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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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末日】

云巧挽着男人的手臂,从小区的北门出来。下午一点,北边一溜的门面房躲在阴影里。男人要带云巧去吃点东西,从昨晚到现在,两个人还未吃饭。有人喊云巧的名字。云巧蹙眉,看看男人。转身,一个装修工,站在沙县小吃门口。蓝白油漆洒满灰色的工装,黄色安全帽扣在头上,有些歪斜。咧着嘴对云巧笑,一口白牙特别显眼。云巧甩开男人,踩着高跟鞋,朝装修工走去。两人交换了微信,云巧告诉他自己住这个小区,把楼栋门牌号发给他,让他晚上再来找她。

云巧回到男人身边,说碰见一个老乡。吃饭时,男人说云巧跟他在一起一年,第一次见她笑得真心。云巧感叹他乡遇故人,世间还是太小。吃过饭,男人离开。云巧还在细品喝剩的红酒。手机振动了一下,男人的转账。今天周五,他得回家陪妻女。

看着门口一身净装的鲁春平,云巧愣了一秒,一把将他拖进了门内。客厅茶几上,摆着刚洗好的葡萄。云巧说比他家院里种的甜。鲁春平伸手捏一颗放进嘴里,两手平放在膝盖上。云巧倒水过来,看到他腮帮子鼓起来又消下去,噗哧笑出了声。鲁春平更加局促难安,两个手掌在膝盖上来回摩擦。云巧挨着坐他旁边,侧身盯着他看,盯着盯着眼里有了水汽。鲁春平想挪一下身体,云巧顺势靠了上去。她察觉鲁春平身体的僵直,不想离开。云巧闭上眼睛,葱茏的大山压了过来,又像云一样从眼前飘离。山远了,留下一条小溪,寒凉的清泉冰彻入骨。她站在水里,闻见混着泥土的青草香气,远远传来母亲的喊声。被靠着的人动了一下。云巧说别动,她马上就要到家了。一条手臂从云巧的背后绕过来,云巧现在依靠得更踏实。她窝在鲁春平怀里呢喃,让他今晚留下来,她想家了。

躺在床上,云巧仿佛躺在故乡的土地。鲁春平的气息带着故乡的云岚雾霭,她似乎听到空气里流动的风声,春日的晴暖,冬日的凛冽。溪水的柔媚,山峦的厚重。她的脑海里浮现出雨后山头缥缈的云朵。曾经她仰望着那些云,无数次幻想在云里生活。云落下,她融进了云里,却哭得难以自持。云消雾散,只剩沉沉黑夜。云巧的呜咽声招来了鲁春平的手掌,黑暗中的摩挲,像粗粝的岩石剐蹭着面颊。鲁春平说他找了云巧五年,回家吧。云巧止住哭泣,调转身体,她说她困了。鲁春平说,奚桂芬死了,脑梗。云巧睡着了,没吭声。

云巧醒来,天光大亮。清粥小菜,摊好的鸡蛋饼在锅里放着。鲁春平留言,想回家就来找他,随时能回去。云巧拎着箱子,在小区不远的建筑工地门口等鲁春平。云巧说对不起,让他没了工作。鲁春平笑着说,反正也是临时工,只要有力气,他就是自由人。

回家的路上,云巧坐了轮渡,花了一天一夜坐火车,又转了客车,用了三天时间。云巧跟鲁春平说,她不知道自己走了这么远。鲁春平说回家就好了,会好吗?不试试又怎么死心。两人回到村里是正午,村子小,最热闹的时候,也不过二十来户人家。如今,池边河滩长满了荒草,盖住了昔日的喧嚣与勤劳。村子里只剩老人,草也拔不动了。鲁春平让云巧先住他家,云巧不愿意。她径直朝鲁春平家的后面一户走去,那是她家。紧锁的大门还拴了一道铁链,云巧让鲁春平找大锤砸开。鲁春平拎着锤出来,问她是不是联系一下云林。云巧夺过大锤,砸起来。哐啷声引来了村民,云巧看着自己应该叫婶或奶的女人们,突然发现自己看清了时光的流逝,她确实离开太久了。砸开大门的锁还有屋门。云巧回家砸门用了一个小时,像自己为自己回来准备的仪式感。

屋子没人气久了,就会朽烂。无论怎么收拾,总有股子霉味儿。云巧进门,放下箱子,没停歇一直拾掇到天黑。鲁春平给她扛来了一床新铺盖。铺好床,云巧坐在床沿。她说,我妈坐在这缝衣服,我爸就在旁边的桌子上写教案。我爸对我妈说,老伙计,咱们该歇息了。我妈直笑,我也笑。一天天的,越长大我越觉得我爸真好。我妈跟我说,将来长大了,就嫁个像你爸那样的男人,我就很满意。我也觉得满意。鲁春平说,你爸在县城一家养老院,现在是老年痴呆症晚期,吃喝拉撒都不能自理。云巧拉抻被子,说今晚你还得陪我,我一个人害怕。

孙玉珍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云巧端着半碗稀粥,哭着说,妈你吃点儿。孙玉珍躺着,梗着脖子歪过头。白幡在空中乱舞,坟地上烧完花圈的黑灰被风吹得盖住了天地。一个人影站在黑灰中间,云巧问,妈,是你吗?一步步走近,是具穿着衣服的骷髅,眼睛是两个黑洞,云巧被吸进了那两个黑洞,怨和恨把她缠得喘不过气,她快要窒息。她想喊,想抓住什么东西,可什么也没有。是土地流血了吗?黏稠暗黑的血液跟着她,快流到她的身上,她想躲开,却动不了。她害怕得只喊妈,声音却堵在嗓子眼。她能动了,有人在晃她。云巧睁开眼,额头汗津津一片。她怔愣了一会儿,在想自己在哪里。清醒了,她坐起身,问鲁春平,你觉得自己过得好吗?她说她有时候挺羡慕得老年痴呆症的那些人,可以理直气壮地忘事,让人回归最简单的欲望,摆脱理性的思考。不想事儿就不会心思重,心思不重就能活得轻松。鲁春平说,读书多了的人就容易乱想。他上学不大,但是知道他这辈子最想做的事儿就是娶她。云巧说,她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就是有他这个朋友。她说鲁春平你太实诚了,闪闪发光。鲁春平说云巧笑话她,用最好的话夸他,又不愿意跟他好好过日子。云巧扑进鲁春平的怀里,说我不想嫁给你,我只想报答你。

农历十月初一,给亲人上坟的日子。云林跑进鲁春平家,问他知不知道谁把他家门给撬了。云巧从鲁春平家屋里出来。云林的脸色瞬间不好看,转身离开。云巧看着云林出门,说她想去东山上转转。鲁春平说陪她,她不让。深秋是个好画家,把最浓烈的色彩涂抹给山林大地,也是画家倾尽生命的涂画。这轮色彩过后,万物萧条的冬就要来了。荒草藤蔓挡住了过去熟悉的小路,沿路的小野菊却开得肆意,云巧从小就喜欢山上这种不知名的小野菊,越是人少的地方,它开得越茂盛,越绚丽。它生长在寂静处,可云巧觉得它心里藏着一个活色生香的世界,活得一点不寂寞。一路走,一路采,野菊花茎叶的汁液染绿了云巧的手指,掐断的尾部散发着类似艾草的气味。抱着一捧花,走到半山腰。云巧垒起一摞石头,把花恭恭敬敬地摆在石头中间,遥望着山下的坟地。云巧说,妈妈天冷了,记得添衣裳。她只敢远远地跟母亲说话,万一有不当之处,母亲打她也够不着。靠太近,就像小时候,母亲一扭身就能打个正着。云巧揪着衣襟弯腰蹲下,话好像从喉咙里挤出来,她说妈妈对不起。

云巧沿着原路下山,走到村里的打谷场。一辆黑色小轿车停在那里,吴俊峰开的。他跟云巧说他给她妈上完了坟,过来接云林一起回城。云巧没说话,要走。吴俊峰大声喊了她,说不明白当年为什么她执意离婚,连孩子都要流掉。他到现在没有跟云林断了联系,就是想知道原因。云巧说,沙子进眼了,永远揉不出来。吴俊峰说,刚听说你跟鲁春平在一起,原来你看上的是他这种人。云巧抬眼看着吴俊峰,说他已经结婚了,孩子也有了,就踏实过日子,别人的事情少管。吴俊峰说,你知不知道别人背后怎么说你。云巧说,知道,不仁不孝,抛夫杀子。现在吗,再加一条,水性杨花,不守妇道。都是不光彩的事儿,反正已经烂透了,多一件,少一件又有什么分别,迟早要烂掉。云林忙完,来到打谷场。他喊吴俊峰哥,瞥一眼云巧,说跟她说不着。云巧仰着脸从他们面前走过。

云巧抱腿坐在门口的竹椅上,面前放着一把剪刀,一个老款的翻盖手机。鲁春平进来的时候,云巧正拿着那把剪刀对着灯光看。她问鲁春平这把剪刀一下能把人捅死吗,看着也不锋利。她说,我妈都用了二三十年,剪衣服,剪鞋样子。你应该也穿过她做的衣服。鲁春平说,我奶眼花,一到冬天做棉衣棉裤,就要劳烦你妈。你妈人好,我穿她做的棉衣棉裤到十五,直到你们家搬到城里。五岁那年,我还问我奶,能不能把你妈喊妈。我奶说我有自己妈,不定哪天就回来了。结果我奶走了,瞎眼爹也走了,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她长啥样。云巧说,我妈就应了那句话,好人不长命。云巧把手里的剪刀又翻转了一圈,放回桌子上。她说我想了好长时间,这把剪刀是怎么来的,就是想不起来。我就记得我上一年级没多久,我妈在给我和云林做棉衣裳,剪刀应该放在手边。奚桂芬来家访,一眼就相中了我妈做衣裳的手艺。然后就跟我妈攀扯起来。我还好奇,老师家访就是跟父母唠闲话。我妈这辈子,没啥本事儿,最得意她的那手针线活。只要人家夸,她就来劲儿。

鲁春平想把剪刀和手机拿走,云巧拦住了。云巧说,这手机是我们家第一个手机,我爸拿回来的时候,我还在你们中间显摆过。鲁春平说,你家条件好。你爸教学进了城,买回来手机,我家连个固话都装不起。我在你面前抬不起头,对你又恨又气。云巧说,我常想,我爸要是没考上学,一直在家干活就好了。跟村里其他人一样,出力种地,装不起电话,我可能会活得好一点。鲁春平说夜寒露重的,赶紧进屋,别凉了身体。云巧似乎没听见,她说鲁春平,我试过死,没死成。死的时候我其实挺担心的,真到那边了,怕我妈骂我。后来我被救活了,就再也没想这回事儿。死不成,我就试着努力活,可不行,我心里有魔鬼。我一想到我妈日夜在枕头底下藏着一把剪刀,就是为了防我爸跟她同床共枕,我就又想死。做好人太难了,鲁春平,我斗不过心里的魔鬼。它来去自如,骚扰我,笑话我,让我溃不成军,活得如同行尸走肉。我不想跟自己较劲了,索性我就耍赖做坏人。这个学都不用学,我一试就会了。神奇的是,我发现自己变坏反而找到一种优越感,大家都不敢,我敢。刚开始那一阵,我还挺高兴,我觉着自己找到了活着的新方法。云巧叹了口气,说鲁春平,像你这么善良的人,怎么会懂。

鲁春平拉云巧的手,让她进屋。他说你变坏我挺开心的,真的。你好的时候是白天鹅,我是癞蛤蟆。你变坏了,我心里就有底气吃你了,咱俩一般平。云巧笑说,鲁春平呀鲁春平,你是非要让我爱上你吗?可我嫁给你岂不是害了你。鲁春平说,我一个吃过牢饭的穷光棍,没什么让你害的。云巧说,你知道男人为什么喜欢跟我在一起吗?我在他们面前为什么有优越感吗?因为我不会生孩子。我杀死了自己未出世的孩子,老天爷都发怒了,惩罚我的。鲁春平一把抱住了云巧,紧紧的。云巧听到鲁春平的声音变了调。他说我想要的人是你,又不是孩子。云巧啜泣着说,鲁春平,我想好好过日子,可我怕自己过不好。一个霉烂的人,怎么能过好日子。

村里的夜太安静,云巧不止一次想过这样的夜晚。她总觉得故乡的夜晚,星星会羞赧,月亮会落泪。她的心也会跟着变得平静。今夜,她觉着有一束微光照进了心里。她竟然生出了幻想。她依旧忐忑,但没有恐惧。她想自己可能没有那么不可接受。她想到了庄稼地里的粪肥,恶心,腐烂,发臭,却是最好的肥料。她想是不是她的腐烂也能孕育出一株庄稼苗,长大,成熟,结果。她累了,也倦了。可能在她决定回家的那一刻,就想抓住鲁春平这根稻草。可稻草何其无辜,凭什么要陪着她一起霉烂,万一她坚持不下来,万一她又想逃呢。云巧睡不着。可人很多时候是自私的,一旦念头起来,就觉得自己能行,“万一”是个可以忽略不计的概率。如果远离故乡之外,周围的陌生和嘈杂也许会夸大“万一”的惊恐。可现在云巧回到了家,睡在熟悉的土地上,心里会生出笃定的勇气和底气,“万一”的空间被挤压到无。实在不行了再说,她宽慰着自己。云巧想跟鲁春平聊天,她推一推他,鲁春平一个翻身,睡梦里抱住了她。

在县城一家养老院门口,云巧跟看门的保安说,来看望老人。保安上下打量着她,说没见过她,她要看谁。云巧说看云礼文,我是她闺女,以前在外面,这两天刚回家。保安查了查记录,告诉他一楼16号房间。养老院就一栋建筑,一共三层,东西南北都有楼,围成一圈,中间是个长方形的天井,顶部被透明玻璃封起来,冬天采光好,保暖,刮风下雨不妨碍。每间房的门都朝向天井,布局像宿舍。云巧一路走过去,空气里弥漫着难以言说的气味,楼道里传来哇哇啦啦的说话声,大力的咳嗽声,电视的聒噪声,护工的吆喝声。

16号房间的门前,三把轮椅上坐了三个老头,每人拦腰拴一根布条,和轮椅绑在一块。护工正在喂一个老头吃饭,另外两个老头身体朝前合着,拦腰的绳子拽得绷直。吃饭的是云礼文,护工舀一勺饭戳到他嘴边,使劲喊,张嘴。 云礼文的口水混着饭粒顺着胸前的围兜流下来。喂完最后一口,护工抓起一条手巾,满擦一下他的脸和嘴,揭下围兜随手扔一边,又去喂下一个。云巧跟护工说,我是他闺女。今天阳光好,我正好推他出去晒晒太阳,一会儿送回来。护工连说好。

云巧推着轮椅走到一个能晒到太阳的僻静处,站在云礼文面前,问他,认识我是谁吗。云礼文像是没听见,双臂搭在轮椅扶手上,耷拉着头看着地面。云巧说,孙玉珍死了,云礼文没反应。云巧又说,奚桂芬也死了,云礼文还没动。云巧哭了,她想把云礼文的上半身掰直,让他看看自己,可是云礼文朝前扣着的身体像个死架子,年久失修,与时间和岁月粘在一起。云巧坐在轮椅旁边的石阶上。她对云礼文说,你真会消磨人呐。你骗了我妈和我大半辈子,怎么就不能再接着骗下去呢。老天对你可真好,让你确诊了老年痴呆之后,把事儿败露出来。你忘记了回家的路,忘记了吃饭喝水,却忘不掉奚桂芬那个寡妇。你记得她上下班的路,你不忘给她发约会的信息。爸呀,你可是我这辈子比照着要找的男人呀。我妈都被你气死了,为什么还要让我找到那把剪刀,让我看到你的手机信息。云礼文像一个木头人,保持着之前木然的表情,低头盯着地面。云巧一个人说着,哭着。她扭身拍了一巴掌云礼文的后背。咬牙低声喊,你是我亲爸吗?还是上辈子我欠了你太多的债?吴俊峰是她奚桂芬的儿子,你还让我嫁给他,给他们家传宗接代。这么恶心的事儿,为什么只让我一个人知道。我实在说不出口。难道我要告诉云林,告诉吴俊峰,大家一起完蛋吗。

云巧吸着鼻子,摸一把脸,眼泪不受控制。五年了,她第一次可以哭得这么痛快淋漓。她看着云礼文,她知道她在对着一个木头人控诉。可话开了头,就收不住。她要把心里的积怨和恨意,连同母亲的一起,全部扔出来。人不能一直在烂泥坑里滚,谁不想干干净净,堂堂正正地过日子。云巧想到了鲁春平,她想试试自己能不能从烂泥坑里爬出来。云巧说,我老梦见我妈,无血无肉的一具骷髅,却流了满地的血。我妈一定是在我睡得踏实的时候,把她的怨和恨塞进了我心里,让我找你算账的。可你却把正常的自己藏起来,换一副痴傻的模样来折磨我。你们都是聪明人,死的死,傻的傻,只留我一个正常人。这真是煎熬。是你从小跟我说的,士可杀不可辱,不成想,连这句话都是骗我的。杀了,无辜的没了,犯罪的却还活着。云礼文,你可知道,你毁了你亲闺女的生活,也毁了她。她生活在阴沟里,活成了一堆粪,她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爬出来。

秋末的太阳跑得特别快,刚才还暖融融的地方,一转眼就被太阳撂在身后。阴影上来,寒冷也跟着赶来。云巧觉着自己窝囊,没志气。五年前离开时,她当着云礼文的面说,这辈子死也不会回来看你,再也不会喊你爸。云礼文一脸茫然地看着她,云巧拉着箱子走出了家门。可她到底还是来了。云巧推起轮椅,朝房间走去。云礼文好像睡着了,嘴角溢出来的口水滴在肚子上。云巧把云礼文推回房间,护工说尿不湿就剩两三个,家属要赶紧送。云巧去养老院外的超市,买了两包尿不湿,放到床头柜里。起身要走,听到云礼文嘴里呜啦了一个字。护工说云礼文来这儿四年,经常说这个字。刚开始还能听个大概,好像是qiao或者jiao这个音,后来就越来越听不清,他说得也越来越少。云巧摸一下脸,没回头,走了。

坐上回村的客车,云巧掏出手机,看着鲁春平刷屏一样的信息,你去哪儿了。又跑了。回我信息。我不逼你嫁我了。你想怎样就怎样。回我信息。云巧笑了,回复一条,我有些想和你好好过日子。关上手机,闭眼。她在想鲁春平。

母亲的葬礼,在家停灵五天。身为亲闺女,云巧一声也哭不出来。第四天的时候,她的姑姑气得掐她,不哭丢人呐。她僵直地跪着,她的白色孝衣里藏着那把母亲枕头下放着的剪刀,她捏了又捏,一次又一次,狠狠地盯着面目木讷的父亲。剪刀是被鲁春平发现的,他走到她身边,偷偷夺了过来。他在耳边轻声说,把剪刀给他,等出殡完了,他什么都告诉云巧。

鲁春平说,云礼文和奚桂芬的事儿,他早就知道。他被学校开除,成了十里八村的混混。年少气盛,经常几个人搭伙,黑夜偷扒寡妇门。那天他和邻村的柱子扒到奚桂芬家,看到了云礼文。他警告柱子不能说出去,要不然打折他的腿。没过多久,柱子和吴俊峰起了争执,急火攻心,差点喧腾出那件事儿。鲁春平知道后,找柱子理论。柱子嘲笑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过是垂涎云巧的那副好身段。这就算了,柱子还说云巧就是不要吴俊峰,也不会看上他鲁春平那球样。鲁春平一气之下真的打断了柱子的腿,也把自己折了进去,判了刑。再出来,云巧已经嫁给吴俊峰。

云巧听完,开始骂鲁春平。不分青红皂白,对鲁春平一顿拳打脚踢,鲁春平也不还手,把云巧招呼在身上的力道都接了下来。发泄完了,云巧让鲁春平陪她去流产。她说她要报复奚桂芬,替母亲报仇。鲁春平第二天陪她去了医院。后来的事儿,云巧没告诉任何人,她的体质再也不能受孕。云巧回到家,毫不犹豫地同吴俊峰离婚。云林来了,亲戚来了,所有人都怒了。云巧不想纠缠,拖起箱子远离了故乡。流浪到第一个城市,她寄回去一纸离婚协议书。那是五年来,她与家里唯一的联系。

客车走到一处山路转弯处,路边聚集了许多人。说是路上出了一起车祸,乘客探起身子,争着往外看。客车司机说,年轻人不知轻重,骑个摩托车横冲直撞。跑得太快,一下没刹住,迎面与转弯来的大货车撞上,当场就没命了。云巧一点儿也不好奇。她很享受此时内心的平静。鲁春平把她带回了家,她心头升起希冀,也许自己能够新生?

云巧想,鲁春平怎么那么傻,能找她五年。他到底到过多少个城市,打过多少份工。人家打工为了养家糊口,他出力流汗就为了一个可能永远不能抵达的目标。云巧问鲁春平,这样没头苍蝇地乱找,将来老了不会动了,你不担心自己后半辈子。鲁春平说,你想太远了,我没想过那事儿。云巧说,鲁春平,你的情意我一辈子都还不起。鲁春平说,你还得起,只要你愿意跟我过日子。云巧说,如果是以前,我肯定不会答应。可是现在,我想想两天再答复你。

天空真蓝,一群鸟从天上飞过,天高云淡,人生无忧,就是这样子的吧。云巧抬头看,她问鲁春平,鸟飞起来是不是就没了烦恼。鲁春平说,你嫁给我,我让你像鸟一样,天天没烦恼。云巧在泥土地上坐太久,腿有些麻。起身的时候,手机来了消息,震动了一下。是城里那个十来天没联系的男人。他问云巧,你在哪儿?我有事跟你商量。云巧回,一个人太闷,出来度了个假,散散心,这就回去。后天机场接我。

云巧把满怀的野菊花捧起来,这是她清晨踩着微霜,特地去山里采的。快冬天了,花开得稀稀拉拉,她走了两个山坳,才摘了这么一大捧。站起身,拍拍身上的泥土和花叶,云巧把花放在一座新坟前。她说,鲁春平,再也不见。以后你再也不用横冲直撞地跑着来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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