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袁哲生算是个机缘巧合了。
看台剧《想见你》时被许光汉圈粉,然后开始疯狂“考古”许光汉的作品,也是在这时候我看了一部电影《阳光普照》。
许光汉在片中饰演一个参与少年砍人事件人的哥哥,叫阿豪,是家中的长子。看上去有些腼腆,像无数高考人一般正在为报考医学院读书,家里人引以为傲。
可就在一个和往常一样、平平无奇的夜晚,他洗澡、刷牙、穿衣服,甚至收拾好了书房,然后从楼顶一跃而下。
所有人都在问为什么,可是所有人都不明白为什么。我也不明白。可是我的爱豆就这么领盒饭了。
看完电影,我开始细思,阿豪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又是在用什么角度看待这个世界?
在影片中阿豪的戏份其实并不多,都是片段式的。
他和同学晓珍在等公交时有一段让人不明所以的对话:
阿豪:司马光小时候打破水缸的故事。你有听过么?
晓珍:你是说……司马光把水缸打破,然后把淹在水缸里面的小孩救出来?
阿豪:不是。
阿豪:事实不是这样。
后来得知,影片中阿豪讲到的《司马光的故事》截取自袁哲生的一本小说《寂寞的游戏》。《寂寞的游戏》也是我读的袁哲生的第一本小说。
不过这里我先卖个关子,《寂寞的游戏》以及电影《阳光普照》我会在后面几期再与大家分享。
在电影《阳光普照》的最后,“特别感谢”的字幕上也打出了袁哲生的名字。
这期要和大家分享的是袁哲生的另一本小说——《秀才的手表》。
讲袁哲生的作品之前,先简单聊一聊袁哲生这个人。
“他于1966年生于台湾高雄县。
曾获台湾第17、22届“时报文学奖”短片小说首奖、第20届“联合报文学奖”短篇小说评审奖、第33届“吴浊流文学奖”小说正奖、“五四文艺奖章”小说类等等。
其文字冷静平淡,叙事手法简约节制,写作风格犹如疏离的冰山,字里行间的处处留白常蕴含深刻意义。作品往往通过儿童单纯的眼光去捕捉人类的孤独、生存困境与潜藏人们心底的沉郁情感。”[1]
这些都是在网络上唾手可得的资料。
然而在2004年4月,这位获奖无数、曾被台湾作家张大春誉为“撑起21世纪小说江山的两位作家之一”(另一位是台湾作家黄国峻)的袁哲生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年仅39岁。
张大春在《代序 寂寞的游戏》里这样写道:
“然而,几个月之后,传来哲生自缢的消息,令我不觉惊骇而黯然。这个看来随时都可以自己开玩笑的汉子好像一直都敏感、脆弱而容易受到无法平复的伤害……”[2]
读完张大春的代序,我的心情沉重而又满腹疑问,阿豪的身上仿似有他的影子,那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当时自以为读完他的作品便可窥见他灵魂一二,现在想来大概那只是“冰山一角”,如他的作品一般,有股不可言状的“疏离感”。
“重读哲生的两本遗作,多多少少有追问‘为什么’的意思,只不过追问的不是写作,而是寻死。我可以先公布结局:即使尽我余生所有时间与精力重读他所有的作品,仍然不可能找到他放弃活着的原因。”
我想,读袁哲生的作品终究该放弃那无尽的窥探欲吧。
《秀才的手表》全书共三篇小说,故事都发生在“烧水沟”——“我”外公外婆的故乡。核心是“时间”。
01 “时间”何以存在 ?
第一篇同题短篇小说“秀才的手表”是一个关于不断往外寄信的秀才的童年记忆。
在烧水沟,秀才是少数几个戴了手表的人。
“那是一只铁力士的自动表,秀才没事便举起手来甩两下,然后把手腕挪近耳朵旁边听那滴滴答答的声音。这是秀才告诉我的,自动表里面有一个心脏,需要人不时地刺激它一下,否则便会停止跳动死翘翘了。”
对于戴了手表的秀才来说一切都要严格地遵从手表上显示的“时间”,需要时时用“时间”来提醒自己,就像那只铁力士的手表,没事举起手来甩两下刺激刺激,否则就死翘翘了。
每次与秀才去寄信的时候,“我”都会同秀才比赛谁能正确地猜中邮差出现的时间。熟知邮差收信时间且有手表的秀才应该会顺理成章地赢得比赛才是。
然而,没有手表的“我”却每次都可以凭借邮差骑的“大铁马”链条的“吱嘎吱嘎”的声响准确地猜中邮差出现的时间。秀才百思不得其解,一次又一次找“我”去寄信。
作者在书中似乎想与传统的“时间观”相抗争——
“其实,邮差也是一个少数戴了手表且又守时的好人,可是,他总不可能那样准时地于某时某分某秒便出现在邮筒旁吧?我能够准确地猜中邮差出现的时间,那是因为我真真实实地‘听’见他来了。”
其实可以想象作者在这里提出了一个哲学问题:“时间”究竟是何以存在?而未来到底是像秀才认为是确定,还是像“我”认为充满不确定性呢?
之前看到过一位物理爱好者这么评价“时间”,觉得很有意思,他说:“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一片虚妄啊,时间根本不存在。时间的存在是人类为了方便自己生活而命名的一个词,如果当时的人类说‘时间’是‘桌子’,那么我们现在的人说到时间就会用‘桌子’这个词了。”
小说最后,秀才被火车撞死了。邮差告诉秀才,邮局的信都是用火车一布袋一布袋地载走的,秀才听了很欢喜,便自己去寄他的信。可是,火车晚点,秀才推着自行车在铁枝路上走时,火车来了……
作者还未向读者辨明“时间”究竟是什么,便已结尾,只剩留白。我们甚至不知秀才是谁,秀才的信都是没有邮票的,地址是虚构的,秀才永远穿着同一套西服,没有开始没有结局。
“秀才失败的原因就在:他以为这个世界就像黄历上记载的一样,是按照精确的时间在进行着的,但是这是戴上手表的人才有的想法,像我阿公、阿妈,还有武雄他们就不这么认为,说实在的,谁知道下一分钟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对啊,谁知道下一分钟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02 “时间”何以运转?
在第三篇“时计鬼”中,作者虚构了一群藏在钟表内部的鬼,它们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和判断来控制钟表指针的速度,并且让每个人的阳寿受到控制。
“我”在小学开学的第一天因为迟到罚站阴差阳错认识了一个“时计鬼”吴西郎。很快地,我与朋友武雄发现,学校并不是一个好玩的地方。
“别的地方怎么样我不知道,但是,我敢保证,我们学校最大的问题,就是摇铃的工友伯伯和拿藤条的老师全搞错了一件事:他们把‘上课’的时间和‘下课’的时间弄颠倒了。
这真的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他们一直在下课的时间上课、上课的时间下课。更糟糕的是,竟然从来没有人去跟校长报告这个严重的问题。”
作者用十分小孩化的口吻来描述上课时间这一问题,幽默中带有批判的深意。
而后,“时计鬼”吴西郎在我们的要求下颠倒了上课与下课的时间,至此小说始终围绕上课下课之类的学生特有经验展开。
可是,就在以为时间会如此安然运转时,算命仙仔说出这里(指烧水沟)要死一个人。而这句话竟使原本剑拔弩张的阿公和火炎仔,突然抢着去死。在两人争相去死的过程中,时计鬼一直贯穿其中——
“时计鬼并不会永远都住在某人手表里,当手表的主人死翘翘的那一刻,也就是时计鬼离开的时候;他还说,他这次来,就是要来带走一个时计鬼……”
“偶尔,如果,手表突然停了,不必急着修理,那是时计鬼在发出警告了,最好在家休息一天,自然可以逢凶化吉,不会撞上倒霉的事。”
小说最后,为了让自己在死前体会一把没有白走一遭人间,阿公和火炎仔纷纷做出平时不敢去做的事。紧接着开始了漫长而紧张的倒计时,作者努力把时间的流逝在纸上一行行写出来,直到最后三个字:时间到。
“‘时间到。’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阿公刚说完这句话时,刘阿舍家里突然响起一长串哭嚎的声音,那声音从双片门的缝隙内凄惨地挤压出来,好似被一阵阴冷的强风钻过,门枢上发出咿呀的摩擦声……十二点正,鞭炮声从远方此起彼落地传过来,整个烧水沟好像突然醒过来了。”
“时间到”三个字我们一生听到的太多了,考试、比赛、发言……而时间运转到生命结尾用三个字表达,好像也足已。
结局,阿公和火炎仔都没有死,死的人是算命仙仔,幽默又荒诞。
03 “时间”何以消逝?
第二篇叫“天顶的父”,作者在描述乡村百态的同时掺杂进当地社团、宗教的元素,这里要说的是其第二节“西北雨”。
“不知从民国几年开始,打从我一张耳朵,就已经住在阿公的剃头店里了。从张耳朵到张嘴巴的这段时间,我就像一台不用插电的录音机,默默地把我的身世记录下来。”
这是文章的开头。
“我”一开始是“睁开耳朵”,是“一台不插电的录音机”。接下来的文章似乎是描写了一个“闭着眼睛、不会说话、耳朵贼灵”的小婴儿全程记录自己听到、感知到的世界,作者呈现了一个全新的角度。
“我还记得我开口说话那天的情景。那天下午,西北雨刚刚下过,大路上的灰尘也安静下来了。凉亭仔脚的大榕树经过一番冲凉,好像方才被按摩过的老岁仔一样,显出非常爽快的模样。”
(注:【凉亭仔脚】:骑楼。成排的建筑物在一楼靠近街道部分建成的走廊,为多雨地区发展出的建筑样式。)
“西北雨”即雷阵雨,来的快,去的也快。只剩听觉的那段时光如同西北雨一般逝去了。
“自从我开口说话之后,烧水沟便再也不是从前的模样了。每隔七天的那个早晨,我还是继续录下那一大堆火车靠站时吵吵闹闹的声音……”
人群、喧闹、日子依旧如昨,是什么变化了呢?
作者写道:“我的确是听到了,只是我听不懂。”
彼时,当闭上了嘴眼,只剩听觉的时候,你是否还能感知到时间的消逝呢?
回头再来看《秀才的手表》的书名,其实是有一种淡淡的感伤与荒诞的。荒诞是因为一种“混搭”,有点像科举年代的秀才(其实不是)与近现代的手表。
在写这三篇“烧水沟”系列时,作者用巴尔扎克的“人物再现法”将“烧水沟”这个地方及其相关人物放置于一个巨大的版图之下,人和事不断再现、不断完整,让人无法质疑其“真实性”。
(注:【人物再现法】
创始人,巴尔扎克。又称人物复现法。让同一人物在不同作品中连续出现。每出现一次,就展示其性格的一个侧面,最后,将这些作品情节贯穿起来,就形成了人物的思想发展轨迹,从而多角度,多层次地再现其性格的全部。)
在此书中,作者更是有些固执地使用了大量台湾地区方言,以至于书后必须附有一个133条的“台湾常用方言简译”。
读时不免感觉到作者笔下的“烧水沟”如同一个封闭的村庄,年轻人一一离开,留下残破的景物和老幼病残。外界的世界他们是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的,谁又会在乎呢?
作者心中构建的原始村庄与外部世界不断产生冲击——束缚住人们时间观的“手表”也好,撞死秀才的“火车”也好,或是让“我”感到不适的学校上课时间……总之,他拒绝被这个世界用诸多眼光和标签来定义。
但袁哲生的作品总是“痛里带笑”的——“因此在读到爆笑的同时,可能就流下泪来,有的时候甚至会觉得揪着心的那种痛,实际上却还是在笑”[3]。他很擅长用黑色幽默和黑色喜剧的表达方式来写作。
袁哲生在自序中这样描写外公:
“二次大战跑空袭警报的时候,我的外公黄水木自作聪明地跑去躲藏在烧水沟旁的芒草丛里,一抬起头来便可以看到天上的飞机,没想到,飞机也看到了他;一颗炸弹落在附近,霎时红光满天、水光四溅,仿佛滚烫的夕阳从天上摔了下来。彼时,我的外公黄水木窝在芒草堆里,心里直想着,待会儿警报解除之后,他就可以抢第一个去捡拾炸弹的碎片来磨成小刀了。”
在描写外婆林金莺时也不遑多让——
“邻居的夫妻在吵架,男的把女的刚从市场买回来的一叠瓷碗砸到路上,眼看就要大打出手了,外婆眼尖,发现其中还有一个完好无缺的,生怕被别人捡走了,于是便硬生生上前打断那一来一往的辱骂声,理直气壮地问那碗是否不要了?可不可以送给她?”
作者将自序取名“语言安静下来的时候”。在自序的最后,烧水沟的人物一一出场。
“这些人物像是一堆被打翻在地上的积木,一个个沉默不语地袖手旁观着。”
“一直等了很久,直到我也不动声色地安静下来之后,才有一些微弱细碎的耳语开始轻轻传开。”
“我连忙取笔把它们给抄了下来。”
或许袁哲生的作品只是需要当“语言安静下来的时候”,不让人打断,慢慢阅读。
下期预告:
【一起读书03】:杨照《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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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
[1]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7.6 袁哲生著《秀才的手表》作者介绍.
[2] 张大春《代序 寂寞的游戏》.
[3] 蔡康永《今夜不读书》节目访谈节选.
[4] 李黎《生不能生,死不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