跌眼镜,原来,煤炭和煤球是不一样的。
“这黑黢黢的石头能烧?”有人质疑。
“这东西怎么烧?”有人问。
“这烧得着吗?”
人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这个黑黢黢的东西。烧惯了柴禾的他们,第一次面对这黑石块,完全想象不出该怎么烧。
几天前,赵老二家出现了一个奇怪的方形台子,那台子大约一米高,砌在房檐下,像灶又不像灶。那台子有个圆柱形的肚子,上下一般粗,脸盆底大小的口径,肚子里是通的,从上面一眼就能望到下面,只是在底部稍微拐了个弯,拐弯的地方往下斜嵌了一块青石板。
没有人知道这个台子是干什么用的,烧火吧,好像连柴都架不住。
人们讨论了好几天,都不知道赵老二打这么个像灶又不像灶的玩意儿干啥。然而,就在今天,他们即将见证它的用途。
赵老二从槐花溪边捡了一筐碎石头,把台子下的半圆形出口堵住,把碎石头倒进台子里。待碎石头都结实了,赵老二拿开堵在出口的石板,那碎石头竟然没涌出来。
赵老二往台子肚子里放了一把干柴,像烧火那样点燃。
“这玩意儿是用来烧火的?”有人问。
“这口儿这么小,烧火干啥用?”又有人问。
赵老二不言不语,自顾自地忙自己的事。
火堆燃起后,赵老二渐渐往火堆上添粗实的木头,待火烧得旺旺的,赵老二提来半筐后山挖出来的黑不溜秋的石头,那石头早已被敲碎,像他刚刚倒进那台子里的碎石头般大小。
赵老二瞅了瞅台子里的火,觉得差不多了,就把那半框黑不溜秋的碎石头倒进去,一股刺鼻的味道扑面而来,许多人被呛得连连咳嗽。
“这是啥东西,好难闻啊。”有人捂住口鼻。
赵老二也不搭理,进屋拿了一把扇子,对着台子下方的出口轻轻扇起来。那刺鼻的味道,一阵一阵扑过来,周围的人不觉往后退开。
“他这是在搞啥经(干什么)?”有人问。
“找不到(不知道)”有人摇头。
“看哈儿不就晓得了。”有人接话道。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赵老二拿出一只铝壶,灌了一壶水,把壶坐在那圆口上,继续扇扇子。
赵老二扇着,其他人看着。
有人这才注意到,那台子的圆口并不是完全整齐的,竟然有几个浅浅的豁口。
“这是要烧水?”有人问。
“看样子,好像是的。”有人答。
“这烧得开?”又有人问。
“找不到(不知道),看哈儿再说。”有人答。
期间,赵老二在屋里又有事没事地进进出出。人群也都耐心地等着。赵老二从屋里拿了些椅子出来,让大伙儿坐。人们便在赵老二的院子里坐下来,谈天说地。当然,大部分话题还是后山那黑黢黢的石头和赵老二的方台子。
明眼人大约已经看出来这二者的关系了。
但这东西真的能烧着吗?真的可以像柴禾一样用来烧水做饭吗?
这才是人们关心的问题。
人们聊得热火朝天,无论人们怎么问,赵老二始终缄口不言。
聊着聊着,赵老二的开水壶咕嘟咕嘟地响起来。
水开了!
赵老二提起壶给大伙儿泡茶,人们都涌到那台子边上去看台子里的火。
“我的天王爷啊!那黑石头真的能烧!”
“红哈哈的呀!”
“跟灶一样一样的,火劲儿不小呢!”
“来,尝哈儿炉子上烧的水咋样。”赵老二笑眯眯地叫大伙儿去喝茶。
人们又涌到院子里,端起茶杯品尝那黑石头烧出来的茶。
“味儿好像跟柴烧的有点儿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我咋没尝出来?”
“说不出来,好像是有点儿不一样。”
“扯鬼话,明明一样一样的好吧。”
“我感觉比柴烧的还好喝些。”
……
人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赵老二只是弯着嘴角不说话。待人群渐渐安静下来,赵老二才开口。
“这个黑黢黢的石头就是煤炭,你们也看到了,可以烧的,咋烧你们刚才也都看见了。往后,只要是咱们村的人,都可以免费来挑炭烧。”
“好!”不知是谁叫了一声,人群里顿然爆发出一阵掌声。虽然他们并不知道为啥要拍掌。
待掌声稀疏下来,赵老二继续说:“这东西比柴经烧,一炉子能烧几个小时,煮饭烧水烤火都行。不单是这样,”赵老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现在,还可以招人来挖煤,按车算,挖出来并装满一车,就有十二块钱,几个人平分。三个人装,就是一个人四块钱;四个人装,就是一个人三块钱……”
“我们都能去吗?”有人抢着问道。
“都来肯定不行,要不了这么多人,每天早上来我这儿报名,每天只要8个人,先到的人去上工。如果哪天买家多,可以再多招几个,少的话8个就够了。”
“哦……”
矿洞还没开工,但村民们都已经跃跃欲试。
从古至今,他们的祖祖辈辈们都靠种地为生,偶尔给别家干活,别人还不了工了或者不想还工时,才会给钱。而现在,他们装一车炭就可以有三四块钱。
已经有人开始盘算,一天就算装四车,也有十几块钱,一个月下来也有好几百块钱了哇!这是他们此前从未敢想过的。一年下来,这将是一笔巨款!
许多人双眼冒着绿光,仿佛那笔巨款已经实打实地拿在了他们手上。
“不过,要提前说明白,只要年轻人,45岁以上的不要。”赵老二突如其来的一声,令大伙儿大吃一惊。
“为啥子啊!”有人不服气,问道。
“要炸山,危险得很,年纪大了跑不动。”赵老二补充道。
“哦……”
那些45岁以上的人瞬间愁眉苦脸起来,只一瞬间,巨款就与他们失之交臂了。他们眼中刚才的那抹绿光,陡然黯淡下来。他们只恨自己为啥不年轻几岁,或者这煤矿为啥不早几年发现。
人群渐渐开始散去,还有几个人稀稀疏疏地围在赵老二的炉子边看那红彤彤的炉火,那火光映得他们双眸通红。也有一些人继续留在赵老二的院子里,向赵老二打听煤矿和挖煤的事。
从那以后,无心谷的人,包括无心谷的孩子们,都多了一项任务,挑(背)炭。
1997年,无心谷以往烧柴的习惯几乎彻底改变,人们发现,炭确实比柴经烧。而且,只要方法得当,这炭可以过夜,等到第二天早上起来时,火还是燃着的。这就免去了诸如从前烧柴那样的许多麻烦。
以往烧柴,要先把树砍倒,删去繁枝,还要在坡上晒干了才能背回家,耗时长,又繁琐,而且不经烧,哪像烧炭这般方便?
自1997年的那个夏天开始,无心谷砍树的人少了,挑炭的人多了。家家户户都筑起了炉子,一种是高炉子,是在地面砌起来的;另一种是地炉子,是在家里挖一个约一米深的方形坑修建而成的,地炉子的储渣仓也有一米来长,储渣仓后面还可以挖一个红薯窖,用来保存过冬的食物。
自此,许多人家的烟囱里不再冒出袅袅的炊烟,而是飘出刺鼻的煤烟味。
1997年底,当外出的人们回到无心谷时,整个无心谷的变化,令他们有些措手不及。
然而,并没有人知道,一切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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