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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经历过溺水吗?
突然间的耳鸣,世界安静下来,身体轻飘飘地浮着,却不断向下坠落,氧气变得稀薄,屏住呼吸,水纹冲击着眼睛,只能凭借一个亮白的圆点,知晓水面越来越远。明知自己在沉沦,却无可奈何,只能寄希望于他人之手上岸。在那之前,时间被无限拉长,能做的只有漫长的等待。
01
水流砸落在皮肤上,没有痛感,循着淋浴花洒涌来的冷气,去捕捉那种下坠的触感,循环往复地感受、重演溺水时的场景。依赖一遍遍分辨两者的区别,我才能确认现在的生活是真实的,才能准确地知道——徐志扬是真的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痛苦只是暂时的,我向来乐观。新城市,新工作,一切都是新的,春天来了,谁也阻挡不了新生活要开始的脚步。
对于新工作,我并没有太多热情,只是需要一份工作,就去面试了这家个人工作室。面试的那天,老板说他做了个梦,周公解梦暗示他即将转运,然后我就来了,所以他坚信我就是他转运的关键。虽然听着不太靠谱,但看过他的作品,我还是留了下来。
外面电闪雷鸣,雨滴啪啪打在窗上,透过玻璃向外望,远处阳光穿过云层照耀大地,只有近处乌云经过的地方,才像是天空打开了水龙头。北方很少能遇见这样神奇的天气,江南的城市,不仅草青花香,连空气都散发着泥土的清新。多雨的小城,环境像是被刷洗过的一般干净明亮。
“下班了没有?”突然收到小武的微信消息,我一瞬间恍神。小武是陈丫丫男朋友的朋友,刚到这座小城时,我和陈丫丫住在一起,他们就住在隔壁。有时候会煮饭叫他们一起吃,交谈并不多。在公司附近租房以后,他每天都会给我发微信消息。我很容易就能从字里行间识别他的意图,这有赖于徐志扬的耳提面命,提醒着我不要轻易掉进男人的套路里。
间隔半小时,我回复他就快下班了,他很快发来消息,“我就在你公司楼下等你”。没来由的一阵心慌,看着窗外太阳慢慢走来,豆大的雨滴变得金黄,渐渐又束紧了腰,化作细细的雨丝。我提起包,拿上雨伞,便下了楼。
小武推着山地自行车,站在门右侧的石柱旁,看见我,立刻露出两颗雪白的门牙,向我招手。一滴水珠从他额前的发丝滴落下来,他的衣服湿透了。
“你骑过来的?”
“嗯,骑了四十分钟。”
“那么远,怎么想着骑车过来?”
“不知不觉就骑到这里了。”他挠挠头,不敢直视我。
不断有人从旁边经过,我的思绪飘出去又转回来,低下头去看他的脚,他的鞋子挪了一下,鞋上渗出的水在地上留有一道灰印,我直视他的眼睛,轻声问道:“你……是有什么事吗?”
“明天晚上,我可以请你吃饭吗?”温热的斜阳投射到我们身上,雨水随之停歇。我感觉泪水在灼烧眼球,耳边响起一句空洞的喊话“你再也找不到比我更爱你的人了”。
不知沉默了多久,我扬起嘴角,“好啊!”
02
谈恋爱有什么意思呢?不过是和不同的人重复做同样的事,没什么新鲜感。所以,答应小武的邀约并没有特别的意味,我只是在等,等一个拒绝的时机。
可是这个时机迟迟没有到来,从散步去饭店的路上,到在日料店用餐,小武都在巧妙地设置话题,引导我分享经历和观点,谈话内容更像是学术讨论,没有半分暧昧的气息。悬在心头的难题消失不见,约会的氛围也显得轻松融洽。
直至乘车回家,整晚的愉悦被全然推翻。我没有让出租车停在住处的楼下,而是隔了一个路口下车,小武坚持送我到楼下,我坚称要散步消食,让司机师傅继续载着小武离开。两人来回分辩,陷入僵局,司机提醒停靠时间不能太久,小武用复杂的眼神看向我,最终还是妥协了。
看着出租车远去,我才转身向后,穿过马路,回到我的出租屋——带有独立卫浴的一居室,房间内只有一张床,一个衣柜和一张写字桌。我很喜欢浴室和那个飘窗,在浴室里冲冷水澡让我清醒,而坐在飘窗喝一罐啤酒能助我入睡。
从浴室里出来,开了一罐啤酒,边喝边打开手机,通知栏显示两条小武的微信消息,时间是半小时前。
“你到家了吗?”
“我不是坏人,我对你没有恶意。”
真是让人头疼,我又灌了两口啤酒。窗外路灯下,一对情侣正在吵架,女生做出要离开的样子,被男生拉进怀里,两人泣不成声,然后重归于好。风走过来吻了一下我的眼睛,珍珠就默不作声地掉落下来。
“陈丫丫,我好像又做了错事。”我跟陈丫丫坦白,期望从她那里得来解毒良方。在我事无巨细地将所有细节逐一讲述后,陈丫丫激动地询问我是否讨厌小武,能不能继续发展。
我并不讨厌小武,想到他骑了四十分钟单车来找我,全身湿透的样子,也会有一刻的脸红心跳。可是我真的没有力气了,没有开启一段新恋情的力气,到处都是徐志扬留下的影子,迈不过去。
陈丫丫说时间会淡忘伤痛,我很想知道还要多久,这过程就像是溺水时被无限拉长的时间,看不到尽头。我很惭愧,我的防备伤害了小武,却也不知道如何向他解释自己的行为,陈丫丫安慰我:“他只是不太清楚你的过去罢了。”
我又灌下一听啤酒,终于慢慢入睡。徐志扬站在河岸上注视水里的我,水纹荡漾着他的身影,“钱佳宁,外面的世界很危险。”久远的声音在水中回响,憋气到了极点,一张开嘴水就立刻呛进肺里。我猛地惊醒,额头早已汗涔涔,环抱住自己,不可抑制地失声痛哭。
凌晨三点,我还是给小武发去消息,“对不起,是我的问题。”
03
老板到处和人说他挖到宝了,而我就是那个宝。在小城市里,没想到普通话说得标准竟然也能成为优势,实在无法理解。但我还是抵挡不住老板过分热情的鼓励,在他组织的活动群里,用语音跟群友打招呼,引起一波轰动,夸赞之词不断蹦出,“小姐姐说话字正腔圆,是从北京来的吧?”
看着这条消息,我只一瞬的晃神,便重整思绪,全身心投入到工作当中。突然忙碌起来也好,我无暇再烦心其它的事。小武仍然早中晚一次不落地发来消息问好,而我只是选择性回复,我们默契地不去重提那件事。
连着几天加班到深夜,走出公司大楼,身体早就已经疲惫不堪,打一口哈欠,却没有一丝困意。小武突然出现在眼前,吓了我一跳,路灯投来鹅黄色的暖光,他的发梢金黄透亮,树叶的影子洒落在他的右肩,一只卡其色的布偶熊在他怀里抱着。
它的双手包裹着两个音响,插上电就能播放安眠曲,还能连接手机蓝牙,小武语无伦次地向我介绍这只熊,大致是想表达这个意思。
他把熊往我怀里一塞,“送给你,我走了。”没等我开口,他已经跑开,抵达十字路口的路肩处,推着他的山地自行车,看我一眼,又咧开嘴,骑车消失在暖黄色的道路上,留下我和那只熊愣在原地。
路旁的栀子花开得正浓,我犹豫着摘下两朵,装进塑料水瓶,放在床头,房间里立时飘满馥郁的香气。不知是栀子花还是布偶熊的效用,今夜的我,没有失眠和噩梦,睡得很安稳。
陈丫丫每天都要和我通话,以此来确定我的情绪是否稳定。聊到小武,她鼓励我勇敢一点,“很少有人一辈子只谈一场恋爱的,小武的条件不错,可以考虑。”
小武很好,只是出现的时机不太对。我还在想着拒绝,可是小武并没有挑明,所以我们仍是朋友关系,我总不能自以为是地告诉他别喜欢我吧!未免太自恋了些。
小武又骑着他的山地自行车来等我下班,一起吃饭,他总是能找到庆祝的理由,庆祝他加薪,庆祝我来到新城市满两个月……
两人一车落在路面的影子忽长忽短,竟有幸福的错觉。突然就想试一下小武的山地自行车骑起来是何感觉,小武一只手扶着车,示意我接手。车子骑着特别费力,我使出全身力气蹬踏板,也只能让车缓慢前进。
小武检查挡位才找到原因,调节到阻力较轻的一档后,果然轻松许多。留下小武在原地等待,我独自绕行一圈,在行人稀少的马路上驰骋,松开车子手把,张开双手,感受微风吹来的凉爽和自由的味道。
从我手中接过自行车时,小武对我说:“你笑起来真好看!”我愣住了,这并不是我第一次在小武面前展露笑容,也许他早就发现那是礼貌性的微笑,此刻才是发自内心的快乐吧!
“今天还是不能送你回家吗?”并肩行走,小武突然问道,我慌乱转身,未留神在平地崴了脚,正要摔倒,却扎入小武结实的怀里。四目相对,小武的眼眸里溢出深情,恍惚间,看到他背后的路灯与水面的圆白点重合,我忍不住伸出手,却没有感受到水的浮力,如此才确定了这是真实。
“钱佳宁!”熟悉的音色突然刺入我的心脏,也在我和小武之间滑入一条河,我再次坠落于水中。
“终于让我找到你了,钱佳宁!”徐志扬两眼猩红,露出鄙夷的神色,盯着我。
04
“兄弟诶,你钱包鼓不鼓?”徐志扬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的腿灌了沥青一般动弹不得。
“泡她,可要小心倾家荡产哦!”
“你知道钱佳宁是个什么货色吗?”
“别被她的外表清纯给骗了,她就是个嫌贫爱富的贱货!”他说一句顿一句,挑衅地看着我。
小武激动着走向前,“请你嘴巴放干净点!”我拉住小武的手腕,任凭徐志扬输出那些更加不堪入耳的脏话,他只想激怒我,反驳只会让他变本加厉。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徐志扬把自己当成《蜗居》中的小贝,而我是他眼中的郭海藻。我也不知道,或许是某次他看到领导拍了下我的肩膀,说我做得不错,或许是某次为了给他准备礼物,不让他看我手机,又或许更久之前,在他前女友隐瞒已婚身份和他恋爱时,就已埋下种子。
偷看手机聊天记录,删除微信好友,监视……徐志扬的爱渐渐让我窒息,他说:
“钱佳宁,这世界上只有我是真的爱你。”
“钱佳宁,男人最懂男人在想什么,除了我,他们都对你不怀好意。”
“钱佳宁,外面的世界很危险。”
“钱佳宁,你再也找不到比我更爱你的人了,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
徐志扬是我的初恋,我们也曾有过许多个美好瞬间,而这些美好在某天上午突然全部破裂。那天,因公要出席一场比赛活动,同事间互相帮忙化妆,想以更好的形象示人。出发时,在公司门口看见徐志扬,他质问我打扮得如此妖艳要去见谁。争吵不可避免愈演愈烈,具体内容已记不清,只记得徐志扬飞来的巴掌声异常响亮,突然间的耳鸣,世界安静下来,只有漩涡盘旋的水流声。
我提出分手,可是徐志扬不同意,我们就分不成。他总是去公司堵我,扰乱其他人正常办公,领导给我放了假在家休息。他来到我的住处,狠命地敲门,踹门,扔石头砸窗户,“这只是一件小事,不至于啊钱佳宁,你是故意的吧?你特么是嫌我穷,外面找人了对不对?”
他刚柔并施,狠劲过去又开始痛哭流涕,透过门眼能看见他正在下跪,诉说着自己的爱意深重,见丝毫没有开门的迹象,又突然站起来盯向门眼。我慌忙从门眼处逃开,蜷缩在门侧的墙角里,隔着门仍然能够感受到徐志扬的狠厉,“我都已经道歉了,你还想怎么样?好!你等着,我会让你后悔一辈子!”
看着徐志扬在对面楼顶不断往下扔东西,大喊大叫,佯装要跳楼的样子,我不知所措,难以相信爱情为何会让人变得如此丑陋?徐志扬最终被警察带走了,趁着这个档口,我匆忙中收拾出一个背包,丢下了一切,逃走了。
“徐志扬!”我的声音轻飘飘地混入他那些肮脏污秽的言语中,“我这样卑劣不堪的人,你就别见了吧!免得脏了你的眼。”我用手将头发别在耳后,摆出一个自认为灿烂的笑容,看向他。
徐志扬的嘴角抽动着,向前迈了一步,小武赶紧将我拦在身后。夜空中回荡起徐志扬的笑声,他点着头,冷笑着,饶有兴味地打量我和小武,“果然是早就找好下家了对吧?随便找个理由就把我踢开,不就是嫌我穷吗,女人都物质,哪有什么例外?”
我捏住小武衣角,调整呼吸,“对啊!我就是这样的人,我们可以走了吧?”小武转身看向我,低声道:“你不是。”人真是奇怪啊!抵抗得了恶语相向,却扛不住一句安慰的话。我的眼泪止不住地刷刷落下,我懒得去擦,任它流淌,只笑着对小武说:“我们走吧!”
刚转身走了两步,便听见徐志扬的喊叫:“不准走!”,他怒气冲冲跑来,小武慌忙去拦,被他猛地推倒,磕到了后脑勺,我刚想去扶,却被他一把扯进怀里,推搡中双双跌倒在地。徐志扬翻身骑在我的腰上,双手掐住我的脖子,“我没有同意分手就不能分,你凭什么嫌弃我!你以为你多高高在上,你也是个穷鬼!你瞧不起谁!”
徐志扬狰狞的脸畸形放大在我眼前,他双手的力道逐渐加重,似乎只差一线脖子就要被捏断,不能呼吸,我拼尽全力去掰开他的手,渐渐没有力气,眯着眼瞄向藏青色的天空,那里有化作黄色圆点的路灯,像水中的月亮,近在眼前。如果这是生命的最后一刻,我真希望不要看见徐志扬。
徐志扬被一脚踹开,我被连带着翻了半圈,脖子得以从他手中释放,呼吸到两口空气,狠命地咳嗽起来。趴在地上,看着两米外,小武和徐志扬扭打在一团,我急忙找到自己的包,掏出手机报警。
05
徐志扬练过散打,小武不是对手,很快落入下风,被按在地上打。我拿起包抡向徐志扬的脑袋,手脚并用,拍打着他,“徐志扬!我是人!不是你的物品!你有什么资格扮演受害者?你的穷是我造成的吗?没在一起前我就知道你穷,可我还是义无反顾地和你在一起了,那个时候你怎么不说我嫌你穷?分手的时候就拿这个理由来道德绑架我,我不希望被人说物质,但我不介意你说,因为我知道,你只是在掩盖你的失败!把感情里所有问题都推到我身上,能让你心里好受,是不是!”
我歇斯底里地怒吼,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泪水,继续控诉着内心压抑许久的不满,“我在努力工作,规划将来的时候,你在做什么?你在吃喝玩乐,抱怨命运不公,质疑我,否定我,监视我。自己失败,就不允许别人优秀,自己内心阴暗,就看谁都阴暗。我付出十倍努力得来的晋升,在你眼里就只是潜规则上位。不信任是小事,暴力是小事,毁了我的工作前程都是小事,说句对不起,我就必须得上赶着原谅你,凭什么?你以为你是谁!你是宇宙中心吗?所有人都要围着你转!混蛋!人渣!”徐志扬几次想要插嘴,都被我迅速接上的话阻断,几次失败后,便泄了气,安静地听我喊完。
我的心脏好似经历了一场大爆炸,像是沉溺在水中,屏住呼吸,直到实在无法憋气时,突然撑开了。泪水已经干了,我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再去呐喊,听见警车的鸣笛声,最后轻飘飘地补上一句:“你当然不想和我分手,因为全世界再也找不到我这么好操控的傻子了。”
陈丫丫来警局接我们的时候,一切都结束了,我申请了人身安全保护令,为这场闹剧暂时画上句号。陈丫丫冲过来拥抱我,“你没事吧?”
“我没事。”勉强咧开嘴送给她一个笑容。
“我收回那句话。”陈丫丫吸溜一下鼻子。
“哪句话?”
“去他的‘不要说前任的不好’,去他的‘人是自己选的,说前任不好就是否定自己’,还不允许别人遇人不淑了?我怎么会说这样的话?”陈丫丫盯着我的脖子,心疼的神色一览无遗。
徐志扬被民警狭着,衣服遮住了他的手,经过我们身边时,他突然停下,陈丫丫和她男朋友赶紧挡住我,小武也站了起来。他目光柔和,一如初见,只是多了一份沧桑,“对不起!”他艰难地吐出这三个字,红了眼睛。但直至他离开,我都没有给他任何反馈。
陈丫丫的男朋友驱车带我们离开,我和小武坐在后排,我感到很抱歉,“对不起,把你牵扯进来。”
小武挠挠头,咧开嘴,“嗐!没事的,我不怕你牵扯。”
陈丫丫从副驾冒出头,对我说:“他还是个不定时炸弹,接下来怎么打算?”
“开启新恋情。”陈丫丫的男朋友替我接话,被陈丫丫捶了一拳,“别闹,我在说很严肃的话题。”
“我也很严肃啊!姐妹,好男人多的是,比如你旁边的那位。”三人都被他的“姐妹”逗笑,陈丫丫还特地重复一遍。小武神色轻松愉快,抿着嘴微笑,打开车窗,望向外面的树荫。
我下意识摸了摸脖子,“我想再换个城市,隐姓埋名,重新来过。”说完挤出一个微笑。
车内顿时一阵安静,良久,小武将视线拉回到我身上,又咧开嘴,“好啊!重新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