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去我妈那里吃饭，又碰到她在辅导上一年级的小侄女鱼儿复习功课。为了配合小姑娘的学习，家里的一面墙，专门贴了张黑板纸，刚好是孩子的高度，站在那里练字，做数学题都很方便。
几个简简单单的字：“天，地，人，他，她” 一溜并排站在墙上。我进去的时候，她们刚开始，小姑娘兴趣盎然的样子，很兴奋，和奶奶是一片和谐的景象。意外的不得了。奶奶带着一种夸张的兴奋嗓音：“姑姑来了，给我们作证。奶奶和小鱼儿说好了，我们小鱼儿如果在这次期末考试里面考了双百分，奶奶就带小鱼儿去买衣服，随便挑，怎么样？”爱臭美的小姑娘显然对这个奖励相当满意，一踮一踮地跑过来站在黑板墙煞有介事地拿起了粉笔，自信满满等着奶奶的发号施令
原来如此！……
以前每次来我妈家蹭饭，碰到她辅导小侄女写作业，就是各种视频段子里的辅导小朋友写作业鸡飞狗跳的真实写照。每每碰到她们祖孙俩这样的场面，我都是巴拉两口饭赶紧逃跑，实在忍受不了我妈强压怒火的哀声叹气声，偶尔爆发出来的刺耳的嘶吼声，以及她时不时从房间里跑出来散一散的抱怨声。她抱怨着这个丫头有多犟，这个丫头有多不爱学习；抱怨着她有多惨，年轻的时候没日没夜地管这丫头的爹，现在老了老了还得替自己的儿子和儿媳管孩子的作业，你这个当姑姑的也不帮帮忙，那个爷爷每天吃了饭只会躺在沙发上打歪歪。Oh, My God！此时此刻，我的内心五味杂陈，饭菜顿时没了味道，除了逃跑，真的不知道应该做点什么，或者说，我知道该做点什么，可是试过了，不管用不是吗？
难得遇到这样的场景，我饶有兴趣地坐在旁边的沙发上，观察着这祖孙二人，很是好奇，今天的辅导将会如何进行？
确实是不错的开头儿，不是吗？
奶奶拿着书，站在孩子的背后，拖着长长的悠扬的腔调：好！我们就从第1课天地人开始。”小朋友也是一副摩拳擦掌的样子，粉笔头捏在手里，认认真真地开始写“天，地，人”。我妈一边看她写着，一边扭脸给我使眼色。我明白她的意思：你看你看，又写成这个鬼样子。但是她知道自己不能这么早打击孩子的积极性，脸继续扭过去，装作很开心的样子，给孩子说：“嗯，不错，天写得不错，继续~”长长的拖音显示了此时的奶奶还是一个有耐心的奶奶。
到“他“的时候，我妈脸色大变，嘴巴里一边说着”你看…“一边要走上前去指黑板上的字，我眼明手快地拉住了她，并且把食指放在嘴上做了一个”嘘“的动作，示意她淡定一点。小姑娘不明所以地回头看了我们一眼。我安抚她说：”没事儿，乖，你继续。“等到写”人“，老太太终究是压抑不住自己的焦虑和愤怒，走上前去，指着人说：”人是这么写的吗？人是这么写的吗？“好像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迅速地切换了语气：”好孩子，你看奶奶的人是怎么写的？我再给你写一遍啊。“ 听着我妈说好孩子，我心里一阵好笑，这个被我爸叫了一辈子慈禧的女人竟然会讨好一个孩子说：“好孩子。”瞬间，又起了一丝悲凉，我这么大了，从来没从她那里得到过一句“好孩子”的夸奖。
小姑娘瞪着无辜的大眼睛看着她，点点头。我妈一副失望的样子，20多年前辅导我弟就常常是这种表情，但是一辈子要强的女人，在培养孩子读书这件事情上怎么可能妥协呢？愤怒，得压住，她一边写，一边读，一边讲：“你写的是人不是入，孩子，你写的字不能人不像人，入不像入啊。人得这么写，再看一遍。这么简单的人，一撇一捺，有什么不会写的？！”她又在黑板上写了一遍，那个力道像是她把所有的怒气都给了黑板纸，小孙女儿就能把字一次性写对一样。
小姑娘皱着眉，早已经没有了刚才的跟奶奶约定买新年衣服的喜气，但还是歪着头看了看奶奶写的字，很乖地，又模仿了一遍，可还是老样子。我妈看着我笑了笑，这份笑里有一种无可奈何的得意，我立马懂了她的意思：看吧，我就说她不擅长读书，这个小丫头就是喜欢吃和玩儿，你偏不信，每次都说是我的方法不对。
看着我妈又急又气的样子，我内心觉得好好笑，当年她辅导我弟的样子，又浮现在我的眼前，小侄女是他爹派来替他报仇的人吧？二十多年前碰到同样的情况，如果是我弟，巴掌早上去了，他的头和手不知道挨了多少下了。现在是她的孙女，出于对孙女的疼爱，她是舍不得打的；同时碍于婆媳关系，她是不敢打的，万一小孙女儿，回家给妈妈告了状，再引发了婆媳误会，更是使不得。
看着她又急又气的样子，也为了避免双方进一步的受伤，我觉得我该出手了。
我跟我妈招手示意了一下：“你回来歇会儿，我来。”
我妈终于如释重负，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我走过去，看着小鱼儿，小姑娘也生气地抱着手臂瞪着我，撅起的小嘴儿替小主人无声地诉说着其实她也很委屈，她也很努力，可还是没写好，惹奶奶生气了。
我拉着她的手说：“小鱼儿来，我们退后一点，来看看你写的人跟奶奶写的人，有什么不一样？”
“没有什么不一样啊。”她撅着嘴咕哝着说。
“嗯，你再观察。”我继续温柔地鼓励他。
“没有什么不一样，姑姑，人不就是这么写的吗，一撇一捺？”她的小手在空中挥了挥。
“你有没有发现，你写的人是这个样子的，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同时缩起了脖子。你的人是没有脖子的。如果一个人没有脖子是什么感受呢？”
“扭脖子会不方便。”她笑了。
“是的呀，一个人如果有细长的脖子，尤其是女孩子，会特别好看的。你不是想当公主吗？你去看看观察一下你的芭比娃娃的脖子是不是又细又长？”
她嘿儿嘿儿地笑着，可能是觉得我缩着脖子的样子，很搞笑。然后自己很开心的在黑板上又写了一遍人字。
“嗯，我觉得这个脖子还不够长，我可以有再长一点的脖子吗？”
“当然可以，满足你，姑姑。”她哈哈地笑着。
“谢谢你，小鱼儿，让姑姑有这么好看的脖子。另外，我能有大长腿吗？我觉得一个人不仅得有长脖子，也得有大长腿，这个人才会像芭比公主一样好看，你觉着呢？”
“好的，姑姑，给你大长腿。” 她很认真地，很耐心地在黑板上又一次写了一撇一捺。
“天哪，你这个人也太好看了吧。”我不仅惊呼，虽然有点夸张，但是真的很好看。我妈也忍不住凑过来看，做饭的爷爷听见我们的惊呼声也好奇地跑过来。大家的夸奖，竟然让她有点不好意思了。
“姑姑，我写的真的有那么好看吗？”她咧着没有门牙的嘴笑，激动地问我。
“当然！”我坚定地回应着。
其实，那一刻，有一个瞬间，我特别想哭，才一年级的孩子已经不太相信别人对她的夸赞了。想到以前自己带过的那些孩子们，我喜欢用夸赞来表达自己对他们的喜爱，眼睛清澈的就夸眼睛像星星一样明亮，声音有磁性的就夸声音好听得可以当主播了，性格温暖的就夸将来谁跟你在一起谁有福气，坚持用功的就夸有毅力的人掌握了当人生赢家的最大王牌，我从来不隐藏对这些孩子们的欣赏。但是即使是这样，还是会遇到一些让我受挫的孩子：一个高三的孩子，每次夸他，他都很不屑的样子：老师说点别的吧；一个学托福的孩子，每次夸他，他都是一脸茫然，好像我说的是别人；还有高一的孩子，他会尴尬的笑笑，下课后很认真的跟我说，老师，你能不夸我吗？我紧张；一个雅思的孩子讪讪地说：老师，你说的是我吗？我没有优点的，你看不出来吗？……
“姑姑，你看我的这个字儿，我的‘他’写地好不好看？”她一脸期待地看着我。真的是不好看!我特别能理解小学语文老师, 看到这样的字，应该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欺骗自己，给她盖个小红花吧。
“好孩子，你来观察一下，看看你跟奶奶的写的‘他’有什么不一样？”我没有回应她的期待，只是引导着她来观察自己写的字。
她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奶奶的‘他’右边是个横竖勾，我没有勾。”我给她竖了个大拇指，然后示意她继续。
“奶奶写的那个中间的小竖更长一点。” 她兴奋地说。
“特别好，我发现我们小鱼儿的观察能力不错哎。”她的小胸脯挺了挺，干劲十足的样子，所以我得继续趁热打铁。
“奶奶写的‘他’这个左边的‘人’跟右边的‘也’是挨着的；我写的呢，他们两个离的很远。”她很骄傲的说。
“没错，我们中国的汉字，有的时候由左右两部分组成，其实它们是一个字，所以他们不能分开。就像我们是一家人，如果我们离的太远的话，我们就不太像一家人了，对吗？”
她兴奋地蹦着，一边用力的摆手一边说：“是的，姑姑。那我们就不像一家人了。”
“你继续看，还有其他的什么不一样吗？”这个问题问出来的时候，我觉得其实有点为难她，我不知道她能否发现这个不同，但是我并没有打算放弃这个尝试。我带她站到更远的位置来看，默默的等着她发现，过了很久。
“嗯，姑姑，是不是我的‘他’字右半喇上边儿写的太小了，下面写的太大了呢？”说真的，我有点惊讶。因为我不知道，这个年龄的孩子，会不会从审美的角度看出区别？而她看到了！
“小鱼儿，你有一双侦探一样的眼睛！”我看着她的眼睛，肯定地说。“我们中国汉字，美就美在它是方块字，一定要写得方方正正才好看。”
还没有等我说更多的话，她抓起粉笔，走向黑板，再一次写“他”。这一次，她把短短的粉笔头横过来，连着写了两个粗粗的“他”字。我被第1个“他”字给吓了一跳，太好看了，尤其是那个竖弯钩。我禁不住弯下腰捧着她的小脸儿，夸张地说：“鱼儿，你是个写字儿的小天才。”她眼睛亮亮地看着我，咧着没有门牙的嘴，傻傻地看着我笑，小脸被我的双手挤扁了，也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嘴巴里发出“呃～～”的声音，来掩盖自己的不好意思，或者说得意也行。
“你是怎么做到一下子就改得这么好呢。太让人惊讶了。尤其是这个竖弯钩，我觉得你有做书法家的潜力。”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看她，而是看着那个字，我得确保自己没有太夸张，作为一个英语老师，多年不写汉字，自己的字丑得要死，单独地来看这一个字，我得好好想想这个字是不是真的如自己第一眼看到得那般好看。
确认之后，我很认真的蹲下来，示意她跟我一起坐在地板上，指着这个字儿：“小鱼儿，你不是喜欢钱吗？你不是想长大赚很多很多钱吗？”她缩着脖子乐，这个小丫头好像天生很喜欢钱，也好像她明白说自己喜欢赚钱是很讨大人开心的一件事情，好像还有一种自己的小伎俩被大人识破的尴尬。
“只要把你的字练到极致，练习到可以让别人拿来当字帖，你就可以用你的字卖钱。”我很兴奋的看着向她的眼睛。
“姑姑，就像描红一样吗？”她扮了一个鬼脸儿，好像觉得姑姑的话有点不可思议。
“是的呀，你的字写得足够好的时候，你就可以把它打印出来，让别人在你的字儿上面做描红。”
“我不是要写很多很多？”小朋友还是害怕写很多很多字的。
“当然，如果一个人想要做好一件事情，就要练习很多很多遍。”
“哦，这样啊。” 她缩了缩脖子。
“你害怕了吗？”我得给她一针强心剂。
“没有，姑姑，我以后要写很多很多字。”她突然提高了声音，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棒棒哒！你觉得写作业是在练习写字吗？” 继续追问。
“呃～是的。写作业也是在练习写字的姑姑。”她在努力并且刻意地成为姑姑眼里的好孩子，或许过几天，她还是会退回那个，讨厌写作业，不想写字，随意应付作业的让人头疼的小孩儿，但这一刻，孩子的眼睛闪烁着真诚的光芒。
“开饭了。” 奶奶拖长了声音叫我们。洗手吃饭，坐下来，小姑娘一边扒拉着饭，一边跟我说：“姑姑，一会儿我不要睡午觉了，我要去练字，我要去写作业。”
奶奶的声音再次响起：“赶紧睡一会儿，要不下午上课没精神。”
小姑娘不满地“哼”了一声，然后说：“那好吧。”
其实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便默不做声了。奶奶说得也没错，中午休息好，下午才不会困。可是如果小姑娘觉得自己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那么她会觉得自己累吗？
“姑姑，你为什么觉得我可以当书法家？”小鱼儿缩着脑袋，向我靠过来，悄声地问。
“1.你可以观察到，自己写不好的时候为什么写不好; 2.你观察到之后，会很快地改正过来；3.我相信你会做很多很多的练习。”
“一个书法家要练习多少遍？好几百遍吗？”她好奇地问。
“不够。”我头也没抬。
“那我知道了，一个书法家要练1000遍，对不对姑姑？”她迫切地问。
“1万遍，甚至，甚至比1万遍还要多。” 我抬起头，做出思考的样子，然后回答她。
“啊。”她很夸张地张大了嘴巴。
“我们每天在学校上课看老师写字的时候，写作业的时候，都是在练习啊。”我补充到。
“姑姑，那你觉得咱俩比赛的话，是你写的字好看还是我写的字好看？”她的眼睛一闪一闪地。
“现在的话，应该是我写的字比较好看。因为我年龄比你大，而且也一直在写字，所以我练习地比你多。但是如果你一直坚持练习，等你长大，将来一定会比姑姑写得好看。”说这话的时候，挺害臊的，因为我的字真的很难看。但是在这个时刻，我得硬撑着说自己还行。
“姑姑，姑姑，为什么我跟你一样大的时候，我可以字写得比你好看呢？”这个小丫头，总拐着弯地诱惑我夸她，可是夸奖怎么能来得那么容易呢，我不能骗她吧。
“嗯，其实姑姑挺后悔一件事情，就是上学的时候，我并没有很认真地练习写字。我觉得如果你比我认真的话，你会比我写得好，但是如果你不认真的话，那也可能，你到了我这个年龄也没有我写的好。比如你爷爷很少写字，也就是很少练习，可能你上了3年级就会赶上你爷爷。”
“哈哈，那姑姑，我肯定会超过你。因为我会比你认真。”她继续吃饭，小脸儿埋在饭碗里偷笑，两只笑辫儿，一翘一翘的。
尽情地得意吧，小姑娘，追上姑姑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