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段时间，因家族里添了一位新成员，我们一个大家庭在一家农庄里聚餐，席间跟27岁的表妹坐邻座，谈笑风生期间，一道新的菜肴呈上来了：清蒸鸡蛋羹。这道爽滑鲜嫩的菜一直很受我的青睐，为了表示对表妹的关爱，我想先用勺子给她盛些，没想到她如同被什么毒物蜇到一样，慌慌张张地忙用手推开：“姐，我不喜欢吃这道菜，你自己吃就好了......”我把鸡蛋羹盛到自己面前的盘子里，这边表妹给我讲了她和鸡蛋羹的故事。
“刚上小学的时候，爸妈在省城做生意，把我放到了老家，一个人跟着奶奶（也就是我的外婆）生活，奶奶非常关心我，老担心照顾不好我，在爸妈跟前交不了差，每天早上我上完早自习回到家里，奶奶已经做好了饭，每天她都会雷打不动地给我清蒸一个鸡蛋，刚开始的时候我还能吃点，可是日日如此，月月如此，心里真的不想再吃了，也不止一次地给奶奶说过，不想再吃清蒸鸡蛋羹，但是奶奶还是每天早上都给我端出来，而且她会一遍又一遍地说让我一定要吃下去，说鸡蛋营养高，吃了对身体好，别等凉了不好吃。以至于后来，我开始害怕吃早饭，害怕回家，因为害怕看到清蒸鸡蛋羹，再后来，只要一看到奶奶端出的鸡蛋我就觉得恶心......”
“恶心” 这个词那一会儿真的深深地刺激到了我,以至于饭局已经结束很久了也不曾忘记。而且之前的很多疑问突然间就有了答案。表妹小的时候，有一段时间老是在早上放完学之后到我们家里吃早饭（我们家跟姥姥家是一个村子的，学校刚好在中间），当时并没有多想，侄女在姑姑家吃饭也是很正常不过的事情，就像我小时候晚上放了学也经常跑到姥姥家过夜一样。可是有那么好多次，表妹在我们家里好像不是那么愉快，我们家孩子多，吵吵闹闹的事情也多，加上表妹家里已经五个孩子了，天天早上吃饭闹哄哄的，家里好吃的本来也不多，孩子们争着抢着吃饭如同一窝儿小猪仔围着石槽抢食儿，你挤我扛的那场满好不热闹，经常需要老妈在一旁维持秩序，有时候还需要排解纷争，因为吃着吃着能吵起来，跟表妹年纪差不多大的小妹偶尔会冲着表妹口不择言：“你别在我们家吃饭，你来了还跟我抢东西吃，你干嘛不回你自己家吃饭，你走，你走......”这时候妈妈往往开始呵斥小妹：“咱这一圈子人，只有xx（表妹）跟我一个姓，我看谁再敢说让她走！”我抬头看看表妹，她的年龄虽小自尊心却很强，这种情况下往往会小脸红红的不说话。但是第二天早上她仍然会到我们家吃早饭。现在我才明白了，她宁可冒着被驱逐的风险也要去我们家，因为在我们家不必面对令她感到恶心的清蒸鸡蛋羹......
无独有偶，我小的时候也有吃东西吃伤的经历。老家有一种流传很广的说法：一次性喝下去大量的浓度很高的红糖稀饭可以治疗痢疾。老爹对这种说法深信不疑，而且他总以为，喝甜的东西肯定比喝苦的药要舒服些。有几次我得了痢疾，老爹就逼迫我一定要喝下那加了很多红糖的、颜色已经变成黑红色的稀饭。那种甜到腻歪直至让人恶心想吐的感觉一直到现在我都不能忘记，迫于老爹的威力又不得不喝，每次都让我觉得万分痛苦。那时候情愿喝的是苦苦的中药，感觉就是吃西药片也比喝那甜粥强啊!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愿意喝红糖水，哪怕是有淡淡甜味的红糖水都不愿意再碰。
长辈爱孩子，往往希望把自己认为最好的东西给他，很多时候甚至不考虑孩子到底需要不需要。师范毕业的时候，家族里的亲戚大部分都在省城做生意，其实我内心也希望自己将来在省城发展，不想回到家乡做乡村老师。因为我看到教过我的老师们他们一辈子就是那样平平淡淡的过日子，每日上课，下课，买菜，做饭，生活几乎都是在重复，一天，一个月，一年都没有什么区别。而我希望我的生活可以经常变化，今天和昨天能够有所不同，不管它是变得更好还是更差。有这种想法不是一天两天，但是当时家里几乎所有的长辈都反对我直接抛弃工作出去闯世界。“一个女孩子，做做老师教教书比什么都好，风刮不着雨淋不着，一辈子稳稳当当的。”“咱们村村干部家媳妇，花了多少钱买都买不到进学校去代课，而且想做的也只是那种没有编制的代课老师，工资还不到你们正式老师的一半，你一毕业国家就直接给你上了编制，将来还可以养老，多好的事情啊！”外婆向来最羡慕“吃公家饭”的人，不管我的舅舅姨妈们在外经商赚了多少钱，她都不觉得骄傲自豪，天天指着村上的教师世家说：“你看看人家，一家人都教书，月月国家都发钱，老了啥也不用操心，坐家里等着吃饭就行了......”在长辈的眼里，我一直是个听话又孝顺的孩子，很少和长辈公然对抗，所以也怪自己很多时候态度不坚决，我的辞职行动启动了好多次都没能成功，在老家教书一教就是十年之久。这期间，我结了婚，生了子，等再回头想摆脱桎梏的时候，发现比之前还要艰难百倍。等终于挣脱束缚离开家乡，发现做什么事情在节奏上都比人家晚了十年......
现在我也做了母亲，成了长辈，大概因为只有一个孩子，心里爱他甚至比上一辈爱我更甚。有一次，孩子已经上学走了，我才记起来孩子的裤子没换，那一天大风降温，一直担心孩子会不会生病感冒。算着时间他还没有上课，急急忙忙拿着厚裤子跑到学校附近去，果然他在学校外头跟同班的同学一起排队等着进校。我先问问他要不要零花钱，他说给他两块就可以了，我看到他高兴又骄傲地把零花钱装进了自己的裤兜里，周围的同学也一脸羡慕的神情。然后问他冷不冷，要不要换上厚点的裤子。他很坚决地说他一点都不冷，不用在马路上给他换裤子。当时心里一直有一种冲动，想把8岁的的儿子抱到怀里，放到我的膝盖上，任他喊着叫着也要把他的裤子脱下来给他换成厚的，就像之前见过的很多妈妈的做法一样。但是我看到了儿子请求的眼神：妈妈，千万不要给我换裤子。然后我就很不甘心地告别他拿着他的厚裤子回家了，心里一直担心他那天冷不冷。晚上，儿子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向我表示感谢：“妈妈，太感谢你了，你今天没有强迫我换裤子，你知道吗？我今天早上起来得太匆忙，忘记了穿小内裤，如果你在学校外面的马路上扒掉我的裤子，我的光屁股就会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我会成为所有同学的笑柄，那会比稍微有点冷更让我觉得难受......” 这一次，我是多么庆幸我没有使用强迫手段表达我对孩子的爱。
现在我的孩子11岁了，他经常幻想他将来会做什么工作，会生活在什么地方。我告诉他，亲爱的孩子，只要你愿意，你可以走遍天涯海角，你可以走到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你不仅属于我们那狭小的村庄，我们封闭的小县城，也不仅仅属于我们的省城我们的国家，你还属于整个广袤的多姿多彩的世界。你的脚步可以踏遍祖国的大江南北，你还可以去看看巴黎的埃菲尔铁塔，伦敦的白金汉宫，你还可以去俄罗斯的圣彼得堡看看那里绚丽多彩的秋日。将来你工作的地点可以是北京、上海、广州， 也可以是旧金山、洛杉矶或者拉斯维加斯，如果你努力，你甚至可以在号称“世界金融中心”的华尔街拥有自己的一席之地。我不会强迫你一直处于你不喜欢的工作岗位上，也不会因为希望你有安稳的生活而逼迫你一直待在体制之内，世界属于你，生活属于你，你的未来属于你，只要你想，只要你有这个能力，你可以如鱼游海底，也可以像雄鹰一样搏击长空。做为一个长辈，我需要做的是，记得永远不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扒掉你的裤子，逼迫你喝浓稠的红糖稀饭，还要记得，假如你不喜欢，别强迫你吃曾经令我表妹万分憎恶的清蒸鸡蛋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