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在地里看庄稼,醒来时见到弯如镰刀的下弦月时,总是月底。它一出现,马上就天明。
而见到月初的一线月,很少。我注意到它,是五年前的正月初三。
父亲吃了元宵,我往厨房送碗。回来关上厨房门时,不知怎地抬头一看,细细的月牙正挂在大桐树上边的天空。一圈清冷,只有不远的黄晕,没有一点月华万里的样子,仅仅投射出新生的光辉。
一下子勾起了我的绵绵思绪。我写了《无计问乡愁》,写到院子上空的一线月。那编辑后来采用时把我的标题改成了《何处问乡愁》,一线月被改成了一轮月。我觉得没有我原来的好,他可能没有留心过,没有那真切的体验。
月亮便越来越让我敏感。唐诗中有“一树梨花一溪月”的句子,让我神往。不知这句子到现在编辑的手里,会被改成怎样的结果。
一线月是初生,初生便有最深远的希望。月华照我行,静夜哪有黑暗?我在十一二岁时,踏着门前的小径去喊你上自习,头顶就是这一线月。你哼着“初一生,初二长,初三初四明晃晃”的童谣,学校的预备钟已经响了。教室里是一个个用墨水瓶制作的煤油灯,工人子弟才会点几支洋蜡来摆阔。我们在夜晚读书,一线月照着教室后满坡的黄菊花,苦味里的暗香弥漫了山村,不远的八里山黑魆而神秘……
我第一次出门到的是南方,你仍在千里之外的故乡。我躺在江上的小舟里轻摇,我看着一线月,新识的江南少年给我讲着他搞笑而夸张的童年。不远的寒山寺日日有读书人光顾,可我和那少年坚持不进。后来我才知道,你每晚立在咱老家的山头心里无数次喊我,你身旁的阿黄通人情又能给你壮胆。你那时也是头顶一线月吗?
我不会与时俱进,我心里固守的东西仍如当初,我觉得我的心三十年不变。如今你头上有了白发,可你笑容依旧如十六岁;你穿上心爱的衣服时,你的身形仍是大学时代,周遭的一切顿时生辉。
你也没变。不是故意抵制,我们随心。最自然的不变才是真的不变。高科技迅疾,可燕子衔泥筑新巢依然是那时的姿态,望一眼都让人心怦然。
讲一线月的时候,我费了好大劲才让他们明白,我不得不布置下月初三晚上的作业,是到楼顶或郊外或自家平房上看一线月。我的学生来自城乡,可他们都已远离田家生活,乡野稼穑已是典籍里的名词。农业文明式微,古诗文里的农耕时代的许多名词已经让孩子们瞪眼。我的老师们和我商议,是否把我的学校搬到乡下, 乡下现在空着的校舍多的是。我在考虑。
一线一弯一轮一溪,怎样的月色都是美好。表达的不同,有人可能强调的是记述时的实际,有人可能着眼当时心理上的响应。月明当头,总是长夜里人最多情的伴侣,它不忘初心不离不弃之下,你的人生便也满缺盈亏,直至成为田头的归人。
不顾念青春,青春总会化为旧袍子下的血气,心里冲动嘴上却挂笑。壮年雄勇,拔山盖世,针尖大的脆弱也可能把你击中。沧海一声笑,浪花淘英雄,怎能说尽人生,又怎能简单地付之笑谈中?
一线月快落了,几颗星显得更明了。大地,只剩下静,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