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叫袁柳凡,是一家杂志社的编辑。每天过着朝五晚九披星戴月的生活,早上睁开惺忪的眼,十分钟穿衣洗漱,出门买早点,怕自己成为第二个“凤爪门”的主角,在进入地铁口之前就把早点解决掉。接着便是一天的工作生活,眼睛被电脑屏幕绑架,身体被椅子禁锢。将投入我们杂志社的文章打量个来回,鄙夷地看着过于稚嫩甚至幼稚的桥段或者文笔,和其他编辑调侃如今青少年的文笔怎么都在走悲凉青春路线。难道大家的青春不是喜欢上男(女)神但是从没被care过最后努力学习考上三本学校的故事吗?怎么会有那么多堕胎跳楼姐妹撕逼兄弟反目的剧情。
这次杂志的主题是民国往事,主编看了一眼经过我们筛选的文章,埋头吃桥头排骨的她微微抬起头白了我们一眼,说:“老规矩。”听到这话,除了我以外的其他编辑顿时睁大双眼不可置信。主编将包装袋扔进垃圾桶,一本正经地说:“多大点儿事,又不是第一次了,还大姑娘上轿头一次啊?不就是你们自己来写这个专题吗?老娘当年不知道写了多少。你们看看小袁,多淡定。我就准备以后让他坐我的位子。”就这风轻云淡的一句话让同事轻而易举点头哈腰兴高采烈地答应了。接着主编分配了大家的任务,林徽因啊,阮玲玉啊这些民国时期的绝色佳人们又被大家从记忆里挖出,被当做是菩萨似的供奉起来。而很不巧的是,我被分配的是张爱玲。
为什么说是很不巧呢?因为我略知林徽因在建筑上的造诣,知道她的家世,更知道她为何被现代人扣上绿茶婊的帽子;知道阮玲玉当年被称为“电影皇后”,知道她那句著名的“人言可畏”,知道她感情曲折。而对于张爱玲,除了知道她的曾外祖父是李鸿章,和胡兰成有一段过去,她的作品,我是读的很少的。
现在想来,这大概是命中注定。
2
我走在街上,下着很密的小雨。周遭的人们似乎暂时隐藏了高低贵贱的潜在思想,分为“打伞党”和“淋雨党”两派,“打伞党”嘲笑对方被雨淋湿的样子多么狼狈,“淋雨党”不屑地觉得这种小雨还打着伞简直是矫情做作。
我挣扎了一会儿,这一会儿还没有挣扎完,突然看到了前面有一家店铺,招牌是木质的,上面写着“一隅”两个大字。看上去像是一家茶铺,走近一看原来是一家书店。突然想起还要写关于张爱玲的专题,我便走了进去。
店主是一个很年轻的小伙子,文文弱弱的,像是古画上的书生,我不经意地看了一下,他的手指在键盘上噼里啪啦地击打不停。书店比较大,人也比较多,但是出奇的安静,感觉一只猫再小心都会打破这层安静。偶尔的清喉咙的声音倒觉得是一种享受,这样想着的自己顿时觉得自己心理可能有病。
我在各个书柜前来回走动着。果不其然,书店人群密集的区域主要有两个,一个是女生集聚的言情小说区,一个是男生集聚的玄幻小说区。我鬼使神差地直接往后面走去,鞋子踩在深红色的复古地板发出吱呀的响声,像是地板一张一合地轻声呼吸。而在这里果然看到了无人问津的文学大家的著作,有的厚重的书籍上落满淡淡的灰尘,像是所有的封面都进化成了磨砂。
我搜索着“张爱玲”的名字,果然看到了《红玫瑰与白玫瑰》《倾城之恋》《金锁记》等她的一系列作品。眼睛的余光看到身边走近一个人,是个女人,穿着高跟鞋,地板不堪重负地嗒嗒作响,空气中飘着茉莉花香清苦的余味。
我看着她的著作想着从哪本开始看起,突然眼光落在《倾城之恋》上,说实话,这个书名感觉挺俗,可以直接把“恋”这个字落落大方地作为书名,一定是本庸俗的爱情小说。但是这本书在书架上只有一本,编辑的直觉告诉我应该是很畅销而导致只有一本,于是便伸手去取这本书。
突然看到一只很精致的手也朝这个方向伸来,看到我的食指按住书脊后便悻悻地缩回了手。
旁边的女人穿着一件复古改良后的暗红色的缀满玫瑰的旗袍。
我把书递给她,笑着说:“女士优先。”
她抬起头看着我,小心翼翼接过,说:“谢谢。”
我原本以为这会是我们谈话的开始与总结。我正思考着到底是拿《红玫瑰与白玫瑰》还是《金锁记》时,旁边的女人又说话了:“先生也喜欢看张爱玲的小说?”
我没着急地否定,只是把头转向她:“怎么?觉得男人会不喜欢这种情情爱爱的故事?”
她把书抱在胸前,看着我说:“不是。我一直觉得,没有多少男人敢看。”
我惊讶地看着她,不敢?我猜她一定是张爱玲狂热的粉丝,才会说出如此戏剧性的台词。
我试着去转移话题:“您贵姓?”
“免贵姓白。白流苏。”说罢便打开了《倾城之恋》,指了指文中的女主角说:“喏,就是这个白流苏。”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平滑的纸上散发淡淡的油墨香味,“白流苏”三个字隔几行就会出现几次。
“我叫袁柳凡。我来找张爱玲的书是因为我要写一个关于她的专题。”
她愣了一会儿,看着我,尴尬地苦笑着:“原来不是因为喜欢张爱玲才来读她的书啊。”说罢便走了,连“再见”都没有一句。高跟鞋响了很久,我扭头看过去,那个女人在收银台滞留了很久,说了一些话,之后就走了。
我拿着《红玫瑰与白玫瑰》和《金锁记》到收银台,店主在我往他方向走的途中一直盯着我,仿佛我是魑魅魍魉,是奇珍异宝。
我将书递给店主。店主从他的桌子里拿了一本《倾城之恋》,我不解地看着他。他仿佛预料到我的神情动作,笑着说:“流苏让我把这本书送给你。”
而此时此刻的我,并没有纠结“这个陌生女人为何要送我书”的问题,而是问道:“她真的叫白流苏?”
店家说:“也许吧。反正她跟我说她叫白流苏。”他扫了后面的条形码,又补充了一句:“又或许是看张爱玲的小说入了魔,自己改了名字吧。对啦,你叫什么名字?”
“袁柳凡。”我说。他嘴里念念有词不知说了什么。
我呆呆地走出书店,身旁的空气突然变得凛冽,空气中依旧有淡淡的茉莉花香。雨已经停了,人们又假惺惺地重修于好。
3
我猜老天一定是耍我。
不然怎么会在我没带伞时下了倾盆大雨。
我看着街边的店铺。果然只有“一隅”招牌那里有一块明显的突起,心里想着和店主最起码有几句话的交情。我站在“一隅”的门口,朝店主笑了一下,便望向正狂热泼水的上帝。心里想着很多,想着倾盆大雨的英语表达是cats and dogs还是dogs and cats,想着昨晚看的《倾城之恋》的情节,想着早上同事请我喝的咖啡,想着昨晚刚下载的APP,想着早上同事推荐我关注的1903的公众号。
“好巧。”旁边一个声音响起,我转过头去看,是一个披着绿色半透明雨衣的女人,她把帽子脱了下来,露出完整的脸,是那次在“一隅”碰见的女人——白流苏。
“是啊,好巧。”我在心里琢磨着这个年代怎么还会有年轻人去穿雨衣,还是这种老土的绿色,最奇怪的是觉得这身装扮似曾相识。
“哎,你看我,像不像一个药瓶?”流苏对我笑着,昨晚看的文字像是从泥土中生长出来,霎时间长成参天大树,枝叶繁茂,相互交融。我企图忽略它,它却伸展出它的枝干,像是要捕捉我,快速地向我席卷过来。每片叶子都簇拥到我的耳旁,去诉说范柳原对白流苏经典的情话。
也是在一次雨天,白流苏去码头接范柳原,白流苏穿着绿色玻璃雨衣,范柳原看着她笑着说她像一个药瓶,她以为他在嘲笑她的孱弱,没想到他在她耳边说:
“你是医我的药。”
“可惜你不是医我的药。”我淡淡地望着前面,对身旁的女人说。
“是啊,从第一天我知道你的名字,你叫袁柳凡,不是范柳原,我就知道,是错的。结局一定和名字一样,都是相反的。”女人淡淡地说。
“如果不是香港突然被炸毁,大概范柳原不会娶白流苏。”我明显感到流苏听到我说的这句话整个人仿佛被电击似的一震。
“范柳原可能不是爱着白流苏,他爱的是一份安定;白流苏可能也不是爱着范柳原,她爱的是一份保障,生活的保障,爱的是一场胜利,给白家的人看看。自己——一个离了婚的女人依旧可以再嫁,嫁的还那么荣耀。”我继续说。
“《倾城之恋》的最后就告诉我们读者,这场披着华丽外表的所谓倾城之恋不过是范柳原用金钱与情话堆砌的一场骗自己又骗别人的世纪婚礼。”
“他们一定不会幸福。”我一口气说完自己的看法,自己也不清楚为何会突然想对一个张爱玲的狂热粉丝说这些。雨依旧在下,感觉旁边的空气都快冷凝成冰。
突然,白流苏脱下雨衣,她依旧穿着我们初次见面时的那件旗袍,骄傲地走了出去。身边的人愕然地望着她,我可以清楚地看到雨水在她身上流走的痕迹,她却不怕,像是我看到的张爱玲的老照片,骄傲地抬起头一直向前走去。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哭。
于是我将这个故事写成了专题,这个专题叫“在书店遇见的白流苏”,主编很欣赏我这个专题,比起其他人一味地搜罗她们的生平背景,作品简介,名人名言,按她的话来说,就像是往杂志里注入了灵魂。
就像是给了患者合适的药。
“对了,小袁啊,从明天开始,你就是这里的副主编了,相应的,编辑这边就缺一个人,今天正好有一个人来应聘,你看看这个姑娘怎么样。”主编说着不知给谁打了个电话。
一阵悦耳的“嗒嗒嗒”的高跟鞋声在门外回响。
一推开门。
我晕了过去。
4
“袁帅哥,我拿这两本给我打个折呗。”一阵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哎呀,美女,我们都做的是小本生意,你瞧我这门面这装修。”我嬉皮笑脸道。
“好啦好啦,每次都这样说。”美女笑着拿着书离开。
“哥,你这写的什么意思啊?这白流苏和文中的你有没有在一起啊?”我妹妹在旁边坐着,看着电脑屏幕说。
“没什么意思,写着玩玩儿。你觉得没有在一起就没在一起呗。”我装作不经意地回答,看着柜子里的那本《倾城之恋》。
突然,一个穿着暗红色缀满玫瑰旗袍的女人进店,她缓慢地走着,四处打量,高跟鞋嗒嗒作响,她笑着问我:
“老板,张爱玲的小说在哪个书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