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煮鱼

(免责声明:本故事纯属虚构,不涉及或影射现实生活中任何人物或事件。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银杏镇的正中心是人民广场。所谓广场,不过是一个比较大的环岛,上面铺了草皮和一圈石子路。连年疏于管理,如今草皮已变得稀稀拉拉。鉴于很少有人成功穿越车来车往的道路抵达广场,除了在大风天气下容易扬尘外,它也算不上妨碍观瞻。草皮正中心是一尊不锈钢抽象雕塑,二十年前的作品,在今天看来仍称得上是前卫。据传闻它设计的形象是几片纠缠在一起的银杏树叶,不过谁也没见过银杏树叶会如此纠缠在一起,它看上去更像是几条蛞蝓在交尾。当然,淳朴镇民除了在私底下之外绝对不会说出这么不文雅的话,假使有外地人问起雕塑,他们会说:这个呀,我们都叫它“鱼尾巴”。这样就能充分激发你先入为主的臆想,坚信它们真的是鱼尾巴而不是别的什么。就像在其它的旅游景点一样,只要导游稍加指点,你就会把近处的怪石看作是痴情的女郎,远处连绵的山峦则是安睡的卧佛,而不会发觉这些根本就是牵强附会。

银杏镇的几条主路就是以人民广场为中心,像蛛网一样辐射出去的,所以道路全都没有正经的东西南北。外地人来问路,镇民们只能告诉他:你先找到“鱼尾巴”,再找到尾巴翘得最高的那条鱼;以它为十二点钟方向,沿着五点钟方向那条路一直走就到了。然而外地人通常还是会迷路。这时,另一个镇民就会告诉他:哎呀,你走错路了。你要回到“鱼尾巴”,再找到尾巴翘得最低的那条鱼;以它为十二点钟方向,沿着三点钟方向那条路一直走就到了。好在镇子不大,这样反复几次,最后总能顺利抵达目的地。

然而这两个外地人没有向任何人问路。事实上他们也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在镇子里七转八绕之后,他们终于到达了“鱼尾巴”。这并不奇怪,作为中心的中心,“All roads lead to Rome”。亦如上埃及首都底比斯,一百座城门,每座都能通往城镇中心。

看到这座惊世骇俗的雕塑,其中一人对另一人嘀咕:“哥,这是个啥玩意儿?”

“不知道,大概是一群鱼正往水里跳吧。”

“鱼干嘛要跳进水里?”

“干嘛不呢?总不能往地上跳吧,”哥哥又说:“这就叫做如鱼得水。鱼回到水里就解放了,跟放虎归山是一个道理。”

弟弟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朝哥哥挤眉弄眼地说:“好兆头啊。”说完竟向雕塑拜了两拜。

哥哥连忙拉住他训斥道:“别又犯蠢了,快走吧。”

时间早过了正午,兄弟俩都饥肠辘辘。他俩在寒风中沿街寻找,希望能有一家小餐馆填饱肚子,可见到的餐馆大多数都已经打烊,门上挂着锁。偶尔有一两家还没来得及关门的,见了他俩,也都说错过午餐时间,大厨已经下班回家了。不多时,一条街就走到了头,路边已经开始出现连绵的菜地,空气中有一股腐败作物混合粪肥的气味,几只野狗在马路中间旁若无人地打情骂俏。弟弟往地上一蹲,说:“我不行了,饿得头发昏,要不还是找个小商店买点泡面火腿肠吃吃拉倒。”几条狗还以为他要捡石头扔它们,吓得一溜烟跑远了。

哥哥停下脚步。他走热了,于是敞开夹克,用脏兮兮的袖子拭去额头上微微渗出的汗水,望着这一派荒郊野岭,说:“天天吃这些也不是个事。人是铁饭是钢,别把身体吃垮了,我们再回头找找。好不容易来趟镇子,还是吃点正经饭吧。”说完,他就开始往回走。弟弟本来还想反对,想了想还是起身,追上去紧跟在他后面。到了“鱼尾巴”后,他们换了条路碰碰运气,这回他们总算受到时运的眷顾,走不多远,就看到一家餐馆还开着。

这家的招牌上书“无比私房菜”五个大字,名字浮夸得像拉斯维加斯的赌场。尽管是白天,这几个字上还闪着霓虹灯,在明晃晃的日光下低调而糜费。弟弟赶紧凑过去,隔着高大的玻璃往里张望,嘴里呼出的水汽一下子就模糊了视线。他用手拭净玻璃,看到里面还客人在用餐。弟弟说:“这家看着还有的吃。不过这里面装潢得比别家都好,会不会太贵了?”

哥哥想想,说:“这个点估摸再找不到第二家了。我们既然来了,不妨先进去看看再说。”

正说着,一个服务员从里面走出来,“您好先生,请先进来坐下,想吃什么再慢慢看吧。”这么一来兄弟俩就更加窘迫了。首先服务员太过热情,对他俩穿着视而不见,反倒使他们自己有些过意不去,好像这是一件很不礼貌的事;再则服务员看上去训练有素,这样的餐馆价位一般都不会太低,他们不确定是否能负担得起。然而服务员早已满脸笑容地替他们拉住玻璃门。弟弟正拿不定主意,看看哥哥,谁知后者早已闷声不响往里走了。

其实他们大可不必如此担心,这家餐馆虽然看上去有些档次,但价格在本地是出了名的实惠,生意也比较红火。虽然为了缩减成本,他家同样使用了地沟油,却是从较大的厂子里进的精炼地沟油,绝非一般黑心作坊的产品可比。使用的时候再兑上一些正规渠道的食用油,既没有异味,吃过之后也绝对不会拉肚子。当然,餐饮这行当仅仅靠便宜二字,是火不起来的。既然敢号称“私房菜”,必然有几手绝活,比如“秘制水煮鱼”就是一绝。他家的水煮鱼深得川菜精髓,体现在三点上。一是辣椒放得足:不仅仅是辣椒的量大,而且用的都是市面上最辣的品种。当地人普遍不能吃辣,因此川菜都是“改良”过的版本。这家店反其道而行,毫不迁就本地的温和口味。这种做法反而吸引了不少顾客,他们擦干泪涕之后,一味称赞这才是正宗的水煮鱼,罔顾整个消化道自上而下遭受的痛楚。二是味精放得足:缺少了味精的川菜,就像没有指挥的交响乐队,生姜、大蒜、香菜、小葱、干辣椒、花椒、胡椒、豆瓣酱等各种调料五味杂陈;缺少了味精的川菜,就像一部广电总局剪过的译制片,什么内容都齐全,就是哪里不对劲。三是一滴香放得如同画龙点睛:同样是使用香精,别家用的都是成品的水煮鱼专用香精,而他们家用的则是由几种香精按照特定比例精心调配勾兑而成,配方保密,后厨都称它为“秘制一滴香”。本地化工企业不少,水污染大,如处理不当,鱼肉常常会有股六六粉的味道。加上秘制一滴香之后,消除异味的同时,还完美保留了鱼肉的鲜味,这大概也是“秘制水煮鱼”这道菜名字的由来。

在这样一家餐馆工作,比在别家要体面,薪水也要高一些,因此服务员阿兰充满着自信与自豪。更令她自豪的是,她可是通过层层选拔才获得这份工作的。她的相貌虽然不如其他人出众,年龄也偏大,但她性格温和,待人热情,赢得了老板的青睐。她虽然不算聪明,但是好学又上进。入职后接受了一系列的培训,除了让她掌握作为服务员的基本能力,更让她对自己的工作更有一种责任感和使命感。她记住了一些词语,比如“凝聚力”“执行力”;还有一个公式:“成功=态度+技巧”;加上一句口号:“一心一意向企业,二话不说就是干”。在工作中她把自己看作是餐馆的主人,而不是雇员,对待任何客人都笑脸相迎,既是她的职业素养的体现,也是她的眼界要高过服务员的角色的必然结果。

这天的生意不知为何,比平日要差上许多,而之所以还没打烊,是因为有一家人在这里聚餐。白酒喝过之后,啤酒又上了两箱,此时他们仍在相互拼命劝酒,丝毫没有要散席的意思。阿兰只担心着餐馆的生意,并不在意自己的工作负担的轻重。这会儿她让别人都休息去了,自己仍坚守着岗位忙前满后照应客人。桌上的人看见她带进来两个衣冠不整的乡巴佬,顿时变得异常沉寂,直到谁又说了一个什么笑话,满桌的气氛才又活跃起来。

阿兰装作没有注意到这些事一样,只管把兄弟俩引到角落里的一张小方桌上,询问他们:“两位请在这里就坐,可以吗?”

哥哥忙说:“挺好的,我们就坐这里。”

阿兰拿过菜单请他们点餐,又将玻璃杯斟上茶水。哥哥接过菜单翻了一会儿,说:“我也没来过你们这里,不知道有什么推荐的菜?”

“二位吃辣吗?如果不怕辣可以尝尝我们的‘秘制水煮鱼’,味道很不错,很多客人都喜欢。”说完她把菜单翻到那一页请他们看。只见彩印覆膜的菜单上,白色的鱼片整齐的码在红汤之中,由剁成小段的干辣椒作为点缀,显得清清爽爽,精心布置的灯光使照片比实物更能激发对味觉及嗅觉的想象,兄弟俩竟不由得咽了下口水。

弟弟说:“我俩只怕菜不辣呢。我们那的人个个都喜欢吃辣的……”

哥哥忙打断他,说:“好了,就点这个菜。再来一大碗米饭。”

阿兰笑着说:“就点这一个菜?恐怕你俩吃不饱吧。”

哥哥又把菜单从头到尾翻了一翻,又加了一个素菜一个素汤,然后把菜单还给阿兰,让后对她说:“这些足够了,我俩都不怎么爱吃菜,饭倒是吃得多。”

阿兰双手接过菜单,说:“明白了,一会儿我多给你们盛点饭。说实话,我们家的菜分量足,这几个菜下下饭应该也将就。”

哥哥说:“那就请你们赶紧做吧,万一不够吃再点就是了。”

阿兰又把点的菜确认了一遍,这才拿着菜单到后厨去了。见她走远,兄弟俩才感到不那么拘谨。

弟弟说:“我们的盘缠还剩多少?”

哥哥说:“这个你就别操心了,钱肯定够用的。又不是吃山珍海味,一顿饭还吃不起?还好这里价格比我想象的要低,也没比街边小餐馆贵多少。”说得好像他们一路上吃着街边小馆过来似的。

弟弟说:“服务挺周到的。环境也好。”

“凑合吧,有这样不错了。”

弟弟拿起玻璃杯端详起来,又闻了闻香气,仍然不知道里面黄澄澄的液体究竟是什么。

“这是什么茶?”

“管他是什么,能解渴就好。”哥哥吹开热腾腾的水汽,啜了一口。话是这么说,在他们老家可没有喝荞麦茶的习惯。

然后他俩各自喝着自己的茶,一时陷入了沉默。

良久之后,弟弟问:“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还不是老办法。”

“你那个老战友能找得到吗?”

“找找看吧,应该没问题。”

“他靠不靠得住?”

“放心吧。”

哥哥这么敷衍的回答让弟弟不知如何放心,他又问:“万一找不到该怎么办?”

“找不到的话再想想别的办法吧。”

“想什么办法?”

“总有办法的。”

弟弟不再追问,只微微摇晃着手中的杯子,任由荞麦的清甜的气息扩散到空气之中。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宁可沉溺于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似乎这样之后就有了保持缄默的权利。哥哥同样如此,他习惯用模棱两可的答案去搪塞弟弟的蠢问题,也习惯考虑所有的可能性,然后又将这些可能从头脑中性一一划掉。如果他有办法的话,最好他弟弟在任何时候都闭上嘴。彼此之间的缄默,不会让他感到任何尴尬,反而让他感到由衷的轻松。缄默的世界是一部无声电影,机械,老套,浮夸,丧失了真实感,仿佛那不是他身处的现实世界,而是他可以隔岸观火的另一个世界。缄默是远离那个世界、逃避因果律的唯一办法,它在空气之中竖起一道冰冷的墙,仿佛是银行等待区的一道黄线,让墙后面的怀揣秘密的人有一种如释重负的错觉。

隔壁桌突然爆发一阵骚动。一个小孩子在尖声叫嚷:“我不吃辣的!我不要这盘菜。”弟弟循声回头望过去,只见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站在椅子上,旁边的七大姑八大姨正试图把他扯下来。混乱中打翻了男孩面前的饮料,有什么餐具掉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有人不禁惊呼起来。闹腾了一阵,骚动渐渐平息。一个男人起身大声呼喊服务员,阿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急忙跑出来。

“你们店的菜怎么全都这么辣?我家孩子都不敢下口。”

阿兰脸红了,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在一瞬间丧失了作为服务员应有的干练与沉着。俯下身对他说了什么。男人不耐烦地打断她:“配菜不辣有屁用,主菜没一个能吃的了,赶紧把菜单拿过来。”阿兰答应着去拿菜单,男人又喝住她:“等等,先把桌子给擦干净了,再重新拿一瓶饮料过来。”

这时,哥哥似乎是被荞麦茶呛到了,剧烈地咳嗽起来,弟弟终于回过头来,突然感觉对面的那个人全然不像他印象中的哥哥。现在的他,穿着一件单薄的旧夹克,在这个季节显得尤为不合时宜。他蓬乱的头发在水晶吊灯的照耀下,呈现出金属丝一般的质感,而在此之前,灰白的颜色多少掩盖了它的油腻。最令弟弟吃惊的则是他那张脸。干瘪而凹陷的脸颊让人觉得他已从内部严重磨损,或许是因为慢性胃病,或许是因为长期失眠,或许是因为某种传染病——特别是在他如此剧烈地咳嗽之后。为了竭力忍住咳嗽,因此他的眼睛憋得通红,尽管浸润了一些泪水,却没有让它们产生一丝光泽。这样的眼神属于田野间的野兽,以及围栏内的牲畜,很难相信人也会有这样一双眼睛,从它里面看不到过往的喜怒哀乐,也看不到未来的希望信念,剩下的只有苟活于当下的麻木。

一旦你开始尝试逃离世界,你就如同生活在与世隔绝的小岛上,最终演化成某种奇特的物种。弟弟看着对面这个蓬头垢面的人,堂而皇之地坐在文明世界的餐厅里,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心中的厌恶之情油然而生。但他立刻就想到,自己也绝然不像自己了。哥哥就是一面镜子,映出他自己令人憎恶的形象,并且在焕目的灯光下无处遁形。他五短身材,从前就有点弯腰驼背,现在看上去更加皱缩,简直像一条对剖成两半的咸鱼,露出脊背里面干巴巴的肌理——就连他身上的气味也带有咸鱼那种腥臭。而弟弟从前生的又高又壮,一身匀称的肌肉富有美感也具有威慑,他心里很清楚这一点。这身材避免了他在偶尔惹是生非之后产生更多事端。然而他自己身上也有某种物质彻底被抽干了,他的血液里只剩下无穷无尽的盐分,尽管他拼命喝水,却再也不能解渴,身体再也无法充盈起来,它将像蝉蜕一样最终剥离出去。或许此时此刻,哥哥对我也是同样的厌恶。

弟弟小心地看着哥哥的眼睛,想从他的眼神里证实这些猜测。哥哥并没有看着任何东西,他又开始新一轮剧烈的咳嗽,表明他之前想把咳嗽憋回去的努力纯属徒劳。弟弟甚至都能感觉到身后那桌人投射过来的目光,然而他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是默默承受着这样尴尬的境地,直到哥哥把呛到气管里的茶水咳出来。

“要不要再添点水?”弟弟指指桌上的茶壶。

哥哥一手拍着胸口,另一手摆了摆,刚才咳得太狠,他有些打嗝。弟弟本来想说喝点热水管用,但想想,这样浅显的道理恐怕根本不须要自己来告诉他,于是弟弟端起茶壶,只给自己杯中添满茶水。

“这么久了,要不要给家里打个电话?”

“不要。”哥哥在两个嗝的间隙里尽量吐字清楚地说。

弟弟不再说什么,反正他刚开口,就知道答案是否定的。如果在从前,他多少对哥哥有些叛逆,事到如今,他只能事事都依从他。这一切都他妈的恶心透了,他想——然而更恶心的是,事情全因他自己而起。如果不是他自己的所作所为,世界还会是原来的世界,生活还会是原来的生活,哥哥也还是个看上去正常点的人。不过事已至此,什么都无可挽回了。不过话说回来,也许现在的模样对他们也有有利的方面。他的思绪不知怎么又飘到了“鱼尾巴”的雕塑。人为什么不能像鱼一样自由自在?但鱼也并非完全自由自在,鱼需要水才能生存,就这一点而言,人要自由得多。尽管地球上有着比陆地面积大得多的海洋,然而世界上大多数的鱼一辈子就活在一片水域里,但这并不是衡量自由的标准。就一条鱼而言,他可能一辈子都活在臭水凼里或狭小的水井里,它仍然可以感觉自己是自由的。如果我意识不到自己是不自由的,那我就是自由的,或者我可以想象自己是自由的。比方说,我从前困在老家那个小小的县城,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些问题,却感到自由自在,如今我四处游荡,反而时时刻刻受到这些问题的困扰。

那些念头也像滑溜溜的游鱼一样绕来绕去,弟弟凭借其简单的头脑,远远别想解开这些问题,在它超负荷运转过后,得到的不是大彻大悟,而是肚子发出的抗议声。他本想催下服务员,又怕这样不够得体。于是他对哥哥说:“菜怎么还没上?早知道还是吃泡面好了。”后者闭着眼睛,双手揉着太阳穴,并没有回应他。

阿兰拿着菜单和饮料到隔壁桌去了,只听见那个小男孩又在大声嚷嚷:“把菜单给我,我要自己点菜!”就像谁讲了个了不起的笑话似的,满桌人都莫名其妙乐呵呵的,然后把菜单传给小男孩。小男孩煞有介事翻看着菜单,阿兰候在他身边。他颠三倒四地翻看着,最后把菜单往地上一摔。菜单是铜版纸全彩印,包着厚厚的革制封面,因而分量不轻,这一摔发出的声音把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如果有人能够注意的话,连哥哥一时间都忘记打嗝了。阿兰忙说没关系,俯身下去捡菜单。小男孩拿筷子敲着面前的盘子,说:“上面的东西我一样都不喜欢吃。我要吃面条。”

阿兰说:“要不来一份阳春面吧。”

孩子的同意后,他爸对阿兰说:“你们家不会连面条都辣吧。”

阿兰说:“不辣的。就有一点点胡椒。”

小男孩听到这句话,叫到:“我不要吃胡椒!”

“就来一份阳春面,不放胡椒。别傻愣着,赶紧让厨师做去。”

“阳春面不放胡椒,我知道了。”

阿兰离开桌子之后,这才检查起手里的菜单。菜单一角凹进去了,内页也有些松动。阿兰不免有些心疼。她是一个很爱惜物品的人,店里好几本菜单,就她手里这本保存地最完好。她每次使用的时候都会很小心,尽量让它保持整洁。如果客人们不小心把油水弄到上面,她会立即想办法清理干净。事实上,它几乎是阿兰的专用菜单,因为如果别的服务员使用它,阿兰也会要求他们将它清理干净,久而久之,其它服务员根本就懒得碰这本最干净的菜单。在阿兰眼中:饭馆的门面不是它的招牌,而是菜单;饭店的灵魂不是菜,而是服务员。她理应成为饭馆的骄傲,而这本菜单则是她的骄傲。可是它像破烂一样被人毫不留情地扔到地上,将阿兰心中骄傲的幻象也一并摔碎了。毕竟服务员从来都不是一个真正受到尊敬的职业,想到这里,她不免觉得有些难过。与此同时,一种疲惫怠惰的感觉像墙上的裂缝一样,以肉眼觉察不到的速度开始了缓慢而持久的蔓延,有朝一日将会毁掉这个优秀员工的全部工作热情。

弟弟本来还想催她上菜,看着这一幕,想想还是作罢。他又习惯性地看看哥哥,这段时间,凡事都要遵循他的意见。后者只是轻轻蹙蹙眉,仿佛某种思绪被打断一般,很快就恢复了全然淡漠的神情。他像一棵老树,内心已经枯萎,完全依靠粗糙坚硬的外皮存活。他是在想自己的女儿吗?弟弟没有当过父亲,永远无法揣测那种心情,也不愿意去想。他只想说:“现在的孩子太过幸福,都不被娇惯坏了,我们那时候要是调皮捣蛋,不被老子给打个半死。”然而这些话在哥哥看来也难免有些蠢气,因此弟弟什么也没说,让沉默像轻柔松软的泡沫一般,再次填满所有空间。

隔壁桌上再次喧闹起来。原来是几个大人给小男孩劝酒。

“酒有什么好喝的?我不喝。”小男孩起初不肯喝,经不住大人的激将法,拿起倒给他的一小杯,仰着脖子故作豪迈地喝下去。酒才到嘴里,就被他噗地一声吐出来。一桌人被逗得哈哈大笑。小男孩气得把酒杯摔在地上,说:“好啊,你们合起伙来整我,我让你们喝。”说罢就要抢酒瓶,几个大人似乎早有防备,赶紧把瓶拿开。小男孩又在桌上闹腾了一阵子,突然说“我不吃了”,一边从椅子上跳下来。桌上的人自顾吃饭喝酒,也没工夫理会他。他就在饭厅里到处疯跑,一会儿把几个空桌上转盘全都转起来,一会儿的把装酒的空纸盒踢来踢去。一会儿他又觉得无聊,把地上的饮料瓶盖捡起来,往饭桌上扔。第一个瓶盖打在桌面上跳走了,趁人们还没反应过来,他又扔了一个,准确地掉进一碗汤里。他老爸破口大骂,他才住了手。正巧弟弟肚子又饿,又被吵得心烦,回头看了一眼,这小男孩便把手中剩下的瓶盖狠狠地扔过来,可惜他年纪尚小没什么力气,瓶盖噼里啪啦落到中途的桌子上面。

弟弟腾地站起来,几乎同时,哥哥起身拉住他。那边桌子的人都望向这边,哥哥挤出一个夸张的笑容,僵硬地举起手向他们挥挥,动作既像问好,又像道别。他的背比往常更加的弯,像电影里点头哈腰的汉奸,让人气不打一出来。等他再转过头来,表情就变了,他凑到弟弟跟前,只说“坐下”两个字,声音不大,听不出任何感情色彩,然而这两个字却像两个大秤砣一般,狠狠砸下来,丝毫不容置疑。要听哥哥的话,别惹事生非——弟弟仅仅僵持了一秒钟就泄了气,一屁股又坐回到柔软的餐椅里。

小男孩更加肆无忌惮,在整个餐馆里尽力弄出各种动静。兄弟俩虽然仍然默默相对而坐,但已无法再保持内心的隔绝状态,封印在里面的情绪如同困兽一般蠢蠢欲动。这情形就如同一个人本想安静呆在家里,却有人一刻不停地捶门。饥饿,疲倦,噪音他们感到心烦意乱,相互之间生的闷气又增加了几分。

弟弟看见阿兰端着走出来,原以为上菜了。可是阿兰把这一大碗东西端到了另外一桌。弟弟眼看着那桌上的人把面条从大碗里挑出来,不免觉得有些恼火,他远远地叫着服务员:“服务员,我们点的菜怎么还没上?”

阿兰快步走到他们这桌,俯首说:“不好意思,后厨人手不够,忙不过来,你们的菜马上就好。”

“你们这么大地方就这两桌还忙不过来?再说我们点了那么久的菜都没上,他们才点的面条就上了。总得讲个先来后到吧。”

阿兰本想解释说厨房打下手的人这个点都下班了,大厨也有点怨气,但这样说好像有失他们“大地方”的水准。但她又不想承认先给隔壁桌上面条是因为对隔壁那桌人有所忌惮,这么说的话又有失她作为一个讲理且得体的服务员的水准。今天不知是怎么回事,每件事情都不顺心。她从业也有好几年了,忙的时候绝对不少,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焦头烂额的。情急之下她一时语塞,站在那里什么也没说。

最后还是哥哥帮忙解了围。他挥挥手劝劝阿兰:“好了好了,催也没用,你们抓紧时间做就是了。”

面虽然上来了,那小男孩也不吃,开始踢地上的几个空酒瓶。兄弟俩在饥饿和噪音中又忍耐了一会儿,终于看到阿兰端着他们那盆水煮鱼出来了。小男孩等她走到过道,突然一脚把酒瓶踢了过去,酒瓶旋转着摩擦地面,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最后撞在了阿兰的脚踝上。她一个踉跄,几乎跌倒,手中的菜盆也差点没打翻。

小男孩雀跃着说:“正中目标!”说完便躲回到自己父亲身边去了。阿兰忍着疼,把菜端上桌。

“让你们久等了,”阿兰说,“刚出锅的小心别烫到了。”

哥哥说:“没事。快帮我们盛点米饭吧。”

这盆水煮鱼果然不错。白鱼片,红辣椒,绿葱花,毫不含糊,比照片上还要好看三分。尽管隔着厚厚的油汤,还是散发出一股浓郁的香气,可谓色香俱全。弟弟看到这盆鱼,心中种种不快一时间全都忘却了。

阿兰端来一大碗米饭,又拿来一碟花生米,说是作为照顾不周的补偿。

哥哥说:“谢谢了。能不能请你把这盘花生米送到隔壁桌上,请他们看好孩子,叫他孩子别乱跑。餐馆里全是汤汤水水的,免得烫到。”

阿兰想了想,表示同意。小男孩调皮捣蛋固然十分讨厌,让今天变成了十足沮丧的一天,但他自有家长管教,如果他的家长不说什么,那以她的身份也不好去批评指正。从另一个角度说,她作为一个服务员,确实有保障顾客安全的义务,因此劝导顾客注意安全也是无可厚非的,但这一桌人显然也不是那么容易听从劝导的类型。不过这盘花生米是这兄弟俩要求相赠的,劝导也是以他们的名义,这样的话就更加合乎礼仪了。

阿兰把花生米端给孩子的父亲,对他说:“你好,这是那边的客人送给你们的。他们想请你们照看好小朋友,以免发生危险。”

孩子的父亲起身接过盘子,突然把盘子狠狠砸在地上,吓得阿兰捂住头,发出一声惊叫。他用脚碾碎地上的花生,仗着酒劲骂骂咧咧:“难怪你们这家店难吃,原来专门骗乡巴佬和叫花子的啊。我们一家人好不容易热闹热闹,偏偏有丐帮的在旁边,倒了胃口又坏了心情。我不说也就罢了,还敢管老子的孩子,怕你们是活不耐烦了吧。”

他盯着兄弟俩这桌,俩人都低着头吃饭,一言不发,桌上其他人都劝他消气,又有人替他斟满酒,他这才坐下来。

几个亲戚举起酒杯,碰杯之后他一饮而尽,又用酒杯敲着桌子,说:“都少他妈装蒜,谁再敢没事找茬试试?看我不弄死他。”

弟弟听了这话,抬头看看哥哥,哥哥什么表情都没有。他破天荒的夹了一大片鱼肉,放到弟弟碗里,平静地说:“多吃点,味道不错。”弟弟也只能装作什么都没听见似的,只埋头吃,然而他却觉得嘴里心里都不是滋味。听哥哥的话,不要惹事。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空天空。这些憋屈的屁话都是谁发明的?

吃过几口,哥哥看见小男孩笑嘻嘻地向这边走过来。哥哥猜不出他的用意,总归不是要来道歉的吧。正想着,小男孩已经走到他们的身边。兄弟俩盯着小男孩,没有轻举妄动,哥哥笑了笑,算是打了个招呼。小男孩对他俩似乎不感冒,倒是对他们那盆水煮鱼起了兴趣。他低头仔细端详着,哥哥这才注意到盆上装饰了一圈五言诗,不知是何许人写的,看上去倒有些眼熟。下面是汤,上面是字,让他想起老家江边摩崖石刻。小男孩逐字念到:“绿蚁新什么酒……”有个生字,于是他又换了一首:“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剩下的两句浸没在汤汁里,看不见了。吟哦之际,小男孩突然呸呸吐了好几口唾沫在盆里。等兄弟俩回过神来,他早就飞似的逃远了,只剩下几团醒目的唾沫在红汤里打转。这回哥哥先反应过来,他站起身,拍拍弟弟的肩膀,说:“别吃了,我们走。”弟弟愤恨难当,狠狠撂下碗筷,眼睛一直瞪着那桌人,如果不是哥哥死死拉住,他真想上去拼个你死我活。小男孩正和他爸说了什么,他爸听了乐不可支,又转述给其他人,引得满桌人哄笑。

到了收银台,阿兰早就等候在那里。哥哥正要问价,就听见小男孩现编顺口溜叫骂:“叫花子,下馆子,先吃点爷爷的唾沫星子。”

哥哥对他们说:“你们当心点,做人可不要太过分。”

听了这句话,孩子的爹一下子冲过来,堵住他俩的去路。他酒喝到有八分醉,正愁没地方发泄酒劲,几次三番的挑衅,一旦对方有任何回击,他就会像疯狗一样扑过去。

他堵住兄弟俩的去路,说:“你们两个乡巴佬哪冒出来的?瞧瞧你们身上穿的什么破烂?臭成这样还出来吃饭?吃饱撑的也敢教训老子?先用你们的狗眼看看清楚老子是谁。”

兄弟俩第一次近距离观察这个男人。他又高又壮,脸颊已开始松弛,一开口就露出满嘴烟熏火燎的黄牙,唯有一双眼睛像狼犬一样凶狠。兄弟俩难以对视这双眼睛,纷纷低下头,目光只能落在别的地方。大概是因为喝酒喝热了,他脱去了外套,毛衣袖子撸得高高的,双手叉在浑圆的腰身上,酒气掺着怒气,从他的脖颈腋窝散发出来,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男人看到这两个乡巴佬被吓㞞了,更加得意。他一边推推搡搡,一边百般辱骂,恨不得像对待蟑螂一样把他们一脚踩死。哥哥想冲出去,被男人强有力的胳膊一把拽住。

“怎么着,惹了事就这么溜走不成?你们今天哪也别想走,”男人指着他们的鼻子说,“想走也可以,跪下给我儿子道歉,再磕三个响头,我就把你们当屁给放了。”见兄弟俩阴着脸一言不发,男人又说:“你们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不道歉也行,公安局王局长是我拜把子的兄弟。像你们这种盲流,只要我一个电话,分分钟让把你们抓去蹲监狱。”

话刚说完,哥哥不知从哪里掏出小刀,寒光一闪间,谁也没有真正看清发生的什么。等到其他人看清的时候,那把水果刀上已经是一片殷红。事情发生地太快太突然,男人只以为对方打了自己一拳。蟑螂竟敢反咬一口,他对此感到深深地恼怒——他这一生也没有受到过莫大的羞辱。也许是被怒气冲昏了头脑,也许厚厚的毛衣阻隔了痛感,也许酒精也让身体麻痹,也许他打心底不愿承认这个悲惨的现实。总而言之,就连受害者自己一时间也没有意识到自己胸口中了一刀。他还想扑过去狠狠把兄弟俩揍一顿,却感觉到胸口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这种感觉是如此的莫名其妙,他的身体就像一只巨大的风筝,被人把竹篾做的骨架抽走了。又像是一只巨大的气球,突然间漏了气。他只觉得异常尴尬,这种尴尬就像在梦中走在大街上,突然发现自己没穿裤子一样,非常丢脸。他慌忙用手堵住那个漏气的沙眼,就像在梦中用手捂住自己的下身,然而为时已晚。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瘪掉,或者干脆砰地一声炸开;他觉得自己要散开,或者要飘到什么地方去,终于脚下一软,面朝下扑倒在地上。他到死也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甚至压根就不相信自己已经死了。

男人停止了叫骂,偌大的饭厅里鸦雀无声,阿兰后来回忆起这一幕时,印象最深刻只有他的身体倒地时的闷响,她甚至听到这声音在空气中反复回荡,像成熟的果实次第帛裂,像在厚厚的雪地上的步步前行。除了死者之外,旁人更无法相信这一切的真实性,如同施了咒或点了穴似的定在原地。

哥哥踢了踢倒在地上的人,后者抽搐了几下,便有鲜血从他身下弥漫开来。空气中有一股难闻的屎尿味。哥哥并不以为意,蹲下来借死者的毛衣把刀子仔细地擦干净——反正这件毛衣也脏了,还破了个洞,因此这也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事。

最先打破寂静的是小男孩,他开始像一个女孩那样尖声尖气地叫,向门口跑过来。直到最后,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是要看他死去的父亲还是要逃出去,因为他还没跑到父亲跟前,就被弟弟抓住脖子后面的衣领,一把拎了起来。

他就像一只从背后抓住的螃蟹,几条细腿胡乱挥舞着,但绝无可能挣脱弟弟的手。比螃蟹更加有危害的是,他还在源源不断地制造噪音,其尖叫声让所有人耳朵里都嗡嗡作响。弟弟像拎着一袋臭哄哄的垃圾似的,尽量把脸转过一边,远离小男孩。

弟弟把他拎回到自己先前就餐的那桌,然后把水煮鱼端到桌子的边缘。小男孩看到那水煮鱼,没动几筷子,几乎还是满满一盆。表面厚厚的红油一阵颤动,上面唾沫丝毫没有溶解,只是汇聚成为一大团,更加令人作呕。然而小男孩并没有多少时间欣赏自己的杰作,下一秒钟,弟弟就把他的头一把按进水煮鱼里。恼人的尖叫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只有螃蟹吐泡泡似的声音。小男孩剧烈地挣扎,爆发出比刚才大得多的力量,差点将整个桌子都掀掉。弟弟想起他第一次杀鱼的情景,他不知道要事先把鱼拍晕,于是那条鱼在砧板上跳来跳去,他拿着刀胆战心惊。像那次一样,弟弟使出了全身的蛮力,把他的头按得死死的,仿佛一松开这条大鱼就会反咬一口。就这样过了好一阵,小男孩的力气渐渐小了,最后只有腿在空中乱踢,像鱼尾巴在无谓地甩动。

弟弟突然想起了哥哥,他抬起头,看见哥哥正站在门口耐心等待,这才舒了口气。小男孩完全不动之后,他松开了手。他看到自己双手烫得红得不像话,有经验的人都知道,油汤不冒热热气,但是往往烫的很,偏偏他怎么给忘了。他赶紧把手指放在嘴里吸了吸,尝到了汤的咸味,他又赶紧一口吐出来,却没发觉一滴红油沾在了他的嘴角。做完这一切,他从容不迫地走向门口,跨过男人的尸体,小心不踩到地上的血。哥哥从兜里掏出一张百元的钞票放在柜台上,然后俩人头也不回地走出大门。

其他人全都呆呆地定在原地,既不敢动弹,也不敢发出声音,空气中的血腥味浓烈得如同菜场上卖鱼的摊位,几乎盖过先前的屎尿味。直到过了很久,阿兰才壮着胆子走出收银台,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心里想的仍是自己的职责和素养。她故作镇定,想喊他人过来帮忙,嘴巴嗓子却毫不听使唤,只嗫嚅地说:“快,快救人。”然而她的勇气已经足够鼓舞其他人,桌上的亲戚朋友如梦初醒,纷纷跑过来救助受害者。他们先把大人翻过来,他半张着嘴,双目圆睁,早就死透了。又有人已赶到小男孩那里,把他的头拉出汤碗。他的脸烫得粉中带红,红中带紫,表面覆盖了一层红油,呈现出烧腊的色泽。餐馆里顿时一片哭天抢地,惨不忍闻。有几个男亲属跑出去想去追凶手,可哪里还有影子。

报警之后,镇上派出所的警察很快赶到现场。见到尸体后,一个警察当场就吐到了地上,另一个警察勉强来得及吐到餐馆外面。毕竟是小镇,刑事案件少得可怜,杀人的案子更是寥寥,谁也没有见到过这样的场面。这两个敬业的警察吐完之后,又硬着头皮回到餐厅里查看,现场除了新增的呕吐物之外,仍是一片狼籍。两具尸体还在原地横七竖八躺着,那滩血不知被谁不小心踩到,在旁边留下一连串的血脚印,此外还有之前小孩踢的到处都是的酒瓶和纸盒,把这里装点得像狂欢后的残局。他们简单询问了在场的目击者,听他们颠三倒四地哭诉,大致明白了事情的经过。阿兰想起来餐厅内装有监控,于是他们又调取了监控,回看了整个过程。年轻的警察问他的搭档:“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年长的那个警察毕竟老道,他说:“能怎么办?把情况往上级汇报好了。依我看,这案子看着吓人,却算不上复杂。当务之急是找到嫌犯。只要能把他们抓住,案子自然也就破了。”

“现在哪个路口都有监控,法网恢恢,他们能往哪里跑?”

汇报完现场情况之后,领导尚须研究方案,让他们原地待命。他们出了餐馆,在那块艳俗浮夸的招牌下透透气,趁上级领导新的命令还未下达,他们理应享受这弥足珍贵的休息时间。年轻的警察为年长的点上烟,又给自己也点上,热腾腾的烟雾在他们眼前弥漫,驱赶着他们肺里的腥臭和心中的寒意。天阴沉得厉害,不知道是要下雨还是要下雪。这时救护车也呜咽着赶到。车上下来几个医生,带头的医生问:“现场什么情况?需要急救的人在哪?”

“不着急,一个大人一个小孩,早就死透了。来支烟?”

医生凑到门口往里看了一眼,不自觉地皱了下眉头:“那现在怎么办?还须要我们再确认下吗?”

年轻警察把问题原封不动地转给他的老搭档,又问他:“对了,尸体该怎么处置?”

老警察长长地吐了口烟,说:“问我哪知道?继续往上汇报吧,让市里的刑侦专家定夺。”

“刚才服务员说死者认识咱们王局?你认识他吗?”

“谁知道。王局长认识的人多了,我哪里认识。”

餐馆因为这件事停业了一段时间,重新开业之后不久,阿兰就辞去了工作。尽管老板表扬了她在事件整个过程中表现得镇定勇敢,处理得当,没有让餐馆蒙受更大的损失,她发现自己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满脑子荣誉、职责,时时刻刻鞭策自己,让自己成为一个优秀的服务员。餐馆的生意也大不如前,她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整天忙得脚不点地。一闲下来时,她就会盯着收银台前的地板,想着鲜血是如何不受阻隔地在上面奔流的。最要命的是,她每天都要忍受秘制水煮鱼的气味,产生这种气味的独门秘方是老板亲自调配出来的,他在经历了千百次失败的试验之后才最终掌握它。这种气味是如此的独特,你不会把它和任何其它的菜、任何其它的水煮鱼弄混。每当闻到这种气味,她都只会想到小男孩徒劳踢打的双腿和那张蘸了红油的脸。

兄弟俩走出餐馆,像来的时候一样,弟弟跟在哥哥后面。过了正午,刮起北风,天气更加寒冷。他们快步通过大路,又拐进无人的小巷,弟弟很快就迷失了方向。但他只是紧跟着,没问一句话,反正他们连目的地都还不知道呢。七拐八绕之后,他们重新回到大路,抬眼一看,那座奇怪的雕塑正矗立在路的前方。弟弟忍不住问哥哥:“这个“如鱼得水”的雕像到底灵不灵啊?”

“狗屁的“如鱼得水”。我看是“一网打尽”还差不多。”哥哥说。

“哪里有网?我只看见一群鱼尾巴。我觉得还是“如鱼得水”比较恰当。”

哥哥想骂他蠢,又想想这次闯祸的竟是自己,实在不怪弟弟。至于他最后杀死那个小男孩,对他们以后的结局来说基本是无关紧要的情节。因此他叹了口气,对弟弟说:“你呀。还真是不开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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