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忘的战士潘瘸子

在汤原县东庆升村,有一个老潘头,他的一只脚缺了两个脚趾头,腿上有枪伤,脚有点瘸,绰号潘瘸子。潘瘸子一直到死也没有引起人多少注意。

    1970年代,我与潘瘸子结识了,其实也不能算结识,只能算是我见到潘瘸子了。那时我还是一个十岁的小孩,我姥姥家在东庆升村,放寒假的时候总嚷着去姥姥家,父母就把我送到东庆升村,我在那村子一待就是十天半月的。东北的农村冬天“猫冬”,姥姥和姥爷就带着我去西头的潘瘸子家串门,潘瘸子家和姥姥家一趟街,中间隔着两户人家。我记忆中他家里有一股很浓烈的香草味,油漆的柜子很光亮,柜子上头的墙上挂着大镜子和镶在玻璃镜框里的像框,柜子上有花瓶,里面插着鸡毛掸子等杂物。炕沿儿也很光亮,不过那不是油漆的光亮、而是经年累月被人坐着磨的溜光铮亮了。姥姥姥爷坐在炕沿上,姥爷抽着旱烟和潘瘸子唠嗑,姥姥也抽着旱烟和潘姥姥唠嗑,我就安静地坐在姥姥身后、一边自己玩,一边听大人们唠嗑。


(潘玉臣)

       懵懂记得,潘瘸子当过抗日队,他那脚就是在山上冻掉了脚趾头弄瘸的。我问姥爷,抗日队是干啥的?姥爷说,抗日队打日本人,日本鬼子杀中国人,抗日队就豁命跟日本人干。姥爷还说,他自己亲眼看见过抗日队,有一次他赶着马车去亮子河拉木头,在大山里头看见了抗日队,穿得破衣烂衫,坐在地上捉虱子,对老百姓挺好,还教他们唱歌。

    潘瘸子和姥爷讲的抗日队的事儿,很快就在我儿时的记忆里消失的无影无踪了。以后我上学、工作,再没有见过潘瘸子和他的家人。

    2021年,我退休了,安静清闲的日子里,有一次和几个朋友在一处民居度假饭店小聚。那饭店是一对小两口开着,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帮着儿子儿媳料理生意,端茶倒水的。她突然瞅着我说:你姓张吧?你小名叫小二!我诧异,一问才知道,这老太太是潘瘸子的女儿,名叫潘桂琴。我脑子里关于潘瘸子一家的记忆迅速复活起来,我询问潘瘸子和潘姥姥的情况,他们当然早都去世了。我说潘姥爷当过抗联,你知道的情况跟我介绍一下吧。(我一说到抗联的话题,别的就不唠了,惹得朋友们有点扫兴)。


潘桂琴

潘桂琴向我介绍了父亲潘瘸子的情况:

       我爹名叫潘玉臣,1912年出生,属牛的,山东莱州人,1984年去世,去世那年72岁。他当抗联的事我知道的不多,当时也没当回事,他自己也不说。我自己今年也74岁了,属鼠的。

    我记得1964年前的一段时间,有个抗联的团长,叫四大个子张和,来东庆升我们家几回。他一来我爹可高兴了,他俩坐炕上喝酒,唠得可近乎了。那时候困难,家里也没什么吃的,就炒点土豆片,整点咸菜,两个人对付着喝点酒,还喝得挺高兴。我还不到二十岁,坐在炕沿边听他们唠嗑。

    张和挺高的大个子,比我爹高一头,模样我也依稀记得。张和让我爹上县里找找当过抗联的事,我父亲没啥文化,去县里找了两回,也没找出什么结果,没人证明,也没有享受到老抗联的待遇。

    我爹外号潘瘸子,右脚趾头缺两个,走道有点瘸。他们跟日本人打仗,打过了就打,打不过就跑,在山里野外藏着。结果他掉冰窟里了,冬天在野外行军,掉冰窟里了,拽出来以后,脚冻坏了,用雪搓,没搓过来,就坏死烂掉了。

    日本人狠啊!中国人要是犯在他们手里就给你扔狗圈里,让狗活吃了你。东庆升北面不远就是鬼子的兵营,老百姓躲得远远的,不敢近前。

    潘桂琴没有提供更多关于父亲参加抗联的信息,我记起潘瘸子有一个儿子叫潘启文,和我舅舅是朋友,就留了心。有一天,他们两人喝酒叙旧被我遇到了,我就不客气地坐在桌上,请他介绍父亲潘瘸子参加抗联的情况。


   (潘启文)

    潘启文叙述:

    我爹当抗日队的事我说不太清楚,只知道个大概。反正是好罪没少遭,啥也没捞着。

    他最早是山东人,莱州府掖县,就是现在烟台一带。和我妈结婚后从山东闯关东来的黑龙江,顺松花江坐船漂下来的,奔我大姨家,老周家,周胜臣家来的,来到黑龙江后就再没回去。他们一家姊妹哥们11个,他排行老四,都走散了。文化大革命的时候,黑龙江省长名叫潘复生,我五叔的名字就叫潘复生,我爹原来的名字叫潘复江,后改的叫潘玉臣。我爹听说潘复生的事,感觉这人是自己的亲弟弟,就想去找。我妈说人家当省长你去找了?早怎么不找?没让去。后来我回山东老家,看到家谱上有潘复生这个名字,也不知道这位潘复生省长到底是不是我爹的亲兄弟,这是题外话了。

    东北剿匪的时候我爹是三江自治军的一个什么官,挎匣子枪。依兰、勃利、牡丹江、佳木斯周边这一带的剿匪战斗他没少参加,打谢文东他都干过。后来他闹眼睛,眼睛看不见了,就回东庆升家里养眼睛了,再就没回队上。那时东庆升有个杨明忠,也是三江自治军的,给我爹当过警卫员。

(张四大个子与黑龙江省军区副司令员王明贵)

        我爹当抗联开始就和老张家哥们在一起了,张传福是张老六,他有个四哥叫张和,外号张四大个子。张四大个子文化大革命挨收拾(挨整)了,为啥呢?别人都死了你怎么没死呢?给定个叛徒特务。老头憋屈啊,动不动就上我家去了,他在江南泡子沿住,过了松花江就是东庆升了,穿件老式的黑棉袄,背个黄挎兜子,跟我爹喝酒,我管他叫四大爷。他个子是真高啊,进我家屋里的门得哈大腰,坐那喝酒比我爹高出一头。四大个子后来平反了,享受团级待遇。他还有个弟弟老七,也是抗日的。他有个姑爷也在大修厂上班,他有本抗联的书,里面有抗联的事,一个人一小段,他拿出来给我看,我们俩唠得挺好。

    四大个子一到我家就跟我爹喝酒,他俩净唠打鬼子的事,唠的可来劲了。他来了我也高兴,有时候能逗个糖块啥的。我爹当抗联的事,我都是从他们唠嗑中听来的。打火烧桥是打伏击,这桥在永发西南面,抗日队把桥给烧了,两下打起来后抗日队吃亏了,没少死人。我爹也让人打死过去了,人已经死过去了,其他的人都撤走了,活人都走了,敌人也都走了。仗都打完了,他在死人堆里又活过来了,他头被人用棒子打塌了,骨头打碎了。结果他没死,又活过来了,也不知道爬了多长时间,真是九死一生活啊,他又找到了队伍。

    他腿上有一个大疤瘌,那是枪打的贯通伤。还有一只脚缺两个脚趾头,大脚趾头和二脚趾头没了,是冻没了,听说是在山上踩冰窟窿里了。爬出来后他冻得不行,急忙就奔趟子房(猎人居住的小房子)去,费尽力气找到了一个趟子房,里面那人叫田宝山,把他救下来了。给他拢火烤干衣服和鞋子,用雪搓冻伤的脚,有两个脚趾头怎么也没缓过来,后来就黑了,慢慢就坏死了。这个田宝山解放后也搬到东庆升了,在一个围子住着,他俩认了磕头弟兄,一辈子成了好兄弟。

    我爹在东庆升屯里有这么个事,有一天老戴家来了一个人,敲诈勒索,自称是满洲国警察。老戴家被欺负的没辙了,说咱找老潘二姨夫去吧。就把我爹找去了。我爹拎个镐把就去了,把这个警察好顿削。打完了,警察跑了,他也跑了,这你把满洲国警察打了还有好啊,非逮住整死你不可。家里人愁得呀,寻思这回是没好了。结果后来整明白了,那个警察是假的,这下没事了,我爹才敢又回屯子。

    我爹这辈子,地方没少待,铁路他干过,油厂他也待过,都没干长,那儿也没干明白,还是回东庆升当农民了。后来,县里面有位民政局长叫钱日生,说他的事我知道,那是抗联的,家里面写个材料吧,报到民政局来。我没太当回事,寻思家里面也过得去,吃个药啥的我也能买,那时候看病也花不了几个钱,就没给办这个事。现在想起来挺后悔的,那不是几个钱的事,也不是待遇不待遇的事,那是老头为国家出过力,打过鬼子的标志。钱不重要,名誉重要啊。

    这就是抗联战士潘玉臣已经完全碎片化了的人生轨迹,从其女儿、儿子处了解到的信息模糊而散乱。归纳分析,潘玉臣是在张传福、张和兄弟影响下参加抗联部队的。1934年秋张传福率太平川自卫团起义后,全家都参加了抗日,四哥张和是2师12团团长,二哥张有负责后勤工作,把家里面和筹集的粮食物质往山上运。太平川地区有很多人随其参加了抗日队伍,潘玉臣既是其中之一。

    张传福的起义队伍被编为汤原抗日游击队一个中队,1936年成立东北人民革命军第六军后改编为第四团,东北抗联六军成立后再次改编为第二师,辖第10、11、12三个团。其中10团在萝北三间房战斗中遭受重大损失,编制取消。11、12两个团参加了西征,编为东北抗日联军第三路军第三支队,成为这支骁勇善战队伍的骨干力量。1942年,三支队进入苏联境内整训,1945年参加了解放东北的大反攻,胜利返回了东北。

    潘玉臣参抗联部队开始于何年,说不清楚。从潘启文叙述其父“开始就和老张家哥们在一起了”和其与张和四大个子过从甚密判断,应该是二师的人,参加过火烧桥战斗,也可能参加过三甲伏击战。

    1938年8月上旬,冯治纲、张传福率首批西征部队西征,8月23日行进到汤原县黑金河沟口时,遭日军第61联队6中队一个小队伏击,战马辎重散失,张传福受重伤。张传福负伤后,冯治纲安排二师保安连长温长青率一支小部队留下,负责护理保卫张传福,自己率领大部队继续西征。结果转移途中张传福牺牲,这支小部队在荒山野岭间含泪安葬了师长,在坚持了一段时间后,陷入绝境,队伍溃散。潘瘸子恰好是在这支队伍中吗?,有这种可能,但这只是一种可能。

    最合理的推断,潘玉臣应该是在1938年后,日伪进行“三江大讨伐”期间,因伤或因队伍溃散回到家里。当年,这样因伤病,或因环境恶劣没有参加西征,滞留下江地区的抗联人员有很多。1945年光复后,退居苏联的抗联人员随苏军回到东北,潘玉臣闻讯立即加入了三江自治军,参加到东北剿匪斗争中,直到因病回家。此后,剿匪斗争胜利结束,部队旋即改编,或开赴解放战争前线,潘玉臣再也找不到原来的部队,从此默默无闻,在农村生活了一辈子。

    这是基于潘玉臣后代叙述,参考同时期汤原地区抗日斗争脉洛,结合抗联资料推断分析的结果,与历史的真实尚有差距。但接近历史真实,是可信的。

    不得不承认,由于年代久远,知情人消失离世,如今想还原一位八、九十年前普通抗联战士的人生轨迹,比登天还难。这些抗联战士真真切切地存在过,他们在国家民族危亡的最危险时刻,挺身而出,殊死地与侵略者搏斗,他们义无反顾的壮举是中华民族生生不息的魂魄。潘玉臣和无数没有名份的抗联战士,不该淹没于滚滚红尘被历史遗忘,其普通的名字要与民族光荣的历史联系在一起,其伟大的牺牲应该成为后代的光荣和自豪。我们竭力发倔他们光荣的岁月,以慰藉英雄的抗联战士,亦是为了获得今天奋勇前进的精神力量。

2021年7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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