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叫王楠,今年28岁。
我在北京读的大学,毕业后为了理想和追求,留在北京做了北漂一族。满腔信念很快被现实扑灭,我们租住在老城区一间潮湿阴暗的地下室,屋内有破败的气窗,厕所是公用的。走廊狭小逼仄,各种闲置物品在这里堆积成山,隔壁在洗头房工作的小妹和她男朋友蹲在地上边嗑瓜子边打情骂俏,声音响彻楼道。
刚搬进来的时候,陈磊发誓一年之内绝对要带我离开这个鬼地方,那时正是有情饮水饱的时候,并不觉得日子太难捱,陈磊抹了蜜的嘴和志得意满的信心如同画饼充饥般,给了我无限宽慰。
最穷的时候,两个人去超市买了瓶老干妈,每天就着白米饭拌老干妈,吃了整整一个礼拜。陈磊吃完饭,眸子里燃起凌厉的欲望,他的眼神变得捉摸不定,半晌,陈磊缓缓的说,“我一定会变得很有钱,这种日子再也不要过了。”
说这话时,陈磊并没有看我。我不知道他是在跟我说话还是喃喃自语,所以愣在那,亦不知作何回应。但是那晚陈磊可怖而幽深的眼神,闪出的直勾勾的光,让我不由得浑身一颤。
一个风和日丽的周末,我从沉睡中醒来,看到卧室的橱柜开着,衣服被胡乱扔在一旁,陈磊不知所踪。他走了,带走了他所有的行李。
从陈磊朋友吞吞吐吐的叙述中,我逐渐明白事情的原委,陈磊公司副总裁的千金看上他,两人在公司出双入对,各种暧昧,俨然热恋中情侣的模样。血淋淋的事实让我大受打击,我记起,陈磊当时说“一定会很有钱”时,用的是“我”而不是“我们”,原来那天,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他心意已决,要和我分手。
和陈磊分开后,我换了几份工作,渐渐的有了起色,也尝试着交了几个男朋友,但是每当夜深人静时,我裹着被子看窗外万家灯火,觉得自己就像海面上一块漂泊的浮萍,沉沉浮浮,起起落落,孤独无依。
当老妈在电话那头再一次的呼唤我回家时,我终于下定决心辞职,第一时间上网订了飞机票,回到久违的故乡。
2.
回家后,我参加了一次初中同学会。当王南出现在包厢的那一刻,我的心小小的抖动了一秒,他变黑了,也胖了,依旧是一副得瑟的模样,同学们一个劲儿的起哄他罚酒三杯,王南嘿嘿的笑,也不假意推辞,端起酒杯就一饮而尽,动作敏捷娴熟。
推杯换盏间,同学们意犹未尽说着从前,感慨着一饮而尽。仿佛眼前的不是历经岁月磨砺后的沧桑面孔,而是穿着校服素净的少男少女,在斑驳的教室里传来朗朗读书声。
而王南,也依旧是记忆里谈笑风生的模样。
我与王南相识的起源,就是因为我们俩的名字。那年非典疫情肆虐,学校放了半个月的假,复课的第一天,保安大叔通知我下课去保卫处拿包裹,我心情激动的等着下课,用最快速度冲到保卫处,签完字抱着诺大的纸箱准备返回教室。
“哎,同学,你拿错了,那是我的包裹。”
身后传来急促的叫唤声,我奇怪的转头,一个皮肤黝黑的高个子男孩跑到我跟前,他指了指包裹,义正严辞的说,“同学,你拿了我的东西。”
“胡说,明明就是我的,是保安通知我来拿的。”我不爽,一把护住包裹,“你叫什么名字?”
“王南。初一五班的。”
“我也叫王楠,我是初一六班的。”我指着包裹上大大的“初一六”几个字,咬字格外清晰,“麻烦您看清楚了,上面写的可是我们班。”
“同名同姓呐,”王南疑惑的盯着包裹,蹲下来仔细检查,忽然他抬头问我,“你也是东南西北的南吗?”
“不是,我是金丝楠木的楠,”我得意的说,“我妈说金丝楠木很贵的,国家一级树种,所以给我起名楠。”
他站起来,把包裹递到我眼前,“你看,收件人是王南,没有木字旁。”
后来,为了证实包裹的主人究竟是谁,我们当场拆开了它,我至今记得,拆开包裹的刹那,王南得意洋洋的瞅着我,笑的花枝乱颤。
3.
为了抚慰我受伤的心灵,放学后王南请我去学校的小卖部吃了根棒棒冰。我咬着棒棒冰,斜睨着他,心里暗自庆幸老天有眼,没有让我俩一个班,不然以后指不定要闹出什么笑话来。
自从“包裹风波”事件后,我和王南课间时常在走廊上碰面,有别于情愫暗生的少男少女们的青涩,我们是见面就互掐,也不在乎形象。时间久了,他和周围的朋友介绍我,“这是和我同名同姓的妹妹,王楠。”
我则恨恨的回应,“不对,我比你贵。”
我的同桌娜娜是个杏眼柳眉的娴静姑娘,在我和王南又一次的掐架吐槽,我大获全胜悠闲自得的回座位时,她用手肘碰了碰我的肩膀,悄悄的问我,“你是不是喜欢隔壁班的男生呀?”
我被娜娜的疑问吓了一大跳,忙摆手否认,大声的说,“怎么可能,他那么黑,我才不喜欢呢!”
“就你白!”王南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后,探出脑袋吐了个鬼脸,扬长而去。
我被王南气的不轻,娜娜却抿着嘴笑的意味深长。
光阴如流水般划过,四季白驹过隙,新生刷刷的报道时,我们也理所当然的成了学长学姐。初二时学校调整班级,六班取消,学生悉数被分配到其他班级,当我在办公室里看到名字那一栏首写着“五班”时,惊讶的张大了嘴巴。
没想到一语成谶,这么快我和王南就做了同班同学。
“我妹来了,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王楠和他的狐朋狗友们吹着口哨叫嚷着,桌子被他们拍的“砰砰”直响。
我狠狠的白了他一眼,低下头,踮着脚尖轻轻的走到自己的座位,心里忐忑不安,生怕王南再弄出什么声响,让我羞愧难当。
虽然从踏入新班级的那一刻起,我的心里早做好了准备,但我和王南的名字一模一样的读音,还是闹出了不少笑话。
“王Nan,这道二次函数你上来解答一下。”
数学老师刚说完,我和王南齐齐走上讲台,互相奇怪的对望了一眼,又齐齐走回座位。同学们爆发出一阵热烈的笑声,老师愕然的看着我们,我看到他惊诧的连眼镜滑下鼻梁都忘了扶正。
还有一次,班主任手里拿着一张期中考试成绩表,念到某一栏时,他停住了,声音提高了几个分贝,他赞许的说,“这次期中考试王Nan的成绩进步很大,值得表扬。”
我正得意呢,王南“蹭”的站起来,大言不惭的摆手,“谢谢老师的夸奖,我也知道自己天资聪慧。”
班主任尴尬的看了他一眼,“你这次也不错,上次班上倒数第三,这次倒数第四。”
班上同学又是“哄”一声大笑起来。
4.
我从小体弱多病,是个药罐子,虽上了初中后逐渐好起来,但体育课上经常累的大汗涟涟,跑两圈就浑身发酸,体育老师看我脸色煞白,示意我回教室休息。
我趴在课桌上迷迷糊糊的睡去,不知何时王南也来到教室,他坐在我对面,用手背贴着我的额头,小声嘀咕着,“没发烧啊。”
我拍掉他的手,龇牙咧嘴,“你这是骚扰。”
“生龙活虎的,”王南看到我瞪着他,嘿嘿一笑,“感情你这是在装病啊。”
说着把一杯温奶茶放在我桌上,“虽然你没大没小的,但哥哥我得照顾你呀,热的,喝吧。”
“这还差不多,”我咬着吸管,认真的看了王南一眼,第一次觉得他的侧面看上去,竟然有一点点帅。
叫错名字的情况发生了半年,不堪其扰的老师们想出一个好办法,如果是我,就在我的名字前加一个“女”字,如果是王南,则加一个“男”字,所以从初二下学期开始,我们开始过着相安无事的生活。
我们依旧互相耍贫,只是我开始注意自身的形象了,王南瘦削的背影时不时的从我脑海一晃而过,娜娜说男孩子都喜欢女孩子如海藻一般的头发,我也学着慢慢把头发留长,并抹浅色的唇膏。
娜娜说,腹有诗书气自华,在她的推荐下,我迷上了读书,从张爱玲到三毛,琼瑶到金庸,还有当时超火的郭敬明和韩寒,我都喜欢。
那时候学校附近有个小书店,用木板隔成上下两层,柜子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如果想看,办张会员卡就可以借书,一天一毛钱,如果想退会员,则可以用卡内余额抵相同价格的书。
班上不知何时刮了一阵文艺风,流行以文会友,同学之间互相介绍传阅好看的书,有时还要写写心得,或是把自认为好的句子摘录下来,夹在第一页送给朋友。
王南也看书,不过是武侠书,零四年胡军主演的《天龙八部》在各大电视台轮番播放,火遍全国,他迷上了金庸小说里快意恩仇的江湖世界,于是也办了一张书卡,把金庸所有的书看了个遍。
我们在书店内狭窄的走道里相遇时,王南正斜倚在柜台旁津津有味的捧着《天龙八部》爱不释手,我走过去和他打招呼,他隔了好久才抬起头来,眼神迷离,问我,“你说这个世界上有王语嫣这么完美的女孩吗?”
我吐吐舌头,戏谑的把刚借的书敲在他头上,“哥,思春啦?”
他不说话,眼角眉梢间却透露着少男怀春的迹象。
没过几天,王南找到我,有点不好意思的问我,能不能帮他写一封情书。
“你想要写什么样的?”我不动声色的问,心里拔凉拔凉的。
“按照你喜欢的写,”他说,“如果能让女孩感动的今生非我不嫁,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我翻了个白眼,掩盖忧伤的表情,虽然略有难过,但还是洋洋洒洒的写满几张纸,最后,幻想着和王南牵手漫步的场景,我在结尾摘录了席慕容《与你同行》里的一段诗句:
我一直想要
和你一起
走上那条美丽的山路
有柔风
有白云
有你在我身旁
倾听我快乐和感激的心
我的要求其实很微小
只要有过那样的一个夏日
只要走过
那样的一次
呕心沥血写完了这封信,依依不舍的把它交给王南,拍着胸脯说,“放心,保证你暗恋的姑娘看的泪流满面,恨不得下一秒就嫁给你。”
“真的吗?”王南低声问道,眸子柔情似水,难得的认真。
“嗯。”我用力的拍拍他的肩膀,背过身去。
4.
过了几天,王南垂头丧气的出现在我的面前,把一个粉红色钥匙扣丢在我桌上,“送给你。”
看着他唉声叹气的样子,我心底隐隐的兴奋,如获至宝的捧着钥匙扣上萌萌的龙猫公仔,戏谑地问,“被甩了?”
“哎,”王南低着头,耷拉着脑袋,“人家姑娘看不上我,送的东西也被退回来了,我也用不上,就给你咯。”
“那我就勉为其难的收下啦,”我喜滋滋的说,“作为你的好朋友,以后被姑娘退回来的东西,你就给我好啦,我很乐意回收。”
从那以后,王南陆续往我的书桌里扔一些小东西,有笔,漂亮的本子,蝴蝶发卡,圣诞节晚上还收到了一双毛茸茸的手套。
王南不知疲倦的追人家姑娘,又一次次的垂头丧气把礼物塞到我的桌洞里,我酸溜溜的问他,“那姑娘到底长什么样子啊?值得你这么喜欢?”
提到那姑娘,王南的脸上有了羞赧的表情,他说,“她喜欢扎个马尾辫,校服也能被穿的很漂亮,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很可爱。”
我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己,讪笑,“你说的跟我有点像哎。”
王南不屑的撇撇嘴,冲我做了个鬼脸,顺手扔给我一袋果丹皮,哼着歌回到他的座位。
他的爱情故事如我所愿的一直没有进展,光阴流转,一转眼我们又上初三了。
王南开始变的十分热爱学习,配了副黑色全框眼镜,每天手不释卷,认真的盯着黑板听课。那个时候他成了我的后桌,一遇到不懂的题目,就用笔戳我的后背,让我给他讲解。
“听懂了吗?”每次不厌其烦的解释完,我如是问他。
“嗯...”他懵里懵懂的发出咕哝声,委屈的看着我。
“最后一次,听不懂拉倒。”我把草稿纸打开,详细的把公式重复推导给他看。
“你要考一中吗?”题说到一半,王南突然抬头问我。听到我肯定的答复后,他的瞳孔有一丝不被人察觉的黯淡,随即摸摸我的脑袋笑着说,“我也想呢。”
我惊讶的看着他,表情羞赧,正打着腹稿欲说些什么回应他时,剧情旋即反转,这货迷离的望着远方,花痴状的说,“我喜欢的马尾姑娘也想考一中,我要跟她一起。”
“哦。”我面无表情,心里有点难过。何必庸人自扰呢,我苦笑了一下,对他不再抱有期待,决意思念从此戛然而止。
5.
“王楠,刚到五班的时候,你可是和王南闹出不少笑话呢。”酒至渐酣,当时的同桌笑着说。
“是啊,”我碰了碰王南的杯子,抿了一口红酒,“你当年追的那个女孩后来怎么样啦?”
“嘿嘿嘿,陈年旧事咯。”他傻笑着。
“王南,那个时候你喜欢过姑娘,我怎么不知道啊?”一同学大声嚷嚷,戏谑的问。
“哎呀,往事已矣,你们就不要再为难我啦,”王南站起来,豪气的一饮而尽,“这杯酒我干了,你们随意。”
同学们善意的笑,话题很快被新的回忆取代,十几岁的年华,多少往事在酒桌上被重提,感觉就像被时光过滤了一般,取其精华,去其糟粕,那些快乐懵懂的情愫,那些捧腹大笑的瞬间,那些我们一起经历的青春年少,都被完好的保存在时光的记忆里,鲜活生动。
聚会结束已是夜半三更,王南送我回家,我们熟络的聊天,就像当年一样无拘无束。
“还记得初中快结束时我们在小书店互相送书的事吗?”他问。
“记得记得,”我说,“我记得当时你送了我一本岩井俊二的《情书》,书现在还在家里放着呢。”
“感觉怎么样?”王南饶有兴致的问。
“时间太长了,内容都不记得啦。”我手指前方公寓楼,忙岔开话题,“我到家啦,拜拜。”
目送着王南的背影消失在黑夜里,我转身上楼,思绪却不自觉的飞回到初三最后的时光。
那时离中考还有大半个月时间,我去校门口小书店还书,打算把会员卡退了。正在犹豫挑什么书带走比较好时,碰巧遇到王南。
他说,“快毕业了,我们互相送书留个纪念吧。”
于是我挑了一本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送给他,在扉页写着,“送给我的好朋友,希望你像保尔柯察金一样面对困难不屈不挠,勇往直前。”
王南送给我的则是一本岩井俊二的《情书》,递书给我时,他顺手把自己的书卡夹在书里,说是留个纪念。我翻开扉页,王南字迹潦草的写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哈哈哈哈”,还不忘给自己留个龙飞凤舞的签名。
回到家后,我把书塞到书架上,再也没有翻过。
6.
想到这里,我“咚咚咚”的一口气跑上楼,冲到房间里翻箱倒柜的找书。
多年未整理,书架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灰,那本书就被压在最不起眼的角落。我找到它,拂开灰尘,露出青绿色的素雅封面,封面的正中央一只蜻蜓正翩翩起舞,我盘腿坐在地上,一页页的翻看着。
故事的开头说的是一个名叫藤井树的男子逝世两周年后,他的女朋友渡边博一因为过度思念他,从腾井树的初中同学录上找到他当时居住的地址,寄了一封信。她没想到居然收到回信,而且对方是藤井树的同班女同学,也叫做藤井树。于是在一来一往的交流中,藤井树一点点的回忆起他们的初中,在各种蛛丝马迹中一点点的发现藤井树对她深情的爱。
在故事的结尾,学校的小孩子在图书室的一本书里找到一张借书卡,他们把书卡拿给她看,这本名为《追忆似水年华》的书正是当年藤井树托她归还给校图书馆的书。卡片的背面,是她的素描。
我把书翻到最后,找到了王南插进去的书卡,姓名一栏的“南”字被他用黑色签字笔在前面加了木字旁,背面则是一段诗句,就是当年我替他写情书时摘抄席慕容《与你同行》中的那段,末尾空白处王南用英文写了I Love U。
我仔仔细细的读着诗句,泫然泪下。
初二那时,教室的朗朗读书声里,王南拿着我写好的情书,大声的念着:
我一直想要
和你一起
走上那条美丽的山路
有柔风
有白云
有你在我身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