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叶向上,根须向下

门前的枣树大抵是我和弟弟小时候吃了枣,顺手把核丢出窗外,它便掉落到窗前的泥土里,经年之后再生根发芽。抑或是小伙伴们嘴里嚼完枣,舍不得将枣核吐掉,定要学着电视里裘千尺的样子,对着另一人“嗖”一声,吐将出去,也期冀着自己忽然有了超人的内力,一颗小小枣核,便能伤人于百步之外,从此在小伙伴们中间发号施令无人不从。怎奈小小枣核从来没有帮小伙伴们实现过那些臆想,总是毫无悬念地落在两步之外的泥土地中。

无论是怎样的机缘巧合,总是有一颗枣核,在正好的时节,正好落入了那片温暖而湿润的泥土中间,经过在黑暗中的蛰伏,或许还有弟弟童子尿的滋润,它终于冲破泥土,遵循着自己前世残存的记忆,努力将自己成长为一株枣树。

而今,当我再次回到老家的院子,我看着这棵窗棂下的枣树,熟悉又陌生。我怎么努力回想,也想不起来这究竟是哪一次,是谁,让它生长在了这样的地方,而今也长满了满树的红枣,在北地露浓霜重的时节,一部分挂在枝头,一部分落到地下。挂在枝头的以蓝天为背景,落到地下的,是绿草做陪衬。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美,让我早已无暇细思它的出生来历,恨不能将自己也融入其中。于是我蹲下身子,将那些地上的红枣一一捡拾起来,想象着它们风干后满身的皱纹,记录着岁月的步履蹒跚,待到来年闲暇时节,一杯热水将枣泡开,再复它原来圆润模样。

我一直以为,这是我的家,我的院子,我从小生长的地方。这扇门关上,里面关的只有我的那些年。正屋旁边现在的耳房处,是我和小伙伴们经常做饭饭(过家家)的地方,现在长着杏树和牵牛花的地方,是曾经大冬天雪很大时候我们在地上撒了粮食,将大筛子支起来捉麻雀的地方,只可惜麻雀倒是扣在了里面,最后抓的时候抓不着,飞了。门口那一大丛芍药,是我从别人家死乞白赖地要来的,到现在已有十几年了,每年都会开出硕大的花,只可惜,我十多年来却从来无缘一见。

可是这真的是我的院子吗?十多年来,梨花开的时候我不知道,杏树结果的时候我不知道,枣树长大了我没见过,牵牛花爬满了院子我也看不到,芍药一年年开着,也不是为我开出那些倾国颜色。柿子挂在枝头红成了白雪天里的红灯笼,照着我曾经的王国。屋门上我和弟弟比身高时的划痕依旧浅浅地亘在那里,门上依稀有可以辨认的字样:琼,杰,回来到刘奇家去吃饭,牛喂好……

一开门时,一只节节虫惊慌地爬到了草丛里,蜘蛛网迎面而来,正在荡秋千的蜘蛛看到我这样的不速之客,顺着那些自己吐出来的丝慢慢地往树上爬,他知道,顺着这道线,他就能回家。可我回来了,家却早已被这些小小虫子蚂蚁所占领。我知道,我一把铁锨,就能够重新来过,这些地方还是我的,等着我去重新开垦。可我开垦了,却不能守着她,常年守着我的家的,不是我,是这些泥土里的虫子,树上的飞蛾和鸟儿,檐角的蜘蛛。我几年回来一次,他们却是时时相伴。

或许这些飞虫朝生暮死,但这座院子,就是他们短暂的一生。而对我来说,一辈子这么长,这座院子,这个家,只是我长长一生中开头的一部分。我只能时常在心里去想着,去念着,却没有和他一起见证墙上落下草籽的时刻,没有看到草籽发芽时拔节的阵痛,没有看到墙体被这些草籽瓦解是剥落下来的土块……在我听不到看不到的时候,这些生物们在我的家里,瓦解着那些我们曾经拉屎撒尿的泥土。我总是以为那还是我的院子我的房子我的土地我的花花草草,可就像是一个人,你把他的脑袋旋转三百六十度之后回来,看上去他还是他,可他真的还是他吗?

自我走后,关上门,留下满园的花草虫蛾们,他们才是这座庄园的主人,他们熟悉每一片泥土,每一棵绿草,每一朵花,每一颗果实。他们的后代都在这里繁衍,生生不息,而我,只是天涯归来的旅人,在这里暂待片刻,劫夺一些果实,填满自己的辘辘饥肠,然后继续出发,去往那些很少泥土,看上去光鲜亮丽的城市。而我知道,那些地方,坚硬的地面上,你扎不下根,你的根须向下,一如草木向上,可草木向上的尽头,有阳光等在那里,你根须向下的途中,却再也找不到那片温暖湿润的土地了。

在日渐阴冷的时节里,我要离开那些爬满山坡的野菊花,离开露浓霜重的丝丝冷意,去往南国温暖如春的时节,开始人生的另一段旅程。

那些过往,只剩依稀可辨的残山剩水,想来竟是我错,我一直以为,人生的路,不过一将功成万骨枯,你今日的位置、阅历、生活状态,都是踩着昨日你放弃的人、事、感情过来的。而今峰回路转,我看那些过往,他们或疾言厉色,或言笑晏晏,或漠然凉薄,或心灰意懒,他们都与我生活在平行世界里,在一些时空里与我重合,而后又分道扬镳。

那我写故事时,我总是忘记故事的主干,当我要将填藏在心里的那些感觉说出来时,我却发现自己不知所云。

很多故事埋藏在更深的地下,我却无力挖他出来。我想我对于泥土的眷恋,就像《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里面的老马一样。那个故事里,有着我太多的故事,甚至连落进镜头的一只苍蝇,都能够感动我。记得当时强哥坐在我前排,我无比着急的想要拍拍他然后给他指看那个给苍蝇的长镜头拍得简直太好了……

换日线以北,没有大漠戈壁

我左手挥鞭,右手执辔

从呱呱坠地出发

在暮色四合回来

我以为我在出发

我以为我的使命是浪迹天涯

可我抬头,月照当空

而我低头,是谁的泪落下

湿了人间

我才了解

所有的出发

都是为了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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