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一天冬天的秋裤

       床头墙上挂着一幅粗陋的画,附着不少灰尘,是一副梅兰竹菊图,俯视着他一张不甚整洁的单人床 。天花板垂下来的风扇悠悠转着,伴随着“咯吱——咯吱——”的声响。这间房,那时仍旧是一派岁月绵长的气氛。

                                                                                                                         ——题

      他孤零零的呆坐在一张生硬的床上,一顶不知戴了多久的帽子,帽檐下遮不住的灰白色头发黏成一条一条。一件深蓝色长衣下面是条污渍纵横的破长裤。一张毫无表情的脸显得比床板还要生硬,这张长长的马脸仿佛比上次来时又枯瘦了几分,上面镶着两颗浑浊痴呆的眼球。屋子里一股挥之不去的味道。不必再去看他的生活环境,只是他的眼睛里分明写着“凄苦”两个字。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不认识了我。陌生如他窗外那株老树,尽管咫尺可触。

      我走进他的房间,放下手里的东西,然后打开窗户,轻轻喊他一声——“爷爷”。仿佛怕吵醒熟睡的孩子。他缓缓抬起了头,眼睛里明显多了一些颜色。

      ——"嗯,来了······"

      我抢着作自我介绍,我不怕他想不起我是谁,只是不愿他把我当做从来不曾探望过他,早已将他忘记的人。我尝试着理解他这种迂腐的宽容,固执如我,始终做不到。

      同他一般静静地坐在床边上,时不时跟他说几句话。 这段沉默的时光度的缓慢起来。如他暴露凸起的血管下流动的血液,缓缓地流向心房,再缓缓散向身体各处, 静默无声,唯有微弱的心跳。我了解他沉默背后的欣慰,所以并不会觉得尴尬。

      他缓缓开口道:“快要冬天了。

     ”他顿了一顿。

    “你快要考试了吧!”

      当时我已经辍学一年多,我始终不忍告诉这个脑海里对我印象只有品学兼优的老人。我低着头含含糊糊的答应一声。

      他语无伦次:“天快要冷了……”当时大概是一四年八九月份,记得那会我只穿着一件很单薄的T恤。对于我,这个时节甚至感觉不到一丝秋意。

      “给我一条冬天的秋裤吧……”

      带着种让人莫名心痛的语气,大抵是种乞求,也有种卑微。现在回想,这种语气更像是他一生沧桑的轮廓……

      我想我很理解他。我自以为是的把这番话理解作别的什么,甚至是种无理取闹,只不过是一样任何人都可以接受的无理取闹。对于一个被人们遗落在角落里的卑微老人 ,这或许是他能够想到的唯一一个引起别人注意的办法。

       谁都需要亲情的存在,尤其是到了晚年。他壮年时候孑然一身由祖母带来到我们这个陌生的大家庭。几十年过去,他甚至可能忘了他的亲人长什么模样,那么,就是一种存在感的找寻,他太孤独了。

       我答应了。因为有这样一种对他的理解,所以放在心上的是对他孤独和无奈的体谅,而那一件冬天的秋裤,并没有如何放在心上。

      过不久,我去了北京。同他年轻时候一样,孑然一身去到一个陌生的环境。在那个严峻又冷漠的繁华都市,似乎显得有些自顾不暇。无论是找工作、找房子,还是日常的吃食住行,水电用度,都不再有父母为你打理,事无巨细,皆是亲力亲为。以外就是平日的独处,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只是在遇上事儿的时候会无奈身旁没个人可以商量。这些琐事和感叹之后,便早已忘了他当时的嘱托。

       日子一天一天过着……

       工作不忙的时候总是习惯去住处不远外的陶然亭公园待着。当时爱极了里面的静僻,当然还有里面那些刻碑上的唐诗。准备办一张月票,心里盘算着一个月来五次会省下多少钱。

      绕过山坡看到满地的银杏叶,已经发黄,黄的如同贺卡上的烫金,落叶铺满整条小径。转身看到不远外的花丛里,那紫茉莉也现出了从未有过的娇艳,娇的人痴醉,艳的人刺眼。心里蜻蜓点水般的痛了一下,知道这一季过完它们也要离去了,我看的分明这是生命最后的热烈。这不是那人们嘴里常说的明媚短促的花季么?只是人们哪里有它们懂得爱惜!

      罢了,还办什么月票,要时常来看这些生命落幕凋敝后的萧瑟么?心下悲秋,却又不忍浪费这难得的闲暇,转身去了后海。

       后海,如今这地方已是北京城地标性的所在之一。这里的古街味道特别浓重又古朴;餐厅集聚中国多地饮食文化,精致又昂贵;酒吧里音响是重点,灯光特别文艺,歌手大多怀抱吉他满脸忘情;“银锭观山”被往来人力车夫大肆吹捧;胡同里墙上涂鸦有英文或法文写的”米兰“或”巴黎“字样;街上的女郎露着白皙的腿或纤细的腰;金黄发色的老外举着单反”咔嚓——咔嚓——“按着快门或驻足指点;三三两两的小吃商铺浓香四溢,上书“京门百年老店”,食客大排长龙,傲视同侪,奶酪魏、烤肉季、爆肚张……

      穿过沸沸扬扬的人群,避开灯红酒绿的街道,闪身进了胡同,辨明了方向,径向上次来过的那家小书坊行去。虽然只来过一次,但印象很深,爱极了那里的僻静和气息还有那老头老板。绕过街道,转出胡同,顺着湖堤走上几分钟,看到一颗两人合抱的大槐树,一抬头,到了——“麓山书院”。

      没有急着进去,而是先注意那门口蹲坐马扎的老头,看一眼眉发苍苍,戴一副黑色边框的眼镜儿,操一口正宗京片子。是了,就是它,正是这家书屋的老板。也真是赶巧了,看来此行不虚!

     上次路过本想着进去歇歇脚,进门时听到这老头再跟许是光顾的书友 正绘声绘色的讲论柳永的《望海潮》——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诵到“风帘翠幕”这一句,停下来,呷了口茶,细细剖解琢磨这个“幕”字用的如何如何妙。老爷子言道,此字乃是神来之笔,运笔甚是空灵雅致,犹如云雾一般的草木郁郁苍苍之态透纸而出,还说下文此地居民的富庶景象也由此一字做首开笔……

      当时隔了几个月又再去,老爷子已不知跟来来往往的多少过客讲论过多少阙词。在我看来,这个举措便和隔壁茶馆老板嘴里吞吐的烟雾一般相似。无所谓什么阳春白雪、微言大义,也无关附庸风雅、好为人师,于他已是一样老生常谈的生活习惯。当时凝神一听,只觉这老爷子倒也甚是通雅识趣,眼见天光西沉,时日秋意渐浓,讲谈的词风也有所变化,是苏东坡一篇《南乡子》——“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老爷子看来,世间万事,皆是梦境,转眼成空,荣辱得失、富贵贫贱,都是过眼云烟。世事的纷纷扰扰,不必耿耿于怀。如果命运不允许自己有为,就饮酒作乐,终老余生;如有机会一展抱负,就努力为之……

       只是当时我不懂,执拗的迷恋在“明日黄花蝶也愁”一句上。即便是如今也仍旧是执着专注在一件事一个人身上,不过现在却是知道,那是因为我的世界太小了。

     顺着来路离去时,低头看一眼,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多了这许多落叶,犹如月光泻地。

     环卫工人依着常态扫这落叶,穿着对于这个时节已经算是厚厚的衣服,眼睛里没有伤感,也看不出愁虑。

     心中若隐若现闪过一丝念头,但始终想不起来是什么。

      在东直门地下车站等车回家。来来往往都是目视前方的生脸,栅栏外长达十几米的公交车像条蛇一样蠕动着,甬道墙上灯箱里挂着偌大的公益广告,都是我们切身的生态危机,但是无人问津。寒风吹来只是瑟瑟发抖,心想这时节出门是应当穿条秋……

      是那条秋裤,始终想不起来的事情是那条秋裤……

      北京城车来车往、人海茫茫,温室效应尤为凸显的情况下我今日始觉凉意,那么在山西那个大山环抱的小山村呢,呼啸而过的寒风可曾眷念着他还未曾穿着秋裤?那个内向寡言的老人可曾向除我之外的人说起过那条秋裤?老人可曾在心里抱怨过我这不甚孝顺的孙子?老人是否早已忘了他曾跟人说起过他的需要?

      给母亲打了电话。怕她忘记,几分钟的通话来来回回讲了好多遍,像她往日对我的唠叨,只是心口那句“我们那边冷不冷”始终不敢问出口。

      母亲那边传来的声音显得很欣慰。是啊,想我做错了事情还有爱我的人宽容我,甚至连原谅都谈不上,她从来就不曾怪过我,她的语气中只能听到称赞,只有一种“有子如此,夫复何求”的欣慰。而他呢,孤身一人,除了孤独和病什么都没有。

      或许生活于他,便如同面前驶过的一辆火车,载着幸福和美好,甚至没有留下一些些淡淡的卑微祈求,与他擦身而过,留下他孤苦的身影。我那些偶尔向他投去的温柔,如忽隐忽现的火光一般,落在他苍茫的脸上。

     他没能熬过那个冬天,我再没有见过他,再也见不到他……

               月上西窗,繁星满天,

               那里面可有一颗是他?

               如果你的身世经历可以用一句话说清

               那我肯定不是这其中的任何一个文字

               我只是这其中遗漏的、一个无关痛痒的符号

              永远站在人间天伦的安稳里

              心疼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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