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振东办事效率奇快,根据描述马上找到了钥匙。当天下午就安排了柳若岚和他父母通电话。当柳若岚听到了父母的声音确定他们安全了的时候,禁不住潸然泪下,觉得十分对不住他们——父母养育了自己二十多年,却不能在他们身边伺候,年纪那么大了却落了个无家可归。
紧接着,黄振东就送柳若岚去了码头。告别时,黄振东紧紧地抱住了她,把胸膛里所有的温暖都传递给了她。也就是那个拥抱让柳若岚觉得黄振东似乎并不是仅仅为了任务而利用她。也许,只是也许,他可能是真的爱她。只怪战争太残酷——在它面前,一切情感都显得那么渺小。
船在东南亚诸国绕了一圈后停在了印尼,柳若岚要在那里转船去了檀香山。这次去日本的旅程格外漫长而迂回,为了隐瞒自己是民国公民的身份,到了印尼之后柳若岚便开始启用黄振东交给她的假的美国护照。到了檀香山,再转船去日本。
在从檀香山去日本的路上,柳若岚结识了一个美籍日裔的女孩。那女孩子二十出头,长得可爱。她从洛杉矶来,只说英文,唯一会说的日文就是她自己的名字——郁子。郁子要回老家看望病重的姨妈,柳若岚提到自己丈夫是个医生,郁子非常希望能去拜访。一路上她们说说笑笑,倒也不觉得无聊,不知过了多久,船终于靠了岸。岸边的城市是日本最繁华的东京——郁子的家乡。柳若岚本应该要在那里再转船或乘车去名古屋的,可郁子一再邀请她去家里做客吃顿晚饭,柳若岚拗不过,决定在东京呆一个晚上。
到了郁子家里,柳若岚吃了一惊——空荡荡地没有任何家具——这就是传说中的“家徒四壁”。郁子似乎也很意外,自言自语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郁子的姐姐——春子迎了出来,说道:“你终于回来了!郁子!仗把大家都打穷了……家里的东西早就没了,马上就要没米下锅了!”
柳若岚跟着郁子去看了看她的姨妈。姨妈得了肿瘤,肚子上面肿起一个大包,不断呻吟,看到郁子回来非常激动,只是病痛过剧,说不出话来。
“郁子,你姨妈需要马上动手术的呀!怎么不送她去医院呢?”
春子听到,叹了口气道:“医院所有好的医生全部被军队征用了!已经没有能动这种手术的人了!”
柳若岚道:“明天我就动身去名古屋,尽快把我丈夫叫过来!”
次日,春子陪着若岚去了名古屋,很顺利地就到达了鹤舞。可是当她们到了齐藤家的时候,却发现大门紧闭,还挂了锁,窗台上积着厚厚的灰,似乎好久都没住人的样子了。
“他们搬走了吗?” 春子问道。
“我丈夫答应过我会一直住在这里的……”柳若岚想了一下,道:“我们去名古屋大学附属医院去看看吧!他在那里工作。”
“嗯。”春子点头道,“可我担心他也会像其他好的医生一样被军队征用了。”
“但他不是日本人啊!”柳若岚道,“日本军队也能征用他么?”
“这……”春子也不敢确定,“我们还是先去找他吧!”
去医院的路上,柳若岚忽然想到了些事情,有些紧张起来。问春子道:“如果我丈夫不愿意为日本军队服务,他们会怎么对他?”
“军法是很严酷的……希望他是一个识时务的人……” 春子也不禁担心起来,“否则我们现在去找他也会很危险……”
柳若岚想到,周纶的性格平时是比较温柔,但遇到有些原则性的问题时,会变得出乎意料地执拗,这的确可能会使他陷入危险的境地。又想到,齐藤教授本来就是日本人,应该不会非常抗拒被征入伍,他的处境相对来说会比较安全。于是若岚跟春子说到:“到了学校,我们就说找齐藤教授。他是我丈夫的房东,也是他的老师。只要找到了他,就能知道我丈夫的下落。我们找他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
“这个主意不错!” 春子笑着赞赏道。
到了医院,春子刚跟人打听齐藤教授,就有一个军官过来盘问:“你们是什么人?怎么认识齐藤的?”
“长官,我们是从东京过来想请齐藤医生给我母亲治病的!” 春子道,“我母亲得了肿瘤,需要他过去手术。”
“把你们的证件拿出来给我看看!”那个军官命令道。
柳若岚递了她的假护照给那个军官,那个军官瞟了她一眼,道:“你是美国人?”
春子怕柳若岚露出马脚,替她回答道:“是的,长官。她是我表妹,不太会说日语。刚从美国回来探望我母亲。”
“你们快回东京吧!齐藤现在不能见任何人!”那个军官面无表情地道。
“可是我母亲病得很重啊!只有他能救我母亲!” 春子看着那人完全没有任何反应,于是补充道:“其实我们还是齐藤医生的亲戚呢。如果他知道我母亲病危,一定会跟我去东京救人的!”
“亲戚?刚才怎么没说?”军官将信将疑地打量着春子和柳若岚,问道:“是什么亲戚关系?”
春子胡诌道:“我们是齐藤他夫人的娘家人。”
“你那个生病的母亲跟齐藤夫人是什么关系?”
春子听着他的语气,觉得有些希望,决定冒险一试,道:“齐藤夫人是我母亲的亲姐姐,是我们俩的姨妈。”
那军官听了,让她们稍等,去了一间办公室,似乎是打电话请示了一下,出来后说道:“那你们跟我走一趟吧!”
一听到这句话,两个姑娘都喜出望外,赶紧跟着那个军官上了一辆吉普。上车之后,有人给她们带上了头罩,似乎要去一个秘密的地方,不想让她们记得路。
少时,车停了。在两个士兵的引导下,她们被送进了一间密闭的房间,坐了下来,取掉了头套。另外一个军官过来交待她们道:“齐藤现在已经是一名军人了,可是他没有尽到应尽的职责。我们本来想请他的夫人过来劝说他好好为国家出力。没想到他的夫人是那么冥顽不灵,不肯跟他丈夫说一句话!我希望你们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劝动齐藤夫人——如果她的丈夫能完成国家交给他的神圣任务,那么你们大家马上都可以回家,齐藤也能尽快去东京救治病人!”
柳若岚没有想到齐藤教授作为日本人也不愿意为日本军队效力,可见他们发动这样战争是多么的不得人心。
“你们要我们的姨父做什么事情呢?他为什么不愿意?”春子问道。
“这是机密!你们不需要知道!你们只要让齐藤夫人知道她的妹妹病重,急需要治疗就可以了!”
春子听着觉得蹊跷,但还是点头同意了。
不多时,齐藤夫人被带过来了,憔悴不堪,形容枯槁的样子。柳若岚几乎没有认出她来。可当齐藤夫人见到柳若岚的时候,双眼立刻放出了温柔欣慰的光芒。
“姨妈!春子来看您了!”春子喊了齐藤夫人一声。柳若岚赶紧也喊了一声,并用眼神告诉她需要她的配合。
“你们怎么来了?”齐藤夫人过去拥抱她们,在若岚耳边轻声用中文说:“周纶目前还很安全,你赶快走!这里非常危险!”
柳若岚听到周纶安全,松了一口气,抓紧说道:“请转告他:我原谅他了,回来找他了!”
春子说道:“我妈妈生了重病,东京已经没有医生可以给她开刀了!我和表妹过来请姨父去救我母亲!”春子焦急之情是真,不禁泪光闪烁。
齐藤夫人安慰道:“春子,你不要着急。慢慢说。”
随后春子就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把她母亲生病的过程跟齐藤夫人说了。齐藤夫人因为被长期囚禁,心情抑郁,干脆也一齐哭泣起来,场面感人。在一旁的监视的士兵根本没有看出异端来,一个多少小时后又把齐藤夫人押走了。先前的那个军官又进来,微笑着对若岚她们说:
“你们做得很好!等齐藤完成了他的使命,你们可以一起走。”
“那现在我们不能回家吗?”春子问道。
“两位小姐,你们有没有要想过参军啊?”那个军官顾左右而言他。
“长官,我们本来是会考虑的。但是我母亲重病,我们必须赶快回东京照顾她的。况且我妹妹是美国公民……”
“我们最近在招募女子挺身队。反正你们也要等到齐藤完成任务之后才能回家,不如先参军吧!”那个军官笑得有点奸。
“我想不用了吧!长官!我们只想早点回家!”春子很紧张地握着若岚的手,回答道。
“哈哈哈哈……”那个军官的笑声越来越恐怖,道:“这可由不得你们了……”
所谓的“女子挺身队”就是日本军方招募的随军慰安妇队伍。柳若岚和春子被关进了集中营,等待着被运往各个战区前线。集中营里面的女子很多都是像柳若岚她们一样被强行掳来的,但也有一些是自愿的。那些自愿的女子默默地坐着,听着那些被掳来的女子们哭泣。柳若岚没想到自己这次来日本居然遭遇到这样的事情;春子更是冤枉,如果不是母亲生病,她一定还好好呆在东京。她们俩紧紧地握着手,就希望眼前的这一切是一场噩梦,马上能够醒来。旁边一个女孩子看着他们紧张的样子,居然笑了,问:“你们是被迫来的吗?为什么那么害怕?我们只是去为在前线的战士们加油鼓劲而已啊!”
春子擦了擦眼泪问:“是谁对你这么说的?”看了看她年纪尚小,想必是被骗来的。
“招募的军官说的呀!”她真的只是一个天真的小女孩,“我还给他跳了支舞。他说我跳舞的时候非常漂亮,可以去前线跳给将士们看……”
正当若岚和春子面面相觑的时候,嘈杂的女声中忽然冒出一个男音对着这个天真的女孩说:“由美!天啊!终于找到你了!你快跟我回去!”
“爸爸?你怎么来了?我要为国效力!不回去!”这个由美真是又固执又幼稚。
“你知不知道自己要效的力是什么?我也是军人,我知道该怎么为国效力!”
“我已经长大了。我知道自己要做的是什么!”
“做什么?做军妓!这是你的理想吗?”
“什么军妓?!”由美果然从来没意识到,“他们告诉我……只是去加油鼓劲啊!”
“我回头就要回去教训他们!怎么敢骗人骗到我女儿头上!你现在跟我回去吧!”
“爸爸,你说的都是真的吗?”由美居然对父亲的话不全信。
“爸爸怎么会骗你呢?如果你真的要为国效力,我马上推荐你去东京电台的工作。你不是学英文的吗?那边现在很缺英文播音员,正派给我招募播音员的工作呢。你做了播音员一样可以鼓舞士气,为国效力啊!”
由美似乎被父亲说服了,点了点头,就要跟他回去。一旁的春子立即上前恳求道:“对不起!请救救我们!我们是被逼加入这个挺身队的!”边说边拉过柳若岚,继续道:“这是我妹妹,她是美籍的,从小就说英文,如果可能的话,拜托您带她出去,她一定能为电台效力的!”
由美的父亲打量了柳若岚一下,怜悯之情顿生,说道:“由美,你跟这位小姐对话几句。看看她是不是真的美国人。如果英文好,我们就带她一起走吧!”
由美和柳若岚说过几句后,兴奋地跟他父亲说:“安姐姐肯定是真的美国人,英文可比我好得多呢!”
安——就是柳若岚假护照上的假名字。
由美的父亲说:“那你也跟我们走吧!”
“求您也救救我的姐姐吧!”柳若岚当然不能丢下春子,“她东京的家里还有病重的母亲,求您可怜可怜我们,再多带一个吧!”
由美的父亲显然有些犹豫,道:“我虽然是一名军官,但并不是负责挺身队的上级。今天要多带你一个完全是为了能完成我自己的任务。如果所有被迫被征入伍的女孩子都来求我,那我可也是帮不了那么多的……”
他的话还没说完,四周听到他们对话的人就围了过来,都请求由美的父亲救她们。春子松开了若岚的手,凄然道:“别管我了!你快离开吧!到了东京,请告诉郁子……拜托她照顾好我的母亲!”
“快走吧!安小姐!”由美的父亲见到围上来的人愈来愈多,拉着女儿和柳若岚快速离开了。柳若岚一再回望,她自己虽然绝处逢生,可春子必将命运多舛……
齐藤夫人在见过柳若岚她们之后,又被提审了一次。那次她终于答应去劝齐藤教授为军队出力。几个军官很高兴,以为她终于在亲情的感怀下屈服了,立即安排了齐藤教授跟她见面。齐藤教授当是军方给他的期限快到了,让妻子跟自己见最后一面。
当他看到妻子消瘦憔悴的面孔时,内疚万分,伸手抚着她的脸颊,道:“对不起,让你受苦了!我这辈子欠你的可能已经还不清了。如果能用我的命来换你的,我一定再所不惜,可这样做并不管用,而且一定会连累周纶君。他还很年轻,很有才华,还在苦苦等待妻子的原谅……”
“我想,周纶君的妻子已经原谅他了!世界上所有的妻子都不会一直责怪自己的丈夫的!”齐藤夫人拉过教授的手,边说边悄悄在他手心里划字“若岚来过了”
齐藤教授接受到了这个信息大吃一惊,马上回写“出事了吗”,一边接着妻子的话头说道:“如果有来世,请你不要再嫁给我了。我的性格决定了,我永远照顾不好自己的妻子……”
“别这么说!能和你在一起那么多年,已经很幸福了!每个人都会死去的,只要幸福过,就不遗憾了。”齐藤夫人答地凄凉,同时划字:“没有”。
齐藤教授无法得到确切的消息,但直到没有出事已经非常难得了。于是舒了口气,道:“谢谢你这么包容我,理解我……”
一边的军官听他们说了老半天,都没听到齐藤夫人劝丈夫为国效力的话,不禁催促道:“不是让你们来聊天的!你怎么不告诉他你的姐姐得了重病,要他去治疗呢?”
齐藤教授知道自己的妻子并没有姐妹,只有两个哥哥,都住在北海道,想必他们本来打算用什么攻心术,没料到却搞错了消息,也不点穿他们,只是怏怏道:“我要回实验室了!最后一次请求你们放我妻子回家。她是无辜的!我和我的学生已经尽了最大的力去研究。可我们以前主要研究的是外科手术,细菌培养不是我们的强项,如果我们真的做不出来,要军法处决的话,就杀我好了!”
“你的学生可是一个中国人!你肯定他也尽力了吗?”军官问道。
“他尊重我,也尊重我的妻子。所以如果他能研究出来,一定不会眼睁睁看着他的师母被你们处决的。况且,我是他的老师都没有头绪,他怎么可能想得出来?他能做的只是协助我而已。”
那个军官将信将疑,命令手下把齐藤夫妇各自带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