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江平今天被停职了。
作为一个半个月没交上一篇合格稿件的记者,就算不被停职他也早把辞职提上了日程。
不过江平不是因为写得不好才被退稿,而是因为写得太好,好到什么程度呢?
大概就是被主编指着鼻子骂出去那种程度吧,江平捏着被主编揉皱甩出来的稿件一边想着一边往报社外面走,不巧天空下起了细线般的密雨,他只得止步在屋檐下受着飘过来的风雨吹打。
这雨下得活像米线下锅,江平被自己的想象力逗笑了。
“小江!”同事老李晃悠着金枪鱼般肥硕的身子凑过来叫住了他,“你小子怎么就是不开窍呢,说了不能写不能写,你偏偏还是往枪口上撞,这下停职开心了?”
江平想说点什么,但嘴巴被雨水浸湿了沉沉的不听话。
“也好,这段时间你好好想想,别总是搞什么歪门邪道的东西,干正事吃饱了饭才是要紧。”老李说着抬手拍了拍江平的肩,“市医院有个癌症晚期的病人,还是什么敬业典范,你去采一篇稿子回来放到社会版这事就结了,主编还是看好你的,要不然干嘛停职直接开了你不就得了。”
江平听得脑仁疼,看着老李仿佛抹了鱼油的两瓣厚嘴唇一张一合,他觉得自己快窒息了。
像在岸上无法呼吸濒死的鱼,他一个挺身冲进了瓢泼大雨里。
雨水很快浸透他的衣服吸附在皮肤上,这一刻江平居然感到无比自由。
02
近乎一周的无所事事并没有给江平带来一丝一毫的心理宽慰,反而他越发纠结把心里的螺丝拧得更紧。
他决定先去老李说的医院看看。
什么都没带,笔本相机录音笔都抛在脑后,他就真像个探望病人的样子溜进了医院。
江平猜测着这位敬业模范估计是大爷大妈级别了,但是没想到一见面却是个年轻女孩,年轻得让人不由感叹这是做了什么孽得了癌症,还是晚期。
不过女孩精神很好,说实话要是不知道的人没人会相信她现在是个癌症晚期的病人。
“有事找我?”女孩的淡蓝色衣衫在他面前晃,江平一时觉得眼睛似乎有点无法适应这样的明亮。
江平缓缓抬头对上女孩过分清澈的双眼,嘟囔着说了声:“嗯,算是吧。”
说着这句话的时候他突然自责这种采访是不是太过残忍打扰了她最后的美好时光。
一种莫名的愧疚涌上心头,这是江平在采访时从未有过的感受。
“你问吧,不过可能也没什么好问的了,最近有好几家媒体都来找过我,让我谈谈最后的感想,我能说的都说完了。”她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在这个仿佛身经百战的女孩面前江平反而像个新手记者不知所措,他才发觉自己来之前没有做任何准备,原本只是想过来随便看看,没想到面前却站着个意外惊喜。
“能聊聊你的...工作吗?”江平突然想到女孩是敬业典范,先抛出了话题,但问题脱口的一瞬间他就后悔了,心念一转,“对不起,我能问个别的问题吗?”
“你说。”
“媒体过来找你问千篇一律不走心的问题,你不生气吗?”
她笑,“一点也不,说实话我还特别感谢他们,我是个舞者你应该知道吧,我跳了这些年的舞都没上过报纸,现在就因为一个该死的病就轻易上了好几家媒体的版头,我不知道有多开心呢。我被人们记住就好,至于是因为什么以哪种方式,那都不重要了,”她的表情没有随着话题发生变化,声音倒是低沉了些,“不过也真是搞笑,看来人怎么活着确实没有比怎么死重要了。”
“这么说你其实只想被人记住?”
“特浮夸吧?是不是大跌眼镜?你是不是在想敬业典范居然就是这种虚荣的货色?”
“不,我只是。。。”女孩的坦诚让江平无所适从。
“没关系,别人怎么说不重要,有人能证明我在这个世界来过挺好的。”
“那你跳舞也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
“算是吧,跳舞的时候我才觉得自己活着特真实。”她看似漫不经心,“你应该也有这种经验吧?因为某件事而感觉到自己的存在、自己的价值是谁都替代不了的。”
江平低着头,过了一会儿才吐出几个字:“我有。”
采访没再继续,江平短暂告别之后就离开了,以一种几乎逃离的姿态。
03
心绪不宁,自此与女孩见过面之后心绪不宁成为了江平的常态。
眼前总是出现女孩的淡色衣衫,晃来晃去扰人心烦,江平干脆去登了座小山,坐在半山腰的凉亭里望着登山客们发呆。
凉亭边有石头静卧,大小形状不一,唯一相似的却是都圆润光泽失了尖锐棱角,它们安静自在一动不动,在自己所呆的位置站出深坑算是落得一隅安稳不易被时而呼啸的山风吹走。
对于石头来说,与风的碰撞是无法避免的一件事,甚至他们不能自由移动进而绝不可能自由,更谈不上选择,长年累月的摩擦改变了很多石头的命运 ,无疑没有一块石头的最终结局是出于自己的意志。大石头被割裂,小石头被粉碎随风吹散,江平略想着大概,实际上他完全不知道到底是不是这样,也顾不上求证他只是顺着自己的想法向下延伸。
帮助他们稳定的大地同时也束缚了他们的自由,给了他们自由的风同时将他们撕裂。
依然以石头形体存在的还叫做石头,那么那些形体不复存在的又叫做什么呢?
那一定不叫作自由,江平惊讶于心底忽然发出的声音。
不再耽搁,他摇着头快步下山,耳边都是呼啸的山风,眼前却是女孩的笑脸。
我必须得再去见她一次,他想。
04
再次见到她时,女孩还是没有老实呆在病房,她腿上缠着绷带在花园里给孩子们跳舞,一瘸一拐的看着滑稽又怪可怜的。
等她跳完又和孩子们玩耍了一会儿,江平跟在女孩身后第一次进了她的病房。
“你可真疯狂,都这样了还是要跳。”他把装苹果的塑料袋轻轻放在病床边的桌子上,从裤兜掏出折叠刀拿起苹果开始削皮。
她只是笑笑,望着他手腕上有些时日的伤口说,“停下来的那一刻我就会死,我就是靠着跳舞续命的,”目光迅速移到他的脸上,“你不也知道吗?”
他削苹果的手短暂凝固在空气里,“你不后悔?”
“悔什么呢,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后悔的事情,我的人生不会比这更快乐,每一天我都像疯了一样跳舞,就算现在让我去死我也值了。”
她的笑容刺痛了他的眼睛,他一边讶于女孩的坦然一边思索着是否自己也能如此这般理直气壮,可他的大脑不允许自己在此时反馈出一个准确的回答。
女孩艰难地用手辅助挪动了下受伤的腿,坐起身背靠在靠枕上,伸手接过了削得有些不均匀的苹果,伴着清脆的一声喀嚓在苹果的身体上留下了一个不深却大大的圆坑,“再稳点就好了。”,她盯着苹果灿烂地笑,“就像跳舞一样,习惯就好。”
静默几分钟,江平忍不住开口:“我去山上看了石头。”
“石头?”
“嗯,石头。”江平也知道自己的话说得没头没尾的,可是有些内在的东西他现在还找不到语言去表达。
“是吗,我不懂石头,不过我看你的表情,我猜,你现在有点能理解我了。”女孩捕捉到江平的情绪,马上转移了话题,“说起来,你不是记者吗?怎么见了你两次什么都没问?”
江平笑笑并不回答,心说我已经问了更加重要的问题。
05
那天江平和女孩聊了很久很久,他听了很多也说了很多,可此时他就像个被格式化的文件夹一片空白,不过无需一秒钟他决定有件事必须就是现在。
火车一到站,他就飞奔赶去目的地,想为自己一直坚持跟进的稿件画上结尾。
事情进展得比想象中困难很多,之前十分配合的相关人员都避而不见,没有更多线索为他敞开,虽然这种情况在一定程度上是江平预想过的,但实际体会的时候心情还是抑制不住的低落。
最可怕的是当事人自己的态度冷淡,江平看着他开始质疑自己记忆中几个月前在摄影机前痛哭的那位是不是同一个。
一无所获。
那天女孩说,“我父母因为反对我跳舞跟我断绝了关系,我得病这件事都没有办法告诉他们,不是不想,是真的联系不上。我不是想求你帮我什么,只是如果你能在报纸上替我写上一句我希望在死之前能再看一眼他们,”女孩终于哭了一次,认识她的这段时间她平时都是面带灿烂克制的笑容,唯有这次她哭得很放肆,“我真的很谢谢你。”
她的眼泪滴在淡蓝色衣衫上,那件衣服终于不再晃江平的眼,此刻他们都是平等的原石。
江平收起准备周全的一堆器械材料,决定返回。
06
女孩的父母给她料理了后事,他站在墓碑前盯着照片上她的笑颜一动不动,表情也像隐在水彩中般淡色渲染看不清。
她那时说就像跳舞一样习惯就好,他原以为她说的是削苹果,可现在看来没准她指的是“疯狂”这种生活方式,她和他共同的生活方式。
原本我是自由的,他想,可是看到她的时候仿佛我才是被困在笼子里的鸟,还是只跛脚鸟。
想到这他不禁失笑,原来瘸腿的明明是自己,却那样嘲笑自由起舞的她了。
但这最后的选择你是飞向自由还是抛弃自由了呢?这里的山风呼啸是你的回答吗?
我本来想救很多人,也想救你,可事实上我什么也做不到。
半晌,他终于开口。
“恭喜你,现在真正自由了。我也马上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