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吃完最后一根烤串，我满意的吮了一下粘着香味的手指，看向对面的张琦：“小苒的婚礼，你真不去？”张琦肩膀一耸，大咧咧的摊开手，“去，当然去！还要包个大红包！”
他脸上不羁的笑容在昏暗的灯光下明明灭灭，我仔细的盯着他，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你和她，真的过去了么？”
张琦和夏曦苒有很多过去，那些时光像树叶的脉络，成长在他俩日渐成熟的身体里。而我，作为他俩共同的好友，旁观了其间所有的辗转和悲喜。我也说不清，这于我，是幸亦或是不幸。
02
夏曦苒和我在同一个院子里长大，我们的父母都是县水利局的职工。时隔多年，我依然记得我和她的初次见面。当时的她远没有如今这么惊艳，甚至——怎么说呢——还有点，有点邋遢。
四岁的她被职工大院里的几个熊孩子抢走了心爱的小布熊。争抢之中，身体瘦弱的她被推倒在地，漂亮的公主裙上也留下了那几个熊孩子脏兮兮的脚印。
我过去拉她起来，笨拙的拍了拍她的公主裙，那些泥印子顽固的抱着她的裙子，拍也拍不掉。她低着头，不说话，就一个劲的掉眼泪，大颗大颗的眼泪像珍珠一样砸在地上，听得人心疼。
后来，她像盛夏的树一样疯长，抽条拔节，不再瘦弱，也不再邋遢。可她伤心难过时哭泣的样子，却始终和四岁时的那个小女孩一模一样。没有歇斯底里，没有哽咽嚎啕，只有珍珠一样的眼泪，从她那白皙明净的脸上，悄然滚落。
简直就是宿命的冤孽，初见的遭遇像伏笔一样埋藏在我和她彼此交汇的人生路途里。我都有点记不清，究竟看过她多少次默然流泪，每次都费好大劲才能哄得她那“水龙头”收了神通。
我自然不能枉受折腾，事毕每每要找张琦敲诈一番，谁让他老是惹哭夏曦苒，要我来帮他收拾烂摊子呢？
03
如果不是张琦当时拐了弯的想接近夏曦苒，我都不会认识这个闷骚又中二的家伙。
职工大院里的长辈们，闲时在院里香樟树下扯闲篇，经常说起夏曦苒这个“别人家的孩子”。学习用功，成绩优异，听话乖巧，多才多艺，画画弹钢琴都拿过大奖，每个学期开学都作为学生代表上台演讲。
而说起，她的长相，长辈们都会啧啧称奇：她爸她妈看着不咋滴啊，怎生个女娃子会恁好看？的确，夏曦苒简直把她爸妈的基因去芜存菁的完美继承，越出落越水灵。以至于，我后来每次想起幼时和她的初遇，简直就想呼自己两大耳刮子：那么葱白细嫩的小手，你咋不多拉一会儿？你知道，长大后，多少男生惦记她这双拈花美手而不得吗？你知道，长大后，你有多少年再也拉不上女孩子的手吗？！
小学时的夏曦苒，文静可爱，也不怎么跟人说话。即便跟我，也只是见面点头，微微一笑。那时的男孩子们，满街跑，玩具和游戏对他们有着莫大的吸引力，只会嫌弃女孩子笨手笨脚，倒也让我过了几年安生的日子。
甫一升入初中，就像积攒了一冬天能量的种子遇到春风吹拂，夏曦苒单薄的身体绽放出了勃勃生机。她就跟开了挂似的，辉煌光环附体，在一群满脸青春痘短肥傻白甜的女生里，越看越觉得出尘脱俗，美得冒泡。从那时起，她在女生中的人缘就没好过，蚊帐被剪坏，牙刷被丢在厕所，晒的内衣“被风吹”下楼……
在男生那边，又是另一种景象了。从此，我过上了土皇帝一样的生活，前呼后拥，各种新潮的玩具就没断过，玩游戏机都不需要买游戏币。
一个个情窦初开的男孩子，换着花样的讨好我，想让我帮忙送情书，想让我透露一点夏曦苒的喜好，想让我在夏曦苒面前说说好话……要是我塞给他们一张夏曦苒穿长裙逛街的照片，那我简直就是全世界最可爱的人。
我享受着福利，也偶尔给男生们一点甜头和希望，但是最终，我帮她挡掉了几乎所有对她有企图的男生。
我像一个守护神一样，守护着夏曦苒，那些张牙舞爪冲上来的男生都被我轻描淡写的放倒在地，绝望的哀嚎着转移了狩猎的目标。而我唯一一次失守，唯一一个没挡住的，就是张琦。
04
张琦不像那些躁动的青春期男生那样拼命的表爱心献殷勤，我挡不住他，是因为他什么也没做，他只是守望，和我一样守望。
真正让我和他推心置腹的，是他的坦诚和睿智。第一次见面，他托人约我到学校图书室。刚见面，他就说：“陈寻，我知道你喜欢夏曦苒，我也一样。你放心，我什么都不会去做，和你一样。”
傍晚的斜阳挥洒出温存的光线，透过图书室的窗棂，把房间里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光。我逆着光线看过去，他的眼神真诚澄澈，脸色坦然平静。
就在那一刻，我决定和他做好朋友。他是我的知己，他懂我，他和我一样：一样坚韧沉默的守望，一样隐忍苍凉的喜欢。
有了张琦这个助手，我帮夏曦苒拨开涌上来的、面目可憎的男生就更得心应手了。
我们守望着夏曦苒，就像守着一个惊天的秘密，一层一层的吐丝包裹，把这喜爱，裹得厚实，裹得发亮。
05
我们一路护驾，总算平安无事的把我们的公主送进了高中。这期间，我们跟校外的小混混打过架，因为他们总在放学的时候不怀好意的来堵夏曦苒。也悄悄给老师打过小报告，趁放学，把那些男生的情书塞进教导主任的抽屉。还都养成了早起的习惯，因为夏曦苒这小笨猪贪睡，总是急急忙忙去学校，而来不及买早餐。
可高二的时候，我们还是惊出了一身冷汗。夏曦苒参加了学生会书画社音乐协会好几个社团，多才多艺肤白貌美的她自然像磁铁一样吸引了很多追求者的目光。这其中，就有学生会主席，我们高大阳光笑起来暖暖的学长。“笑起来暖暖”是夏曦苒的说法，她抱着膝盖坐在院里香樟树下，嘴角含笑的讲着这个学长的点点滴滴的时候，我就像被人踩了尾巴的猫儿一样，恨不得一蹦三丈高。
我赶紧去找张琦商量。小心翼翼看护了几年的娇花，岂容他人攀折？用张琦的原话说，“哪怕他在小苒心里的形象有珠穆朗玛峰那么高大，我们也要给他摁进马里亚纳海沟里去。”
我们去搜集学长的所有坏消息，考试作弊啦，偷懒不值日啦，在家不洗碗啦，甚至捏造出他偷看女生洗澡的假新闻。我们企图用这些负面消息让夏曦苒发现她的阳光学长其实没那么好，甚至有点不堪。
可是，都没用。她就像中了邪一样的看着学长朝她走过来，目光甜得可以把人融化。要不是阳光学长自毁长城，被小苒撞见揽着另一个可爱学妹笑意融融嘘寒问暖，我和张琦差点就城门失守，功亏一篑。
经此一役，我和张琦的革命友谊得到了质的升华，攻守同盟得以巩固。我们约定，一起守护小苒到念大学，到时候海阔天空，就可以放开拳脚，各显神通，公平竞争。
06
没想到，我还是太实诚，被这小子阴了一道。
高考失利，我分数差了他俩十几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张琦和小苒填报了同一个学校。我挨着他们学校填了好几个平行志愿，谁知却被随便填的最后一个志愿录取，和他们相隔千里，山水迢迢。
踏上火车之前，我一拳砸在张琦肩上，“护花使者的重任交给你了，可不许趁我不在下手，我会考你们学校的研究生，过来和你公平竞争的。你丫的敢抢跑，我揍你丫的！”张琦把胸脯拍得震天响，“放心放心，我什么人你还不知道？我等你过来一决高下！”
大二，张琦打电话告诉我他和小苒在一起了的时候，隔着电话，我把张琦骂得祖坟冒青烟：“你个小人！伪君子！谁让你先下手的！你给我马上分！只有我才能给小苒幸福！”
张琦笑嘻嘻的照单全收，也不还嘴。等我骂累了，他收敛笑容，严肃的跟我说：“我们小苒啥模样你不清楚？学校里那些男生盯着她像狼盯羊一样。我不下手，要是被别人拐跑了怎么办？这个年纪的男生心里想什么，你还不清楚？到时候伤害了小苒怎么办？还是交给我吧，交给我放心，这么多年了，我对小苒的心，你也知道。我什么人你还不知道？我一定会对小苒好的！”
我这个暴脾气，一下子就上来了：“我他妈就是看错了你是什么人，才会让你抢了先！你要是敢欺负她，老子坐火车坐飞机也得去把你打得连你妈都不认识！”
挂了电话，我的眼泪就下来了，走了很远的路，以为快到终点了，结果好兄弟跳出来说“这路归我了，你换条道”，偏偏还不能发作，只能祝福。心里堵得跟北京二环似的。
07
没想到，我也是个说话不算数的人。说了要替小苒打抱不平，可小苒被张琦气哭那么多次，我终究还是没有扬起拳头。
张琦追到小苒后，他俩着实过了一段幸福日子。在朋友圈看到他俩秀恩爱的照片，照片的场景换来换去，九寨沟，张家界，鼓浪屿，还有很多不知名却很美的小地方，唯一没换的就是他们的笑容。那种沉浸在爱情里、打心底笑出来的笑容，甜蜜得让我没法不点赞。
他们一起逛过的淘宝街，一起吃过的路边摊，一起玩过的过山车，如果知道他们最后不在一起了，会不会很难过，难过得像我一样？
故事的转折点发生在大学毕业。我从小苒和张琦那里，都听过这段经历。他们讲述了各自感受到的生活的一部分，让我得以拼凑出爱情落幕的完整模样。
08
大学毕业之后，他俩留在了学习生活了四年的大城市。
大学的时候，年轻，自信，都以为自己是骑着骏马飞驰的将军，踏出校门，就可以攻城略地，一骑绝尘。直到求职的时候，挤在人潮汹涌的招聘会场，简历一次次的投递，一次次的被拒，才明白，自己就像蝼蚁，卑微的匍匐在社会的底层，求生都显得艰难。
历经波折，他们终于找到了工作，虽然不是什么大公司，薪水也不多，但好歹有了一点收入，能够在这个城市暂时落脚。城市再大，梦想再单薄，好在他们有家。那个不足10平米的出租屋，像一个睡袋，迎接他们疲惫的身体，给予他们整晚的休憩。
看着自己的女朋友——昔日的校园女神——和自己委身于这个破盒子一样破旧窄小的出租屋；和别人共用厨房卫生间甚至是那个肮脏的马桶；每天早上眼睛都没睁开，就要出门挤地铁上班；每天青菜萝卜的半月吃不着几回肉味；张琦心里萌生了一股强烈的羞耻感和愧疚感。说了要对她好，说了要让她过好日子，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吗？
工资在城市的巨口面前太过微薄，张琦动起了其他的心思。正好P2P火爆异常，张琦研究了好几个星期，最后选定了几个P2P平台，把自己所剩不多的积蓄都投了进去。
小苒看他下班后对着电脑一看就是好半天，也恼过他对自己疏于陪伴。张琦一心想赚了钱再给小苒一个惊喜，也不给小苒说自己在干什么，只是好言宽慰。
以前两个人下班回家，有说有笑，一起做饭，一起刷碗，抱着看笔记本上下载的电影，你喂我颗爆米花，我给你递杯可乐。虽然人穷了些，日子苦了点，但有情饮水饱，也过得其乐融融。
可现在，张琦就整晚整晚的盯着电脑研究投资，也不怎么陪小苒说话，小苒心里的苦只能在电话里向我哭诉。
我跟张琦联系过，让他多照顾下小苒的情绪。两个人在大城市打拼的确很不容易，更要互相扶持相依为命。张琦一脸的不耐烦，还怨小苒藏不住话，啥都跟我说，话语间隐隐藏着醋意和火药味。谈话也就无以为继，不了了之。
09
起初，P2P形势一片大好，张琦在其中赚了不少钱。这也让他更加坚信自己找到了改善生活、让小苒过上好日子的捷径。
后来，P2P平台资金管理不善、平台信誉欠佳等问题爆发出来，不少P2P平台都关网跑路或者申请破产了。一头扎进其中的张琦，好几笔投资都血本无归。一时间，他急红了眼，那不仅是他工作一年多辛苦攒下的积蓄，更是他对未来生活的希望啊！
小苒发现了他情绪的异常，借此知道了他之前是在做投资。虽然损失惨重，但小苒本就是个渴慕温暖不爱物质的女孩，依然温言软语的安慰他，鼓励他，劝他踏实工作，和她一起努力拼搏出一个美好的未来。
可习惯了P2P平台资金增长的高速，张琦不再愿意每日拼死拼活拿那点工资。他开始想法设法的从小苒那里骗钱。拿到了小苒从牙缝里抠出来的积蓄，他急不可耐的再次投入了P2P的洪流中，一心想着翻本。
为这事，他俩吵了无数次，我也跳出来从中斡旋好几次，两头说好话，好不容易才把他俩劝拢。
那段时间，小苒身心皆疲，整日以泪洗面。而张琦，沉浸在以P2P投资理财发财致富的美梦里，对小苒的劝阻不听不顾，甚至还以咒骂。
10
资本的泡沫崩塌得比想象中来得快，张琦的投资又一次以失败告终。他俩不得不搬到了更遥远的地段和更窄小的出租屋。
气急败坏的张琦，把这一切都归罪于社会的不公，自己时运的不济，而没有去想，是不是自己已经丢失了初心，找不回自己。
争吵，冷战，和好，更频繁的在他们的生活里上演。小苒竭力的想把生活拉回正轨，而张琦总是用自己的暴躁把小苒的努力像杯子一样，摔得粉碎。
往日的你侬我侬还在记忆里闪着温暖的光，这光芒印照在今日的满目疮痍上，真真让人怀疑，要么过去的缱绻温存只是一场美梦，要么如今的伤害龃龉只是一场噩梦。
在一个和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的下午，小苒做好了饭菜，温柔的呼唤张琦过来吃饭。张琦端起碗时，小苒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阿琦，我们回去好不好？还回我们那个小县城，你可以去考公务员，我可以去学校当老师，我们守着彼此过一辈子，就像我爸我妈那样，平凡而安稳的过一生，好不好？”
张琦放下饭碗，看着小苒，看着这个跟自己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却始终不离不弃的小苒。终日的奔波劳累，让她的皮肤不再细腻光滑，而是像中年妇女一样，染上了家长里短锅边灶台的烟火气息。她的眼睛，不再像夜空的星辰那样闪亮得动人心魄，此刻，它们像两汪水潭，氤氲着终年不散的雾气。
张琦的思绪从眼前的这张脸蔓延，跨过了丢失的这几年，回到了大学时候。刚追到小苒的自己，像个得胜的将军，意气风发。可不是么，那么多人虎视眈眈都没有得逞，唯独自己偷走芳心，佳人在怀。
接着，他仿佛看到了回乡的场景，昔日的同学留在家乡，地方小房价低，已是有车有房，在本地也有着阡陌纵横的人脉关系，而自己，这个抱走了校花的人，落魄归来，一无所有。他们会嘲笑自己的吧，会奚落会鄙夷自己的吧？
一念及此，他在心里默默做了决定。他轻轻的拿起饭碗，跟小苒说：吃饭。小苒近乎乞求的抓着他的手问：“阿琦，好不好？”他的声音很低，带着坚定和冷酷的力量：“东西都收好了么？明天我送你去火车站。”
小苒眼里的光芒黯淡下来，就像跳动的火焰被一盆冷水无情熄灭，再也没有了温暖和照亮自己的力量。
11
张琦又灌了一大口酒，吐着酒气：“不过去又能怎样？我和她回不去了！我把她弄丢了！”
他像个溺水的人一样，用力的抓着我的肩膀，浓重的酒气熏得我没来得及看清他是不是哭了：“她回去以后，你为什么不去找她？你也在家乡啊！她嫁给你，至少我还能放心，因为你是真的爱她，会对她好！可现在，万一她丈夫对她不好，怎么办？他会不会骂她？会不会打她？你个混蛋！”
我打掉他抓着我的手，拎着他的领子，把他的脸揪到我面前。我几乎是朝他吼：“你他妈以为我没去找过吗？你以为小苒爱了你那么多年，说不爱就不爱了么？小苒被你伤透了啊！她不要我啊！她说我们仨一起从青春走过来，看见我就会想起你这个王八蛋啊！”
张琦像被抽了筋一样，瘫坐在椅子上，整个人都没了声气。隔了许久，一阵低沉的呜咽从他的喉头传出来，听起来，像野兽的哀嚎。他的面容，透着我从未见过的悲伤；他的声音，哽咽中断断续续的，听不真切：“那个夏天…她问我好不好…我没有回答她。我错了…我后悔了…我应该说好的啊！我怎么…就张不开嘴呢？说个好字…有这么难吗？难得过…我一辈子的遗恨吗？呜呜呜……”
没来由的，我的眼睛也看不清了。我拉过张琦，两个大男人，互相倚着，哭得像个孩子一样。
年少的我们，心高气盛，不肯向现实低头，背负着臆想中梦想的荣耀，把脸面看得如此重要，甚至重于爱情。
多年后，才明白，脸面和荣耀，不过是男人欲盖弥彰的脆弱自尊，又哪里比得上你穿着围裙从厨房里走出来喊的那句“开饭啦！”？
笔名虽二，人却呆萌。喜欢请点赞，大爱请，要不关注我一下，我用文字来爱你，好不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