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滴之水,汇成清泉,进而潮涌。每一滴水,并不是孤立的,它在形成的那一刻,就已然融合在周遭,无法分辨。
最近在读西方现代主义文学,宏观看它的进程,恰似一个庞大又精密的机器。参与其间的零件,就是一个个作家的作品。他们既做着独特的文学试验,又倚赖着四面八方的链条,吸取前人、同辈的思想,杂糅于自身。
在文学史上,的确是“没有人是一座孤岛”。一个作家的作品中,看到些许他人的影子,并不少见。但不可否认,通过大量阅读,熟悉各类风格,再结合个人体验写作,远比一个人闭门造车好得多。
最终,在字字句句的组构,情节的推展,感情的自然流露之下,那些相通、借鉴之处,仅化作一层稀薄的雾气,忽隐忽现。而作品中,呼之欲出的“个性”,掩盖不住它本身耀目的光辉,砌成又一座灯塔,照亮后人。
文学有千百种样子,选取几个作家有意思的作品,窥探一二。
· 作家的双重人格
20世纪法国诗人、小说家阿拉贡晚年创作了《处死》,这本小说的主要人物是阿尔弗雷德、昂图瓦纳、芙热尔以及作者“我”。昂图瓦纳实则是阿尔弗雷德的笔名,因为歌颂妻子芙热尔,成为著名的现实主义作家。两个人物为了芙热尔相互嫉妒,阿尔弗雷德决定处死昂图瓦纳,结果最后反被昂图瓦纳打败。而芙热尔难以理解,在一个丈夫身上怎么可能有两个对立的男性。
这本小说里,能看到阿拉贡和他妻子爱尔莎的影子。他曾出版了近20本诗集,多与爱尔莎有关。阿尔弗雷德和昂图瓦纳是阿拉贡在私人生活和创作活动中两种不同人格的化身。
作家隐藏在作品中的人格显现,与真实作家人格之间的“同”和“不同”、“融洽”和“背弃”,有时甚至连作家本身也分辨不出。阿拉贡在晚年把这个疑惑写入小说,也是对他一生创作生涯中“孰真孰假”的反思。
· 大胆的文体试验
中规中矩的人太多,任性而为的人,反而能被记住。
爱尔兰小说家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被视为奇书,每一章变化一种文体。他有意中断统一文体,以使每一文体都与其内容融为一体,心灵现象也就直接呈现在文体的纷繁变化之中。乔伊斯直言,
“我给自己设下的目标,是用十八种不同的观点及风格写成一本书,这显然是我的同行闻所未闻或尚未发现之事,而我所选择的传奇故事的性质,足以让任何人精神失常。
我在书里设置了许许多多的疑团和迷魂阵,教授们要弄清我到底是什么意思,够他们争论几个世纪的,这是取得不朽地位的唯一办法。”
《尤利西斯》的故事很简单,写青年艺术家斯蒂芬在母亲死后,渴望在精神上找到一位父亲。而广告推销商布鲁姆奔波忙碌,11年前失掉幼子,心灵创伤难以愈合。他们相遇,一个找到了父亲,一个找到了儿子。布鲁姆带着斯蒂芬回家,同妻子莫莉相会。
这和荷马史诗相对应,希腊联军首领俄底修斯在归家途中漂流10年,俄底修斯之子忒勒玛科斯寻找父亲,最终,俄底修斯与妻子泊涅罗珀团圆。
乔伊斯在最后一章写莫莉的潜意识,奔腾喷涌,不受标点、句法、逻辑的束缚,近40页,分为七大段,只有第三段和第七段末尾各有一个句号。
心理学家荣格花了三年才读通它,他用了个有趣的比喻,
“我大概永远不会说我喜欢它,因为它太磨损神经,而且太晦暗了……全书最后那没有标点的40页真是心理学的精华,我想只有魔鬼它奶奶才会把一个女人的心理琢磨得那么透彻。”
· 究竟为什么要照镜子呢
你,凭借什么来认识到自己的存在?镜子,他人的目光,还是社会认同?
法国存在主义文学代表作家萨特写的戏剧《间隔》,就触及到了这个尖刻的问题。出场人物是三个鬼魂,他们苟且于现实诱惑,各自携带着自己的罪孽来到地狱。
剧中的主人公之一加尔森随招待员进屋后,沉吟片刻,便自言自语道:“没有镜子,没有窗户,当然啦。”平静下来后,又自问自地说:“究竟为什么要照镜子呢?”
埃斯泰乐说出了谜底:
“要是我不照镜子,尽管摸到自己,我也不能肯定我究竟是不是真的存在。”
伊奈斯让埃斯泰乐坐近自己并告诉她说:
“往我的眼睛里看,你看到你自己没有。没有哪一面镜子会比我这双眼睛更牢靠的。”
萨特由此引出了“地狱,就是别人”的惊人论调,
“世界上的确有相当多的一部分人生活在地狱里,因为他们太依赖别人的判断了。
正因为有许多人因循守旧,拘于习俗,旁人对他们的评论,他们感到不能忍受,但是他们又不想方设法去改变这种情况,这种人虽生犹死。”
剥离层叠的人格面具后,才是真正的你。你还认得吗?
若说文学的功用是抚慰,那未免太狭窄了些。它也像是一面镜子,一不留心,照见一部分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