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少年名庞郎,年十九,自幼以诛邪灭妖为已任,颇有修仙之志。自小便离家远游,四处寻仙访道,遍寻群山古刹。无果。常自叹惜无有缘人能渡之,心中颇郁郁。
一日,庞郎误宿深山,卧于一破庙断垣之下,偶得一梦。梦中,有一僧一道二人,萧然自远方而入。二人边走边论。僧人道:“传闻衡山定岳剑出世,此剑又名临渊,初观平平,一旦临渊破水,则杀气冲天,威力充盈百倍不止。其逆天之力,可与上古时修真人之至尊法器比美。”言下颇有艳羡之意。道人亦跺足叹道:“惜乎你我二人被这蠢物拖累,竟无缘此衡山盛会,想此刻衡山之上,人才济济,卧虎藏龙,神兵必早已易主了!”说罢将手中一物掷于地上,与僧人连袂,怅怅而去。
庞郎惊起而顾,见被道人掷于地的,乃是一块奇石。明洁晶莹,宛如宝玉。上面文彩闪烁,似镌刻有细字。庞郎拾起托于掌心,小如雀卵,更觉通透可爱。忽听得石中有少年泣曰:“仙师何弃我而去?误入红尘三十年,而今青梗峰何在?何乱掷我于深山不顾耶?”但觉掌心濡湿,石上沁珠,恍如人泪潸潸而下。庞郎大惊,不及松手,一交跌倒。
待得惊醒,原止一梦。但掌心中一片潮湿,犹似石上泪痕。细思梦中情景,抬手来看时,掌心中果真握有一石。庞郎暗道奇怪,翻来覆去细观,只觉与梦中一般无异。惜乎上面字迹斑驳,且形体过于小巧,虽目力甚佳亦觉模糊不清,难辨其真义。
庞郎暗思:此石恐有些来历。那一僧一道二人,莫非是仙人不成?想起梦中僧道所言,神兵出世,不觉心向往之。匆匆将石收于囊中,便不顾暮色苍茫,急急寻径下山,欲往衡山而去。
不料他一心过急,慌不择路,反致迷途。到得月上中天,荒烟迷径,四顾一片茫茫,哪里得见人烟?耳中听得山风隐隐,间或虎豹低啸,猿猴悲啼之音,回荡于危崖耸立,群峰如仞之中,思之令人肝胆皆寒。
庞郎虽一向胆大,此时也不觉心生戒惧,披荆斩棘,小心而行。
行了约数里,远远的荒烟蔓草间,隐约有光透出。庞郎大喜奔近,及至才发觉乃一乱葬岗,那闪烁而亮的,乃是流萤鳞火。庞郎心中甚感失望,但转念一想,有坟葬于此,则不远处当有人烟。遂抖擞精神,振奋再行。
方举步,耳畔听得有人低唤兄长。有细细声音自囊中发出,道是:“不可回头”。庞郎不解何故,一惊之下,反而回头。但见孤坟之畔,一株大白杨下,有一少年飘渺而立。细辨之,乌发飘扬,空灵蕴籍,鼻挺目秀,梦幻无言。
少年向他招手,低叹曰:“一别经年,兄可安好?犹记昔日酒池欢聚,与兄痛饮,弟集前人之句书之,对兄曰:愿为东南风,长逝入君怀。而今弟已身化飞灰矣,犹不敢忘往日言,兄何独溺他乡,久不回顾耶?”
庞郎为其目光所吸,竟一时忘却言语,但觉他白衣飘荡,面色如冰,唯有一对眼睛莹然有光,潋滟生辉,似浸溶溶月色。庞郎目不能移,竟被其神光所摄,脚下不由自主向他走去。
少年本来声音凄楚不胜,言中颇有怨怼之意,见他靠近,复又展颐而笑,笑容摇曳,如在梦中。
两人相隔不到一寸,庞郎只觉一股凛冽之气袭来,顿时冰寒入骨。眼前少年脸带浅笑,皮肤隐约透明,目光如深潭莫测。庞郎明知其有异,却不能躲。且指尖与少年一触之下,四肢百骸,如浸雪中,几欲冻僵。
少年伸臂环抱其腰,纵体入怀,与之身躯相贴。怀中少年体肤如冰,庞郎牙齿格格作响,顿时动弹不得。但听他在耳边低语:“弟独候泉下久矣!孤衾独寒,方明白昔日兄长所思。今霄,定不再辜负如此良夜。”
语声柔腻,踮足欲与之相吻。庞郎一阵神眩目夺,虽遍体奇寒,亦不禁兴起绮念之思。
忽腰间一道异光闪过,迷醉中似听有人轻叱:“去!”那美貌少年动作骤止,脸色凝固,面上忽又现哀怨之色。庞郎蓦的觉得怀中一轻,低头看时,少年身躯连同衣衫,正一寸寸化灰而去,转眼间风吹不剩。有声音跌落长草丛中,定晴再视时,原是骷髅森森,支离数根白骨。
庞郎将骨拾起,想到少年容华可爱,转眼化为枯骨,真刹那芳华逝矣。虽危悚之中,亦不禁暗觉怅惘。想人生苦短,人世常艰,天地无极,人命如朝霜,正所谓嘉时不可待,风雨杳如年。求仙访道之心,不觉更炽。
他将少年白骨收葬于浮穴之中,掩土轻埋,回首见有石碑翻倒于草丛中,扶之抚立,字迹斑斑,不辨年月。庞郎也不深究,便将这碑立于穴前,算作少年之墓,又低声默祝道:“你虽为鬼,不知种下何等心事,竟执念于此,深霄凝立不绝,而今化灰而去,想是心愿已了,但愿你往生极乐,从此……”
他犹自喃喃,听得身畔有人低笑,道是:“恰才命悬一线,却犹在做多情种!”
庞郎大叫一声,跳后几步,惊道:“你又是谁?何方妖物?”声音倏止,半晌无言。庞郎细思,声音似从囊中透出,想起梦中之事,遂伸囊取石,托于眼前曰:“是你么?”
那石默然,屹立不动。庞郎道:“奇哉怪哉,不是你这哑巴石头唤我,难道当真有妖怪不成?” 此言一出,果真手心中动了一动,石中有人开言,恼道:“你才妖物!我乃大荒山青梗峰下女娲补天时所遗下的一块灵石。历经千百载后,幻形入世,被僧道二人携至此,不意被你所拾。岂世间寻常妖物可道哉?”
庞郎听其声音朗朗,秀洁若少年,不觉大喜,说道:“此言当真?”又道:“女娲补天之说,真有其事?想天地混沌初开之时,何人得见,焉得有此传说?”石中人回道:“信则有,不信则无”。
庞郎又问那僧道二人之事,石头赌气不答。庞郎便问他有何神通?又细询他自女娲补天伊始,所历何事?因何仍是一块小石形状?石头果然上当,气哼哼而答:“我虽无甚出奇神通,刚才若非我出手,你精魂早被鬼魅所吸,命已休矣。”
庞郎思及方才之事,脸上一红,强辨道:“我那时是被冻住了,无法行动,不然绝不会为其所趁。”
石头道:“我早叫你不要回头,你偏要回头。想是你与那鬼魅有甚缘份,命中该有一劫。”庞郎奇道:“我又没怎样,怎的也道是劫?”石头笑道:“你为其拾骨入穴,埋土葬碑,前世因,今生种。怕是又结后生之缘也。”
庞郎回思那少年柔魂艳魄,温言软语,默默不发一言。良久方道:“我幼时便已立志,入道诛邪,习飞仙之术,尘世情缘,早不屑一顾。”石头道:“我看你无甚仙骨,趁早打消此念,休得痴心妄想。”庞郎听他语带讥诮,不觉大怒。说道:“竖子何有得妄言?你道我不能修仙,我偏要修仙!”狠狠将石头飞掷而出。
那石在草间滚了几滚,哎哟连声,却仍喋喋不休,道是:“你若有仙骨,自然六根皆净,五内俱清,绝不会为妖邪所趁,更不会为其动心。那妖邪所化,原是你心内所想,一心眷恋而不得之人。……”
庞郎转身便走,说道:“荒谬!我与他素昧平生,他怎会是我心爱之人?”
石头紧随其后,飞悬至其身侧,道:“信不信由你。此术名唤无相之术,乃化世间万千色相为其所用,故反曰无相。修此术者双眸神光离合,与之相触,瞬息间便能窃对方心头挚爱,幻化成形,引诱人入其圈套之中。”
庞郎半信半疑,说道:“你所言我不能深信。我今日之前,从未见此少年,更对他毫无恋爱之心。他……他虽美貌,但绝非我挚爱之人,我心所挚爱者,唯有修仙。”
石头沉思半晌,方道:“若是如此,恐是前生夙缘。我亦不能尽释前因。”庞郎心头疑虑稍舒,笑道:“前世种种,于我来说早成过去。我今生视红尘若雪化冰消,一心只想做那世外逍遥之人。”
石头道:“甚好,甚好,你有此心志,不如便送我往青梗峰去,我助你修仙,如何?”
庞郎闻言大喜,道:“当真?青梗峰在何处?我送你去便是。”
那石飞入他手心,说道:“这个嘛,我却也不知。我入世已久,过去种种,尽皆忘记了。可恶那僧道二人,三十年遍寻不遇,便弃我于荒山之中。背信弃约,枉为得道高人。”
庞郎听得暗暗叫苦,说道:“那僧道二人寻了三十年都没找到,那我……”
那石懒洋洋道:“你这便退缩了么?实话跟你说,大荒山本是上古仙山,青梗峰更是女娲炼器之所。凡人未得天机,岂能窥探?你若真能送我及此,足证自有仙缘。若如那僧道二人,有心无力,反迁怒于我。则又何必妄言心坚志诚,一意修仙?”
庞郎被他言语所激,不觉豪气顿生,叫道:“好!我这便助你访世外仙山,寻上古大道,一诺千金,绝不讳言!”那石闻言,心头暗喜,便略施神通,将身缩成一粒红豆大小,渐渐滑入他衣袖之中,说是:“我为救你,刚才可是累得狠了,想要歇息歇息,你走慢一些,切莫颠我。”庞郎道:“我省得。”
那石在他袖中偃然高卧,又道:“那僧道二人,说是衡山有神兵出世……”庞郎正有此意,忙道:“不如我们去看看?”那石道:“我知你早有此意,我亦想看看,那令僧道弃我而去的不世神兵,究竟是何模样。”庞郎脸上一红,说道:“我听人说,凡有异物出世之所,必是灵气滋养之穴。说不定那大荒山,便悬匿于此间。”那石哼了一声,便不再言。
于是一人一石,从此便结伴同行,一径往衡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