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钟情

        太阳已经起的老高,阳光从白色蕾丝窗帘的缝隙中透过来,在地板和床上引出斑驳的花纹。这是一间欧式装潢的房子,缠枝玫瑰花纹的软包墙壁,玫粉色的梳妆台和衣柜,60支埃及棉的精美床单被套里藏着一个娇美的肉体。毫无疑问,这就是一间公主房,可惜住在里头的并不是真正的公主。

      覃雅君有时候也不知道如何对自己定位。她有一个超级有钱的富二代男朋友,也有一个收入还算可以的工作,但是,她却无法理直气壮的当众说自己是赵望德的女朋友。在她大三的时候,经同学介绍认识了赵望德后,她便快速迈进了被包养的金丝雀生活。他们之间没有欲擒故纵的追逐,没有花前月下的谈心,直接一步到位,过于直白。这种赤裸裸的关系偶尔在夜深人静时会刺痛她的内心。赵望德的父亲开着资产上亿的上市公司,他本人也是美国布朗大学的经济学硕士,头脑清晰从不浪费时间,第一次见面后他便打电话给覃雅君摊牌:‘我喜欢你,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覃雅君震惊了五秒,然后冷静下来开口:‘我愿意。’有什么不愿意的?对方长得好身材好,有钱有学历有品位,她一个小市民阶级出生的普通女孩,怎样看都是高攀。

      人总是会变。随着时间的推移,有时候你会分不清自己要的到底是什么。覃雅君越来越空虚。还是穷学生的时候,她以为那些橱窗里的化妆品和珠宝服饰就是快乐的所有定义。当她轻松拥有这一切后,才发现衣服原来就是衣服,上万的衣服也就是个遮体的工具而已;珠宝只是冰冷的重金属和矿物质,十个手指头不能戴满戒指,脖子上也不能挂上五条项链,何况项链手镯戒指本身就是禁锢的一种暗喻。渐渐的,大部分衣服吊牌未取就收进了衣帽间,首饰盒里的珠宝戴的最多的也只是最上面一层里的几件饰品而已,她的热情急剧降温,对穿搭打扮失去了兴致。摆满梳妆台的瓶瓶罐罐,她每天无事便是各种涂涂抹抹,然后在微博上写各种使用心得,居然也收获了大批粉丝。这个行当就是用钱砸,她如今只剩钱多,砸得多了也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美妆博主。

      赵望德每周固定有三天会过来,其他时间覃雅君自己打发,他未婚,没有明面上的女朋友,至于有没有其他女人,覃雅君不敢揣测也不感兴趣。他们之间的相处非常规律,他不过来时她不会打电话缠人,最多也就是微信里面撒撒娇。每逢周五和周末,她会提前在家里布置鲜花买好菜,他来了后做饭放洗澡水,伺候大老爷般的对他各种体贴入微。非常敬业。但她知道,他们关系的本质是交易,虽然偶尔他也有温情流露,但她绝不会自作多情的联想到爱情上面去。他们在一起后,她恍恍惚惚觉得自己好像丢了什么东西,很久以后她才想明白:原来她抛弃了自尊。

        金丝雀的生活需要打发时间,除了买买买,她也会看点书,找朋友听戏看展览。这里的朋友,自然不是她从前的同学,而是同个小区里身份相同的女人们。女人们很快就能交到新的朋友,因为‘朋友’的要求实在是低,能聊聊天说说话就是朋友了。她们之间从不会炫耀男人和感情,只会晃晃手腕上新买的卡地亚,假装无意的说起在西西里在希腊群岛的度假。和女友们在一起本是为了打发时间,可是浮夸的攀比却让人更加空虚。她好似生病了。

      覃雅君在十一点的时候终于起床了,洗头洗脸吹发型磨蹭到十二点,等到钟点工阿姨做好饭菜,在桌前连早带中一起解决了。下午二点有个同城线下读书会,上周在网站上看到后,她的心里起了波澜,涌起了想去参加的冲动。她心底觉得这种活动大概也没什么意思,一堆不认识的人傻傻聚在一起,听人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充斥着穷酸气。可是她又控制不住这股陌生的渴望,渴望感受这些年轻人的生活,这种正常单纯积极向上的追逐理想的生活。有时她会想:如果人生做了另一种选择,又会是怎样?

      午后的阳光非常明媚。天空是碧蓝的,好像有个勤快的阿姨用抹布细细擦洗过,阳光金子般的洒落在街边的梧桐树叶上,地上的红砖也闪着云母粉般的微光。五月的风很温柔,情人的手一般穿过发丝,轻轻撩起裙摆,又径自打着旋儿调皮的去晃动树叶。绿化带里一人高的石榴树上,挂满了殷红如血的花朵,红的似乎马上能燃烧起来。路边小区的墙上爬满了流浪玫瑰,层层叠叠的花朵盛开,墙变得锦缎一般。空气中充满了花粉的微粒,树汁的芬芳,玫瑰强悍的香味把它们调和在一起,大自然调出独特的五月之味,这是任何人工香水都比不上的。覃雅君披散着一头微卷的头发,穿着一条白色的无袖连衣裙,浅蓝色皮包,浅蓝色高跟鞋。看不出刻意打扮的痕迹,这一身称得她清纯又美丽,仿佛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小仙女。她心情很好,也许是晒了太阳的缘故。研究表示,光照可抑制让人情绪低落的褪黑激素分泌,能促使大脑中产生令人欢欣的 “多巴胺”和“内肽啡 。

      路边有很多小鸟在叽叽喳喳的唱歌,几只流浪猫在草地上懒洋洋的晒太阳,覃雅君把包里的牛肉干拿出来扔给猫咪,猫抽动鼻子闻了闻味道,三三两两围过来,非常斯文的吃起来。她蹲在路边,怀着一种类似母爱的心态,欣慰的看着野猫们进食,它们喉咙里发出的呼噜声,拖在身后的小尾巴,都是那么的可爱。她伸出一只手,想摸一下离她最近的橙猫的头顶,又怕橙猫生气用爪子挠她,手悬在半空中,直到猫咪们吃完走开,她也没敢摸任何一只猫。

        她踩着台阶进入地下,阳光被远远抛弃在身后。她有一张地铁卡,只不过用的特别少,刷卡,上车,读书会设在一家书吧里,只需要坐四个站就到了。她突然心里有点打退堂鼓:肯定没什么意思,一群人在那里傻兮兮的朗读什么的,我也和他们聊不起来。列车飞快的开动,掠过那么大型的广告牌,她拉着提环,无聊的看着对面电视机里的广告。

      从地铁出来,覃雅君走的很慢,在书吧门口看了一眼左手的腕表,一点五十,她并没有迟到。里面光线变暗,她的眼睛有一瞬间的不适应,她眨了眨眼,里面已经到了很多人,正在三三两两的聊天。

      “你好,是参加读书会吗?请过来签个到。”一个穿格子衬衣的男生过来。

      覃雅君接过笔,在签到簿上写下自己的姓名,男生笑着介绍自己:“我是活动的发起人,我叫陈涛。你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找我。”

        覃雅君矜持的微笑点头,陈涛兴致高昂又说道:“今天我们请到了有名的青年诗人慕鱼,等会儿他还会做一段演讲。这次读书会质量很高呢!”

        她在角落的位置坐下,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翻着博尔赫斯的诗集,看书时喝咖啡最相配,在咖啡杯散发着苦涩香味的气雾中,她的思绪飘到了远方。一种奇异的、悲哀的情绪擒住了她的心脏,在无法言喻之中,她的心灵开始颤抖,她感到了诗人反复吟唱的永恒虚无,在五月的下午她的皮肤却被穿堂风吹的发冷。她无助的将双手抱在胸前,似乎这个动作能帮她抵御时间的洪流。周围大家说话的声音,书吧门口叮铃作响的风铃声,她全部充耳不闻,她变成了一座漂流在大西洋中的小舟,变成了一片被风卷在半空中的树叶,深深的孤寂把她笼罩在墙角的阴影中。

        一阵整齐的鼓掌声打断了她的神游,她抬起头,对面围了一群人,大家眼睛发亮的看着中间的主持人。主持人陈涛笑着宣布:“现在,有请我们的青年诗人,慕鱼!”他率先鼓掌,大家跟着热烈的鼓掌。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人来到了主席台,他生的瘦削,像一支笔挺的竹子。他的头发是微微的卷发,长度刚刚到耳朵。他的相貌异常干净,干净的像一个孩子,整张脸上覃雅君只注意到了那双眼睛。它们漆黑的像一对黑曜石,仿佛在眼中藏了一个漩涡,所有与他对视者的灵魂都会被这个漩涡所吸入。她注视着他时,感到了一阵恐惧,这双眼睛似乎有妖力,能看穿她一切的伪装,直至她的内心深处,她狼狈的收回眼神。但是慕鱼的眼神依旧追逐着她,炙热的如同太阳,她开始感到羞恼,想逃离这个地方。她双手紧紧握着皮包,右脚指向走廊,他似乎注意到她这个迫不及待的姿势,收回了目光,开始演讲。

        覃雅君的眼睛盯着自己手中的书,上面每个字都从纸上挣脱,支棱着细胳膊细腿,漂浮在半空中。这些铅字连接在一起,像一张密密麻麻的大网,牢牢把她网住,她无处可逃。她猛的打了个寒颤。耳边传来了慕鱼演讲的声音,音线清亮,像岩石上缓缓流过的海水,和他的人一样的干净清冽。她莫名想起了塞壬,那著名的海妖有着天籁般的歌声,利用歌声和优美的举止来诱惑船上的水手,凡人不能幸免,除非把耳朵用蜡球塞住。慕鱼比海妖更胜,他的眼神,声音通通充满了危险的蛊惑意味。他用那长满触手可以爬进任何一颗心脏的温柔嗓音吟起一首诗:

“Had I the heavens’embroidered cloths,

Enwrought with golden and silver light,

The blue and the dim and the dark cloths

of night and light and the half-light,

I would spread the cloths under your feet:

But I, being poor, have only my dreams;

I have spread my dreams under your feet,

Tread softly because you tread on my dreams.

      覃雅君听着这首诗,心底莫名有些羞涩,又泛起隐秘的欢欣,仿佛变成了一个小偷,偷窃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贝。她开始自作多情的想,这首诗是念给自己听的吗?她飞快的抬起眼眸,沉溺进一双饱含笑意的眼睛里。慕鱼隔着众人望着她,眼睛里似乎有着整个星空。她的脸砰的开始发烧,这把火从上往下腾腾燃烧,她用双手捂住滚烫的脸,不敢抬起头。心底有个声音提醒她,可以走了,果然如她所想,读书会就是这么一个无聊透顶的酸味十足的活动,一点意思都没有。可是她的脚却似乎被强力胶黏住了,她失去了所有力气,仿佛置身于惊涛骇浪的大海中央,这个卡座就是一个小小的舢板,她到底在期待着什么,自己也说不上来,如同等待命运般,她一动不动的坐着。

        她的头脑中涌现出了很多记忆,都是些抛在脑后的往事,已经很多年没有想起了。她想起故乡老房子前的桃花,在小池塘对岸,密密麻麻的一片桃林,每当三月时,这些轻薄如绡纱的粉色花儿缀满枝头,在风中轻轻颤抖。年幼的她在树下举起一只手,手指还没有触上桃枝,奶奶的拐杖紧随其后把她的手打落了。这花不能摘!要留着结桃子呢,你不要祸害它们!她悻悻的放下手,羡慕的看着这一片红云。过不了多久,风吹落了枝头的桃花,这些美丽的花瓣纷纷落在树下,最后变成了污浊的黑泥。门前的池塘里有很多荷叶,是野生的,并没人照看它们,这些荷叶一直只长叶子不开花。可是在她六七岁的夏天,池塘里突然长出了一个花苞,她每天守在池塘边,看它面团发酵般慢慢长大,露出洁白的花瓣,当那朵白莲花盛开的时候,她被这圣洁的美震撼了。她被深深诱惑,赤着双脚从岸边的青石板边摸索着朝莲花走去,在手刚刚要挨到莲花的时候,奶奶一把拉住了她的衣服。囡囡,你干嘛呢?不要摘这个藕花,它要结莲蓬的,我们等着将来吃莲子。她不稀罕吃莲子,只稀罕这朵花。她在奶奶的怀抱里一边哭泣一边挣扎,眼睁睁看着莲花离她越来越远。后面的几天她在岸边看着那朵莲花剥落下一片一片的花瓣,直到芳华散尽。那朵莲花最后并没有结出莲蓬来,那个池塘以后再也没有开过莲花。很久以后她读到古诗《涉江采芙蓉》后,做过一个不详的梦。梦中的她在一片江泽浅滩上涉水而行,手触到莲花的一瞬间花瓣纷纷而落,江水冰寒刺骨,江月孤寂的照在天上,她感到亘古的悲伤,醒来后枕巾泪湿点点。

      “你好。”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一惊,对面慕鱼微笑着看着她。“我可以坐这里吗?”他指指椅子。

      她点点头,局促的把书合上,羞于让他看到书名。

      “我以前没有见过你,你是第一次参加吗?”慕鱼的声音总有种让人放松的魔力,她渐渐放松。“是的。”

      “你知道我为什么叫慕鱼吗?”他狡黠一笑。

      “临渊羡鱼?”她迟疑的说出自己的猜测,可是话一说出来就后悔了,羞意让她的双颊和耳尖泛起桃花般的粉红。

      “你怎么知道?”他开心的笑,“还没有人猜到过。你看博尔赫斯的书?”

      她觉得自己有班门弄斧的嫌疑,把手紧紧压在书的封皮上。他似乎心情不错,笑起来整张脸生气勃勃,双眼明亮的像滴淌着晨露的宝石,“你最喜欢哪一首?”

      她斟酌了半晌,轻轻说道:“迷宫。”

      “我们真有缘分,我也喜欢这首。”他咧开的嘴巴里白色的牙齿闪闪发光。他们开始愉快的聊天,聊博尔赫斯,聊弥尔顿,这些诗句从他的嘴中被吟诵出来时,仿佛是白银被镀上了一层黄金,亮闪闪如同梦境。他的见解很独到,每一个句子每一个细节都藏着那么多典故和小秘密。他们的咖啡喝了一杯又一杯,此前拥挤的人们已经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并没有人注意他们。

      “你想不想看我的藏书?”他凑到她的耳边,神秘兮兮道。她好奇的跟着他走,穿过书吧后面狭窄的楼梯时,他自然的牵上了她的手。她愣了一下,没有抽出自己的手,他的手心干燥温暖,握着有满满的安全感。她看向他们握在一起的手。他有一双极其美丽的手,手指洁白修长,仿佛天生就该在钢琴的黑白键上翩然起舞。“你不要怕,这个楼梯有些旧了。我会抓紧你的。”他满脸孩子气笑着对她说:“告诉你一个秘密,这家书吧,其实是我和陈涛合伙开的。”

      书吧上面,是阁楼,地方不大,却收拾的简单整洁。在南边的墙上,有一面很大的落地窗,阳光从外面照进来,把整个地板都染成了橙色。墙边都是书柜,里面摆满了各色书籍,地上有几个布艺坐垫和一个榻榻米上用的小茶几。他不好意思一笑:“我们平常都是坐地上。”她打量这四周,这里居然和她想象中的一模一样,真是奇怪!

      她嫣然一笑,把裙摆整理了下跪坐在坐垫上。他在书架上抽了本铜版书《失乐园》,文字是古英文,里面的插图非常精美,人物的每个衣褶都有着优美的弧形,可是那些人物的表情却透着悲悯的感觉。他每念一句诗,便扭头向她解释一番,表情神采飞扬,额头的飘荡的发丝被阳光映成橙红色。她偏着头,认真听他讲的每一句话,时不时穿插两句自己的想法。当他那双多情的眼眸靠近时,她仿佛等待已久般,轻轻闭上眼。

      书滑落到地板上,他们仿佛是两条缺水的鱼一般,紧紧吻在了一起。她的手攀援在他的肩上,头向后仰,他的手搂住她的腰身,她垂下的长发把阳光剪碎了,地上透出一片斑驳的剪影。她的心中充满了喜悦,仿佛等待这一刻等待了千年,他胸膛里传来的砰砰心跳,嘴巴里淡淡的咖啡香味,都让她心安。他的吻很急切,像盛夏的疾风暴雨扑面而来,青涩又用力,他像一个饥渴的孩子般不停吸吮着她的唇瓣。她张开嘴巴,引导他把舌头伸进去,两根舌头你躲我追纠缠到了一起。一吻结束,两人气喘吁吁,嘴边还有亮晶晶的丝丝口水。看得出他对女人的经验很少,其实她接吻的经验也不多,双方都有些意犹未尽。对视一笑后她像一只投林的乳鸽依偎在慕鱼的怀抱里,他们靠着书柜安静的躺在地上。

      “我的名字叫李维。”他开口打破了这甜美的静谧。她的头枕在李维的胸膛上,每当他说话或是呼吸时,她的头就会被起伏的胸腔带动,仿佛他们已经成为一个整体。他修长白皙的手指缠绕着她的长发把玩,鼻子嗅着她发丝的清香。

      “我们为什么不能早点相遇?”覃雅君感叹。

      “只要能遇到,就不晚。”李维在她的头顶吻了一下,那里有个可爱的发旋,露出发根处的点点头皮。“我喜欢你,你呢?”他眼睛亮晶晶的盯着她,不错过任何一个表情。

      “喜欢。”她不无忧伤的说道,“以前我老想着,如果有人在黄昏的窗边为我读一首诗,我的心都会融化的。”

      “那我以后每天都给你念,念到你听腻为止。”他笑道。语气是那么的理所当然,好像生活中从没出现过任何忧伤一般。

      “其实,我有男朋友。”她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向他开口说了与赵望德的关系。

      “只是男朋友而已,这无法阻止我追求你的决心。”他爽朗笑道。见她眉头紧锁,又问道:“你爱他吗?”

        覃雅君沉默不语,他又问,“那他爱你吗?”她依旧沉默不语。李维摊摊双手,“你看,你们并不相爱。那么,为爱情而分开,又有什么不道德呢?你愿意归还他送给你的那些礼物吗?”

      “愿意。”覃雅君没有犹豫的说道。那套房子,以及房子里的一切,都是禁锢,她已经厌恶之极。

李维的胳膊紧紧搂着她,胸腔里发出一声愉快的轻笑。在他看来,这件事情能够轻松的圆满的解决掉,覃雅君的发愁都是多余的。他轻松的情绪传染了她,她似乎也觉得和赵望德分手是一件轻松如同丢垃圾般的事情。他们开始低声呢喃着聊天,聊他们小时候家乡里的美食,聊养过的猫种过的花,聊看过的书和电影,聊听过的音乐去过的地方,聊大学里的趣事,聊各自的家庭。在一个下午的时间里,他们分享了自己的半生,也像是一起度过了半生。窗户里透进来的最后一丝阳光消失了,床边的绿萝在风中抖着叶片。好奇怪,他们躺着聊天时,感觉才过去喝一杯咖啡的时间,却没想到天色都已经发暗了。他们既不知道饿,也不知道冷,仿佛身处于天国的伊甸园,隔离在人世的烦恼之外。

      覃雅君站起来时,她的腿已经麻了,小腿开始抽筋,“哎哟”,她扶着书柜。

      “怎么了,腿麻了?”李维紧张的站起来扶着她,其实他的双腿和右臂也是麻麻的没有知觉了。

      “小腿抽筋了。”她忍住痛,踢动着右脚。

      “我给你揉揉。”他坐在地板上,两只手握住她的小腿,不轻不重的帮她捏揉。“好点了吗?”他仰起头观察她的表情,额角有绒毛一样的细汗。

      她心里一阵感动,脑海里突然跳出来两个字‘缠绵’,他的手很烫,热度好像透过了皮肤,穿透了肌肉和经脉,直到骨髓里。右腿的抽筋没有预兆的停止了。“好了。”她干巴巴说道。他缩回自己的手,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脚,“你要不要试试我做的意大利面?”

      他们牵着手下楼,书吧里已经没有人了。她坐在椅子上,李维给她端了一杯拿铁咖啡,挤挤眼,“我做的,你先喝咖啡。等我一小会儿。”她温柔笑笑。街上的光线已经变暗,穿堂风一阵阵吹进来,她突然有些发冷。她看了一下左手的腕表,原来已经七点过了。书柜和桌椅隐入黑暗,在灯光中露出边缘的一点轮廓,光线过于暧昧,似乎在阴影里藏着令人不安的怪物。那些密密麻麻的书脊沉默在阴暗里,门口的风铃叮铃铃轻轻作响,风吹来阵阵孤单。李维的离开让她有点不大自在,她不愿表露出自己的急切,不愿意让他发现自己对于短暂分离的煎熬。

      李维很快便端着两份芝士培根意大利面过来,还细心的为她鲜榨了杯石榴汁。他的厨艺很好,橄榄油的清香,芝士的浓香,培根的鲜香和意大利面完美的融合在了一起。覃雅君很快就把一大盘面吃完,她是真的饿了。石榴汁在玻璃杯里殷红如血,她便喝着果汁边看李维吃,心里一片平静满足。这其实是她第一次吃到男人为她做的饭。李维的每一块肌肉,每一根发丝,说的每一句话,都和她是那么的默契,他们简直就是对方的另一半。在这么满足的时刻,覃雅君却隐隐想哭:如果真的有这么一个人,为什么不让我们早点遇见?

      他们在饭后又聊了一会天。“雅君,我送你回去吧。”李维站起来。覃雅君心底根本不想走,她一点都不想离开,她想就这么和李维在一起,直到地老天荒。“再晚就影响休息了。”他温柔的笑道。

“我一点都不想和你分开。”覃雅君嘟着小嘴。

      “我也一样。”他牵住她的手,“可是来日方长啊!”他牵着她走出来,把门锁上。街上冷冷清清,已经没有了行人。

      车停在了小区外面的路口,两人站在路灯下,空气中满是玫瑰的甜香。“我看着你进去。”他的脸在路灯的光线下,像极了卡拉瓦乔画中的少年,她依依不舍的看着他。“我会等你的。”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目送她从街角走进小区大门。

      覃雅君迈进小区的第一步起,内心就充满了令人心慌的不详感,她回过头想看一眼李维,院墙已经挡住了视线,她再也看不见那个俊雅青年的笑脸。她涌上一阵厌恶,用门禁卡刷开了电梯。电梯的四面都是镜子,电梯里全是一个个覃雅君,这些镜像既是她又全然不是她。它们是从她身体里分裂出来的怪物,窥觊着蠢蠢欲动,想要把她吞噬。她脸上爱情的红晕已经褪去,只剩下眼眸中深深的忧虑。要怎么和赵望德说呢?他能接受自己先提出分手吗?她的心里一阵担忧,又开解自己:已经在一起好几年了,他可能也已经腻了吧,他是留过学的人,应该会接受和平分手吧!

      思绪乱纷纷中她拿出钥匙开门,房间里却开着灯,她大吃一惊,手里的皮包差点没扔到地上。赵望德坐在沙发上,在笔记本上看着什么,见她开门,抬头淡淡道:“你回来了!”

        她木然的走进去,今天并不是他过来的日期,她还没想好要怎么向他开口。他似乎也明白她的疑惑,指指沙发。覃雅君放下皮包,换上拖鞋,顺从的在他旁边坐下。

      “后天我外婆做大寿,我已经订好了机票。我们明天去上海。”他简短的解释后,视线继续回到电脑上。覃雅君闻言如雷震耳,他们在一起的五年来,她天天想着能得到认可,能转正成为赵太太,这个麻雀变凤凰的梦做得太久了,直到她心灰意冷都放弃了,他却把枝头递过来。她呆呆望着赵望德,他袖子上的方形袖扣发着冷冷的幽光,像一双嘲讽的眼睛。她的心开始钝痛,好像有把小锤子藏在身体里,伴随着每一声心跳敲击着她的心脏。她强忍着情绪,神色如常问道:“David,你吃过晚饭了吗?”

      他似乎是不满被打扰,抬起头给了她一个明知故问的眼色。她再也忍不住眼眶的酸涩,“我有点不舒服,先去睡了!”他看着电脑点点头,“那你好好休息。明天八点的飞机。”

      覃雅君拖着沉重的双腿走进卧室,她没有梳洗的欲望,踢掉拖鞋直接躺倒床上。她直愣愣看着天花板,那里苍白一片,如同她的人生。手机发出轻轻一声提示音,她拿起来,是李维发的微信:‘我已经到家,好好休息!’她盯着这行文字,仿佛那是无价之宝。这个短短的下午,她似乎已经走过了一生。她露出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回了一句‘对不起’,把李维的微信删掉。她是一个既无耻又贪婪的坏女人,李维应该值得更好的女孩,她心里这么对自己说,可是心底的阵阵刺痛嘲讽着她的言不由衷。她用枕头蒙上脸,泪水无声的流下来,如果今天她坚持不回来,痛痛快快的抛开这一切,他们的结局会不会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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