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俊申脸色一白,原本想要说的话被堵在喉咙口。
络腮胡子被吓得胆都破了,一双腿不停地打颤。
陈游舫却没动手,不止他,在场所有人都望向了门口。
门口走进了一个道士,这道士的头发雪白,山羊胡须垂到了胸口,身上的道袍已经洗得泛了白。
道士的手中拿着一柄陈旧的拂尘。拂尘上系了一对褪了色的铜铃。铜铃却似乎哑了,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他走得很慢,年老之人,总是走不快的。
可大家都在等着他走进来,等着他一步一步地,走到顾风妤旁边,然后停了下来。
顾风妤虽不认识这老道士是谁,可见着花残枝的脸色,便也知不能轻易对待,因而微微福了福身子,笑道:“见过道长。”
老道士也见了一道家之礼,笑道:“不知这位姑娘为何要拿住这位小哥不放?”
“他害死了我两个妹妹,我便要取了他的性命报仇。”顾风妤道,越想着越生气一般,手上狠狠用力,疼得络腮胡子满头大汗。
老道士点了点头,又问:“若是他的亲友也要替他报仇,要来杀你,那又如何?”
“若本事不够,便做我剑下亡魂,若真有本事杀了我,也自有人替我报仇。”顾风妤道。
“你杀他,他又杀你。冤冤相报,何时方了。倒不若就此算了。”老道笑着,双眼眯成了一条缝隙。
“算了?”顾风妤冷笑,“那我的两个妹妹,岂非白死了?”
“杀了这位小哥,姑娘的两位妹妹,便不算白死了吗?”老道士问道,顾风妤便是一愣,正要不管那么多直接动手。花残枝却忽然开口道:
“风儿,不得对道长无礼。”
顾风妤便有几分委屈,尽管不情不愿,仍旧放开了手。
络腮胡子整个人瘫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死里逃生,任凭是谁,都会心惊不已。
“小枝见过道长。”花残枝微微低首,老道士随即回了一礼。
顾风妤本来还有几分愤然,见花残枝如此,便转为了了满腹的疑惑。于是退后两步,与楚念商并排,悄声问道:
“这老道是什么人?”
楚念商冲她一笑,走到了老道面前,揖首道:“晚辈倘或没认错的话,前辈便是方守道长了吧?”
顾风妤被唬得不轻,她刚刚竟然得罪了方守不成?
正犹豫着是否要做些许的补救,便见花琴悄悄摇了摇头。
顾风妤心下了然,便好生站在那,宁肯不言不行,也不要再说错一句话。
“小哥有礼。”方守还礼,正要说话,络腮胡子忽的大叫一声:
“卢少爷!不好了!扬州城里来人了!”
卢俊申先是一愣,继而大惊,一把拽住他的领子:“你怎的不早说?”
络腮胡子看了花残枝一眼,只道:“卢少爷快去吧,晚了,只怕便打起来了。”
卢俊申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忙对方守道:“方道长,家中出了麻烦,还请道长周全周全。”
方守笑道:“令尊与老道乃是多年至交,自然应该的。”
卢俊申松了口气,又对络腮胡子道:“你先回家,告诉父亲方道长随后便来。”
络腮胡子连忙去了,方守便回过身子,仍旧缓慢地走着。
常说百年的老龟行步缓慢,他却比老龟还要慢上几分。卢俊申心中焦急,却不敢催促,一味的好言好语,谈笑风生。
楚念商瞧着垂首不语的花残枝,心中便有几分不快,打前一步笑道:“道长若不嫌弃,不妨坐晚辈的马车。”
方守点点头,十分认同他的话:“道士老了不中用,走得又慢,又爱歇息。有马车自然是最好的。”
卢俊申本来便不愿让几人牵扯入家中的事去,若是有了牵扯,只怕场面更难收拾。冷不防听见方守的话,吓得寒毛倒立,猜测着方守是否因为自己没准备马车而动了怒,哪里还敢反对些什么,便扶着人上了车。
楚念商与陈游舫驾车,不出片刻功夫,就已经到了卢府门口。
门口的小厮已经不见了踪影,卢俊申越发的着急,已经有几分忍耐不住,朝方守一告罪,便率先赶了进去。
才进屋中,卢俊申便被吓得不轻。
那络腮胡子一只眼成了血洞,躺在地上气息奄奄,卢棋坐在椅上,面容憔悴。
而卢嫣儿,正被人所擒住,满面泪痕,急得满脸通红。
见到卢俊申,卢嫣儿如同看见救星一般,哭着喊道:“哥哥救我!”
卢俊申怒气上涌,手中已多了两柄飞刀,直冲那人双眼所去。
却听“铮铮”两声响,飞刀落在了地上。卢嫣儿面前,多了一名持剑的青年男子。
男子身形消瘦,目光却锋利,望着卢俊申,只叫他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被剜出来一般。
“卢棋,你儿子也回来了,还有什么话说?”一直坐在旁边的一名中年男子开口道,他的身材壮阔,声音中满含着怒气。
正在这时,又有三五人进来,其中有一个面容憔悴的少女,一见着中年男子,便哭着扑进了他的怀中:“父亲!”
中年男子得见爱女,疼惜中更充满了恼怒:“卢棋!还等你狡辩!”
话音将落,持剑男子便冲往了卢棋。卢俊申又发出四五柄飞刀,虽未能击中,却也逼停了持剑男子的脚步。
“杀,统统给我杀了!”中年男子喝道,他所带来的人,纷纷拔出刀,第一个要溅血的,便是卢嫣儿。
卢嫣儿被吓得尖叫出声,刀锋离她不足一寸时,突然移开。
卢嫣儿回头一望,之前拿住她的人躺在了地上痛苦地翻滚,刀,却到了一名少女手中。
看清少女的装扮,卢嫣儿瞪大了眼:“是你?”
“卢小姐,又见面了。”顾风妤笑道,把刀往地上一扔,刀刃便深嵌入地中。
“你是何人?”中年男子沉声问道,却没看顾风妤,而是看向了门口。
此时门口走进了三男两女,其中一名女子端坐在轮椅之上,遇见门槛,也不知她的婢女碰了什么机关,便让轮椅简简单单地滑了进来。
“老友,多年不见,身体可还好?”方守笑道,卢棋几欲落下泪来,快走几步握住了方守的手:
“多年不见,老友可算到了。”
“你——是谁?”中年男子问道,耳边听着少女的哭声,又大怒:“不管你是谁,都该死!”
他的话刚说完,原本立着的随从们又动了起来,只是这一次,他们冲向了了方守和卢棋。
方守站着也不动,只听得一声铃响,随从们便倒在了地上,虽不会丢了性命,一时之间,也无法再杀人了。
中年男子吓得话也说不出来。
他只听见了一声铃响。
只有拂尘上有一对铃。
可拂尘动也没动过。
拂尘既没动,屋内又没风,铃怎么可能会响?
何况,刚刚方守走进来时,那对铃分明不会响。
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是,中年男子脸色煞白:“你……你是‘追魂音’方守?”
“难得过了这么多年,还有人记得老道的名字。”方守笑道,“若是轮到现在,老道在兵器谱上,也能排个第一了。”
“此次请老友前来,便是为了兵器谱的事。”卢棋笑道,他已不把中年男子放在眼里。
如今他才是刀俎,掌握着中年男子的性命,又何须把他放在眼里。
没有人会对自己的食物感觉到畏惧的。
“卢棋勾结歹人强抢民女,玷污了我女儿的清白。方老前辈莫非要袒护他?”中年男子沉声道,他走到了方守面前,目光灼灼。
“老友?”方守望了那姑娘一眼,看向卢棋的眼神中,多了几分难以置信与厌恶。
“买几个丫头罢了,只是手下人偷懒,没查清来源,申儿,你去查查,凡事来源不明的,皆送往官府去。”卢棋喝道,卢俊申到了诺,便要出去,却叫中年男子给拦住。
男子冷笑道:“这便算了不成?你与镇远镖局勾结,害了多少女子,如今假意做个好人,便想要脱罪?”
“祁帮主可不能胡说,我何曾与什么镇远镖局有来往?”卢棋气得浑身发颤,死死地瞪住中年男子,像是个被辱了清白的大姑娘一般。
中年男子冷笑一声,从怀中摸出一个账本,扔到了卢棋面前:“证据确凿,倘若阁下不给个交代,即便拼却了兮兰堂上下三百余人的性命,也绝不叫你好过!”
楚念商却没想到,这人竟是兮兰堂的堂主。
自古扬州多出豪杰,而兮兰堂,便是扬州城内第一的大帮派。其堂主“霹雳子”孙庑门,一双蛟龙鞭在兵器谱之上排名第七。
坊间传闻,孙庑门脾气暴烈,如今能忍耐到如此地步,也是看在方守的面子上。
卢棋自然也明白,脸色一白,便翻开了账本。细细看过,不觉松了口气,笑道:
“上面的确言明,乌绥镇一户人家与镇远镖局来往密切。可乌绥镇中,除了我卢家,镇子北边的赵家,街市口的何家,皆是有权有势。总不能因为我误把令爱当做了无父无母的孤儿买了做丫头,便如此诬陷人吧?”
孙庑门冷笑连连:“赵家掌事的娶了个河东狮,家中婢女,无一不丑若东施,且需一一经过那河东狮的眼。何家家主自妻子早逝后,便未再娶,连个通房都不曾有。倒是你们卢家,近半年来,买了不少年轻貌美的‘丫头’。”
卢棋额上冷汗直流,对上方守失望地目光,不由得心生惧意,求道:“在下一时糊涂,办了糊涂事,还请老友看在多年情分上,千万救我一命。”
方守看着他,半晌,叹了口气,对着陈游舫道:“我与他乃多年至交,不得不管,却又不能放过此江湖祸害。这位小哥,莫若你出一主意,遑论你说如何处置,我等照做,且无半句不满便是了。孙堂主,你看如何?”
孙庑门不语,打量了陈游舫半晌,才道:“方道长说什么,便是什么。”
“追魂音”的名声,他是听过的。
方守当年在江湖中,就是出了名的认理不认亲,但凡叫他知道谁做了恶事,便是一定要追去魂魄的。
一次,他俗家弟弟污杀了数名无辜女子,方守面对着老母的苦苦哀求,仍是狠心将弟弟送到了衙门,不过半月,他弟弟便被那些女子的家眷买凶所杀。
便也是因此,他年逾九十的母亲被活活气死,方守心中自责难耐,才退隐了江湖。直到四十年后的今天,才算出现。
所以孙庑门知道,他叫陈游舫做主,陈游舫便是一定能公平对待,而不会徇私的。
若是旁人,陈游舫定然理都不会理。
可他还是尊敬方守的,所以方守的话,他也会听几分。
卢俊申闻言,不由心下一骇,他知道陈游舫与花残枝是一路的,又怎么会轻易放过卢棋?
因此便想要开口,楚念商身形一晃,便到了他面前,折扇抵住他似有动作的右臂,笑道:“前辈们都开口了,我们这些做小辈的,照做便是。”
卢俊申的脸上面上扯出一个笑容,望向了陈游舫。
此时所有人都望向了陈游舫,顾风妤和花琴的手甚至已经握住了剑柄。
却有一人例外。
花残枝至始至终低着头,似乎对发生的事全然不知。
她没有看向陈游舫,陈游舫却看向了她:“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