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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哗”的一响,一堵乌黑发亮的墙壁挟着疾风,陡然由房顶竖直砸落,结结实实横贯当地,直将赵祯连同案椅一道严严实实的遮挡在了里面。
萧天揽身在半空,饶是神功盖世,也一时收势不及,双掌正正击中壁面;“当”的一声脆响,墙壁表面发出铮铮不绝的金石之音,其反弹之力,竟令萧天揽掌心、腕臂乃至双肩隐隐生疼,原来墙壁纯由精钢铸成,且又极是坚硬厚实。
萧天揽这才断定赵祯确实早有预备,大骇之下,生恐室内再有其他机关发作,急忙借力向外弹出数丈,落于净室檐下;双脚刚刚站稳,便听得“哗”的一响,又有一面乌黑发亮的铁壁轰然坠落,将净室之门牢牢封死了。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萧天揽既目瞪口呆,又心惊肉跳,正在暗自庆幸未被囚于净室之际,蓦然听得飕飕风响中挟着一声沉郁威喝,仿佛就在脑后耳畔响起一般。急忙跳脚返身,张目四顾,然唯见日光明丽,浓荫匝地,方才被己击得或倒或伏的数名侍卫早已踪影不见,四围鸦静得有些令人心悸;又见森森柏荫下面,琴老正神定气闲,盘腿而坐,双手悠闲的抚着琴弦。琴老左侧站一童子,怀抱宝剑,目无旁顾,正是方才拦于净室门口被自己一把甩开的鸽童;右侧亦站一童子,手执书卷,黄发垂髫,年龄约和鸽童相当,正自伴着娴雅琴音,曼声吟哦:
“……隐若天崩,豁如地裂。华叶分披,条枝摧折。既剥既刊,见其文章。或如龙盘虎踞,复似鸾集凤翔。……”
萧天揽明明听得方才语声就在脑后耳畔,但却遍寻不见说话之人,心中隐隐生出了几分恐骇,略壮一壮胆,颤声喝问道:“你……你是谁?究竟是人是、是鬼?”语声甫落,便即听得一阵呵呵笑声满空响起,由四面八方直钻耳膜,虽嗓音咳咳犹似绝老之人,然却震得脚下大地微微颤动:
“坐井观天,曰天小者,非天小也,实寸光鼠目也。萧天揽,尔北朝之人,自恃学得几招三脚猫的功夫,便敢来我南朝纵横驰骋,助纣为虐,甚而打伤我朝御前侍卫,图谋弑逆我朝万乘之君,也忒有些狂妄自大了吧?”
“既然是人,你便出来和我斗上三百个回合,也让贫道见识见识你南朝功夫!”萧天揽听声辨音,揣测对方毕竟是人,乃壮了壮胆子,威声喝道,“如此躲在暗处,装神弄鬼,算得上什么名家高士?又有何资格数说别人寸光鼠目?”
那人不知藏身何处,唯笑声磔磔,忽而在南,忽而在北,凌空凭虚传来:“何用斗上三百个回合,萧天揽,尔且自己先摸摸看怀中酒壶尚在不?”
萧天揽伸手一摸怀内,酒壶果然不知去向,看来此人轻功之高,身手之好,竟是深不可测,臻于化境,早于神不知鬼不晓间将酒壶取去,而自己却竟浑然不觉,——倘若欲取自己性命,岂非易如反掌之事?虽作如是之想,然却哪肯认输,唯硬着头皮狡辩说道:“酒壶不过是贫道自己方才一时疏忽,丢于了净室之内,不在又能说明什么?你倘真有本事,又何怕现身和贫道斗上一斗?”
对方依旧磔磔而笑,说道:“现身倒也不必,然不露两招,尔又何能诚心悦服?何能自甘败退?好吧,且让尔尝尝我南朝神功的厉害!”萧天揽于对方笑语期间,早凝神屏息,运起元神,侧耳捕捉着声音来源,却只觉忽而似在东侧林梢,忽而似在西侧墙下,又忽而就在眼前身后,——竟全然辨别不出确切方位;暗思此人倘若不是左道旁门,以妖术惑人,那么其神功当真便匪夷所思,世间顶尖高手想来亦不过如此了!
正在冥思默想之际,蓦的听得脑后嗖嗖风响,势道凌厉,直奔颈下两穴而来;萧天揽知道对方已然出手,急忙袍袖一拂,回身遮拦,影影绰绰中,但见眼前一道黄影疾速闪过,却哪里有人的踪迹?便如有人藏在暗处,而胳臂却能无限伸长,突然一拳打向自己,及至自己闪避回击时候,长臂却又倏然缩回踪影全无一般。
接着“呼”的一响,前面一拳直捣鼻梁,萧天揽刚要伸手接招,却又“呼”的一响,后面一掌猛切脖颈;再接着,对方拳掌交加,愈来愈快,密集犹似夏日爆豆之雨,萧天揽顿觉全身仿佛笼于一团冷厉的秋风当中,登时手忙脚乱,应接不暇。对方二十余招出过,萧天揽非但不能摸准方位,反击半招,甚且连其容貌形象是老是少亦未能看清,唯见黄衫飘飘,如鬼似魅,直在眼前身后倏忽来去,宛似青烟一般捕捉不到半丝半缕。
其时四围风声不响,鸟声不鸣,日光斑驳铺地,万籁俱皆寂寂;而柏林下面,琴老虽和两名童子或坐或站,却似对眼前一幕完全视若不见听若不闻,唯琴音舒缓,吟声轻慢,便似要催人入眠一般:
“青緺紫绶,环璧圭璋。重山累嶂,连波迭浪。奔电屯云,薄雾浓雰。麚宗骥旅,鸡族雉群。蠋绣鸯锦,莲藻芰文。色比金而有裕,质参玉而无分。……”
萧天揽情知今日遇上了绝代高人,身陷困境,倘无他援,定然踏不出“张巡祠”山门半步,大骇之下,乃急中生智,抱定了以静制动、以逸待劳的宗旨:不管对方如何出招,自己只将双袖挥洒开来,呼呼生风,舞出一个方圆丈余且又密不透风的圈子,牢牢把身体护在正中。暗思如此一来,对方无论如何厉害,亦会惮于袍袖威力,不敢抢身而进,自然也便无法伤及自己了;待对方力竭筋疲之际,自己再突施杀手,如此则必能反败为胜,解围而出了。
岂知每舞三合,袍袖便短去了数寸;再舞再短,愈舞愈短;二十余合下来,袍袖竟变成了仅及肩膀的短褂,满身凉意嗖嗖掠过;萧天揽觑空俯首看时,但见绺绺寸阔的布片飘落于地,茬口齐整得犹似刀切一般。
萧天揽双臂挥舞半天,累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却非但始终连对方一面也未能见到,反倒袍袖变成了短褂,不由惊得目眦欲裂,口齿打颤;急欲纵身蹿逃时,却仿佛被施了定身法般的僵立当地,一动也不能动,完全没有了半个时辰以前对付王其金、郝氏兄弟等人时的好整以暇,潇洒自若。
“萧天揽,尔之功力固然不错,可惜全没用上正道!”那个苍老语声再次响起,这回却似从“张巡祠”大殿的殿顶遥遥传来,语调平平,淡如开水;然愈是如此,萧天揽愈是惊得面目煞白,浑身颤抖如同风中枯叶。语声初落,萧天揽便觉被人从后提起衣领,竟似全身受制一般软绵绵的毫无反抗和自主之力,先是双脚离地凌空而起,接着又“啪”的一声被甩落在了数丈开外的青铜鼎炉脚下;万幸脊背贴地,并未伤及筋骨发肤。
萧天揽急急回头看时,眼前黄衫飘拂,依稀显出一位清癯白髯、黄袍阔袖的老者来,也不见如何发力,也不见膝盖曲弯,竟象背上吊了绳子似的,直上直下的纵跃而起,冉冉隐没在了一片柏林碧叶当中。
至此,萧天揽汗流浃背,面如死灰,已是彻底服输,再也不敢逞强使气,唯有跪在地上连连叩头的份儿:“前辈南朝神功,委实匪夷所思,确令弟子今日大开眼目,心悦口服。弟子不知前辈老人家潜身此地,多有冲撞;冒犯之处,还请前辈仁德宽恕,放弟子一马!”
繁密的柏林碧叶深处,传来“哼”的一声,依旧嗓音咳咳,犹似绝老之人,语气已然温和了许多: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南朝神功似我老人家者,正是恒河沙数,不知几多也,尔当存谦恭之心,且且不可再夜郎自大,目中无人;另,方才掌切袍袖,且不伤及体肤,无百年功力自难达此境界,世间除我老人家外,想来并无他人,尔亦无须自愧;又,不知前辈潜身此地,便可倚仗武功随意伤人、图谋弑逆吗?听着,今天被尔伤到的十余名宫廷侍卫俱在大殿之内,罚尔即刻发功救治,但有一人性命不保,我必屠尔泄恨!”
言之最后一句,语气已是倏然转冷。
“是,是,前辈训诲的极是。弟子不该妄自尊大,贸然闯入,惊扰前辈清修,更不该倚仗武功随意伤人,图谋弑逆;弟子一定使出全力,救治受伤的十余名宫廷侍卫!”萧天揽情不自禁的打个寒噤,急急跪在青铜鼎炉前,一连叩了二十多个响头,方觉冷汗渐退,魂归旧舍,而袅袅琴音和娓娓吟声,则重新浮响耳畔:
“裁为用器,曲直舒卷。修竹映池,高松植巘。制为乐器,婉转蟠纡。凤将五子,龙导五驹。……”
萧天揽惊怔良久,方慢慢站起身来,抬头看时,但见柏林梢头日影斑驳绿翳摇曳;又闻笑声磔磔,或在木杪,或在檐端,或在眼前耳后,也不知是不是方才的黄袍老者所发。
152
费阿公和孟姥姥在前,公孙黄石在后,三人漫步走向假山山脊尽头处的“揽秀亭”,语声渐去渐远,似有若无;唯孟姥姥的弯头竹杖一下一下有节奏的磕在石阶上面,于清风里传来“叮”、“叮”的清脆乐音。
怪石嶙峋犬牙交错的假山山根处,丛草繁郁,野花盛开,又有千百竿青绿翠竹或峭然挺立,直插碧霄,或曲弯若弧,垂首拂地;然倘不仔细察勘,还真发现不出丛草野花翠竹的掩映之下,竟是别有机巧:钻过一条幽深静谧仅可容得一人出入的石砌洞口,便可看到一条渐行渐阔的地下通道,通道又依着假山走向南北蜿蜒而去;通道似已久无人知,久无人临,乱石嵯峨,光影暗幽,石壁苔滑水潮,脚底流水涔涔。
此刻,通道深处,赵珏和黄衫正肩并着肩的背贴石壁,屏声息气,四只耳朵紧张的捕捉着头顶上方的一言一语;——原来方才轿车里坐着的只是雯雯郡主,赵珏、黄衫并未跟随出府,而是依照图纸所示,神不知鬼不晓的钻了在这里。
待得孟姥姥、费阿公,还有公孙黄石的脚步声音齐汇于“揽秀亭”下,而说话声音再也听不到时,岑寂晦暗的通道内,黄衫的精神稍稍有了一些松懈,这才察觉自己竟和赵珏挨得如此之近,赵珏的体温隔着衣服阵阵传来,深透肌肤,烫得黄衫不由心头一阵一阵的小鹿乱撞,赶紧沿着石壁使劲的朝后缩了缩身体,及至感觉不到了赵珏的体温,却又隐隐生出几丝失落之感;偷眼打量赵珏时,赵珏却似浑然没有在意,只是脸色雪白,眼珠血红,一排整齐细白的牙齿露在外面,死死的咬着下唇。
“……珏儿是不是知道了我们的真实身份……”
“……让赵氏后人同室操戈,自相残杀,好坐收渔翁之利……”
“……珏儿要想颠覆赵祯,实现报仇复国的愿望,就永远也不能和我们撕破脸皮,就永远也只能和我们异梦同床……”
“……将来一旦大业有成,我们便立即把他拿下,换上庆雄出来主持局面……”
黄衫回思刚才孟姥姥、费阿公就在头顶正上方的谈话,虽然因为距离高远,没有字字句句全部落入耳中,但也零零星星,连听带猜的揣摩出了个大概意思:
孟姥姥、费阿公虽来历神秘诡谲,真实身份不明,然其目的却是为了挑动赵珏、赵祯自相残杀,以收渔翁之利,且将来大业得成,还将撤换赵珏;赵珏明知两人心怀叵测,起意不良,将来必然于己不利,然而若想报仇复国,却又万万不能离开他们……
黄衫揣测赵珏此刻必定正为事情的真相和自己的抉择而痛苦,心中自也隐隐纠结;刚想开口抚慰赵珏几句,一滴粘稠腥臭的涎水忽从通道顶部跌落下来,不偏不倚,凉凉的砸中了她的手背。赶紧抬头看时,一条鸡蛋粗细的黄白花蛇正盘于一块自上垂下的嵯峨石间,一对三角眼居中。
“啊!……”
黄衫登时毛骨悚然,魂飞魄散,浑身血液便似突然间凝滞了一般;刚刚惊叫出声,赵珏已早伸过手掌,牢牢的堵住了她的嘴巴。黄衫立即明白了赵珏的用意:孟姥姥、费阿公、公孙黄石就在“揽秀亭”内说话,一旦叫出声来,势必暴露两人形迹,进而破坏赵珏大事;自然死死噤口,再不发声,只是体软骨酥,情不自禁的倚着赵珏臂膀,双眸瞪圆,直直的盯视着两条火舌般的蛇芯,浑身犹如筛糠一般簌簌颤抖。
“赵珏在此,黄姑娘但请放心!”赵珏也早看到了蛇,略一迟疑,沉声喝道,同时又轻轻的拥了拥黄衫肩膀,将其拉在身后,自己则跨前一步,“噌”的一声从腰间抽出长剑,雪亮的剑刃对准花蛇的七寸之处,双眼喷火一般的与其对峙着。
“王爷,……小、小心。倘它不突然袭击,我们便……也不要伤害于它!”黄衫躲于赵珏身后,牙齿咯咯打斗,嗓音颤颤的说道;赵珏并不答话,唯轻轻的握了握黄衫右手。
两人一蛇,便静静的对峙了起来。
半晌,那蛇晃了晃脑袋,双目阴冷的扫视赵珏黄衫两遍,然后方慢慢缩身回去,滑进一道石缝罅隙里面,再也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