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赶不走的寒冷


雪,是宇宙天地额外给人类浪漫的一份抒情。丝丝缕缕、漫天盖地也好,随风而来、争素斗美也罢,总让人不免地想到了冷,想到了一场躲在身后却不期而遇的寒。这是一份缘于寒冷和恐惧的感觉,犹如苦求多日却被突然发现的对手和敌情,让人抑制不住开始兴奋,也让人在裹挟的逼仄里倍感压抑。

新疆度过的这些年,新疆落过的那些雪,包括那些年有意无意间留住存贮的寒冷,无不与透彻的害怕和逃避,相互交织纠缠在一起的记忆,总体上构成了我一世的生活内容。如今,它们又一次次唤醒了我,让我兴奋不已。倏然间,我把它们与冬天、与严寒、与冰冷、与死亡之类的东西,以根和叶、须与茎、泥土与河流的联系,相互映衬地种植在一起。

来自冬季里被寒风带来的那一份冷,让我始终逃不出某种人生和注定的宿命固定的牵萦。几十个春天都赶不走的冰冷,都在以各种不同的方式从多条小路纷纷找到了我,还是没有逃出它们。我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挟带着,身裹其间不由自主,我又被一大堆看得见、看不见,又赶不走的寒冷彻底地绑架了,它们像我一生都甩不掉却折磨不完自我的影子,被无言的沉默,被一条条冰冷的皮鞭,永无尽期地吆喝着、追逐着、抽打着。我成了某一种充满着象征意义的奴隶。

这是我用一辈子的热量,倾尽全力总也赶不走的寒冷啊!它深深藏在我的心里,像一位墨面无常的索魂者,躲在我看不见的角落里,举着一把重重的铁锤,时不时等着时机,当地一声,就给我一记响亮的疼痛。让我感受它无处不有的存在。

害怕的同时,我却喜欢和衷意自己能够看到的雪,接触到的雪。透着一份熟悉气息的雪,它们富裕大方得像一位奢侈的行善者,制造并送来大朵大朵絮云块般甜味和清香的新雪。在团场跑校的那几年,我用各处器皿品尝过不同形状的它们。这些冰凉的雪团含在嘴里,顶在温暖的舌头尖上,贴在软软的上颌上,会一阵阵地尝出不同的味道来,有沁着泥土的腥膻味,有草木熏烧过的烟气味,有淡淡水或盐碱中合后的酸甜味,有动物走过之后落下的清臊味,甚至有人间岁月经过沉年积月存淀下来,被轻轻盖住的一层滤过炊烟的淡淡苦涩之味。

而且,它们被你察觉之后,就会迅疾地离开散谈,像不曾发生和发现过那样。直到最后,会被一场巨大的寒流刷过,大地吹雪,铺天盖地。或被急骤的风用力地刮过、流过和漫过之后,气味没有了,只留下生堆堆伤残的外形。会堆起一座座小小的山脉,一片片凝固成六棱花形的水,一河宁静无声的冰面。它们会留在征服者的大地上,带着等待与忍耐的心态,以沉默的雪,以融化的冰,建筑起一座被镇守与被看护的王国。

尽管,我们会用生命的力量去抵挡,试图改变些什么。然而,之后的我们,仍然会在失败的结果面前,成为冰冷铁蹄之下,被锐利的刀锋武力征服的臣民之一。

从心理上论,我是一个被冷打怕、打倒过的人,是彻底俯首在寒冷膝下和冬天面前的失败者。

坦率地承认这一切,对我而言并不以此为耻,也并未算成一种弱者无力的表达;相反,它倒成了一种放下之后轻松,成了我人格健全的标示,让我获得了不少的自由感,也在狭隘的生活里有了一份更大的被选择的空间。所以,每一年冬天来来临时,我都用自我的老办法,像老头老太太们去崇拜神灵一样地敬拜它们,神灵的世界也一样需要贿赂。生怕它会再次光临,面对不恭不敬的态度,会用巨大的手败坏我、更强烈的损伤我、不停歇的祸害我,甚至会影响到我在城里生活工作的子孙后代。

我生活过的连队,它们的位置,历来就喜欢选择一种风暴和寒冷的中心。这是人类主动去挑战自然的自信和盲目,让我们用活命的代价受尽了罪,吃尽了苦头。很小时候我就开始了,我在寒风嘲笑的哨声里,一路狂奔在被寒冷追逐和讽刺的土路上。泥土都是那样的冷,像冬天的帮凶。冷,仿佛是短促人生的一个尽头,沿着冬天的大地寻找热量。跑在路上的我,是很容易就被它们主动快捷找到和逮住的人。有时,回顾走过的人生道路,我总觉得自己这一生,好像生下来就是为着消除严寒、躲避寒冷而在不停地忙乎和折腾的。结果,折腾来折腾去,躲过来躲过去,一穷二白地忙乎几十年,说是为了一次不容易的人生,最后却一无所获。其实,我明白了,我就是为了找到一个温暖的家而来的,就是为寻求一份温暖带来的安全感而努力的,它们完全地挟持了我,从而成为我人生中不敢忘掉的唯一目标。

害怕躲藏过的冷,猝不及防的雪,避之不及的寒,不管在与不在,或远或近,或伏天涯或蹲身旁,我都能觉得到它们轻重不一的存在。当满面霜花、两手冰冷,当双脚哆嗦、满心有着荒凉之际,居然就是穿透我的衣服和身体完整的入骨入髓,才是令我害怕一生的冷,才是真正把我吓住、吓怕,最终吓成不敢抗拒的驯服,甚至一见到它的出现,就会不由自主浑身发抖的冷。这一种至冷,已让我肯为生命的活着,突然间变得积极而且主动起来,我经过多年已经变得不顾一切,在恐惧的重压之下,拼命一生,用力地攒下了很多与冬天有关的东西(别人会认为我贪财,成为不知道我内心情感的人,无知地强加给我的一份罪名)。我以早起晚归和勤劳不休的态度,终其一生不停地改变着,每一个冬季来临之前,从心里到身体再到物质再到精神,早早就做好了各项越冬的准备工作。我会用稀粘的浆土,一条条地灌死四面的墙壁,糊掉屋顶上透风的缝隙,绝对不会留下一条细隙;我会用白色的塑料布和手指宽的木板条,紧紧地压实后,再仔细地钉好、封好所有窗子;我住过的所有屋子门框上,早早就吊上一床用烂棉絮做成的厚布帘子,在几十个冬天里被用掉了很多条,它们都是我多年来帮过我、助我有安全感,成了防范大小严寒的好朋友;这还不算,我会用平时省吃俭用攒下的舍不得花的新旧钞票,买来满车块状或沫状的煤炭,再盖上厚厚的黄泥土,堆在出门就能掏出来的地方,就是不烧不用,看着它们也能让人心生暖意;为防备某个冬天会意外地延续出一段漫长的时光,我又不辞辛苦一趟一趟赶着牛车,脱掉罩衣,让它在风中招摇,然后一斧头一斧头坎伐出一堆状成小山一般的柴禾。这些充满寓意的举动和精细的准备工作,已经让连队里很多的人无不惊诧。准备的东西,多多少少也让我减少一些不安的心安,我对这个完整的冬天,终于有了一番安全的信心。

还有,一封一封崭新的、十盒一包装的火柴,它们干净、饱满地包裹在破旧的报纸里,正整齐地摆放在窗台上,以示威的形式给这一个冬天去看。

生活逼着学会聪明或狡猾了,由当初对它尖锐的呐喊和拼命的反抗开始,慢慢地学着去共享去改变,渐渐地适应了它,我最终学会顺从和沉默。在顺从和沉默的所有时间里,我仍然不会闲着,仍然对敌手不放心,找来了用土块砖坯垒砌、用铁皮砸制、用铁水翻砂做出来的各类烧火炉子、保温的火墙,还有转角抹角绕着圈子的散热筒。从记事起,无数次地围观和目睹着大人们如何干活,然后,我熟练地学会了用小土块去垒炉子,学会了打三个孔或五个孔的火墙,手法利落地砌出一堵会旺火、可利烟、更能防雪盖帽、甚至防止倒风倒烟的尖顶烟囱,我爸爸的哈萨克朋友说,你儿子做活有一些俄罗斯人的风格。

后来,为了生活的更好一些,我到过很多地方拼命地工作。遇有学校教室、单位房间、单身宿舍,包括后来我第一个平房的家,需要保温的活计时,我都会毫不生疏。我随手砌炉子、垒火墙和打烟囱的技术份量,居然在结交人缘中,起到了一种出乎意料的好作用,这让我收获了一份意外的惊喜。不管有政治理论水平的人写出的文章如何高深,生活之中,却是更需要我这样的人了。

为着更好地扩大交际成果,继续能享受着大家的欢迎和佩服。我又不惜体力额外学会了一份和泥倒坯的手艺,无师自通地打出一垒垒专门用于砌火墙的小土块。这一份式样精美、整齐划一、棱角分明的产品,足够顺利地进入了我的生活空间,增添出一些可圈可点饶有风味的情感话题。

雪,从不未曾停止过,从未永久地留存着,就像被人一年年过完的日子,从不曾未留下过的痕迹一样。

在这样不知不觉的光景中,我渐渐地成长着一副世故的心灵。有一些年份,空旷的田野上居然不落下一丝雪花,甚至连寒冷留下的温度也不久,这不奇怪。尤其是在新疆的极远边地,在半年之久的漫长冬季里,这样的气候现象出现的频率还是特别少,就是出现了,也引不起我们足够的惊讶和关注。我们这样的人,已经成了寂寞和寒冷的朋友。有时,我会觉得与大雪与冰冷既然能和谐相处了,要么我们成了朋友,屈服了它、顺从了它、听它的话;要么就是我快要远走他乡了,不和它在一起,就再也不怕它了。至于将来,我会不会苍老到出不出门,遇不遇见到它们,老到什么事情都记不住的时候,我都不会认真地考虑了。如果那时真的没有大雪可下了,真得感觉不到熟悉的寒意了,就只能让别人相信,此时的我已经走了,是离开了雪。甚至,不仅离开了所有的冬天,而且离开了惟有的一次生命,离开了热闹纷繁的大世界。就是说,我在另一个世界,剩下大小不一的严寒,此时与我毫无一点关系了。

时间久了,和寒冷处的多了,我就慢慢地掌握了它们。在人多的地方,往往感到的是心冷,而不是室外的气候冷;人少的地方,尤其是越往了无人烟的荒野里走,那里的才是真正的气候冷。风头正劲力量特别的足,就像武术高手去寻找高手,越是深入敌穴,遇到的就会是越来越强大的对手。身处荒野之外,我越接近荒凉,就会变得越加寒冷。不像人间的冷,是从心里开始向外冷。自然界里的冷,是从皮肤进入人心的,而且是越来越深,先是进入器官,然后渗到了骨头、肝肺里,最后才会到了心口,冷到了人口,就真的能让人害怕起来。将人间与人心的冷比较起来,心冷才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这样的冷,是世界上任何东西都捂不热、暖不回来的冷。你想想,一具被寒冷从里到外被打败的身体,一个被冷峭打怕手软的人,是一种什么样子的人。谁都能想到,一个人蹲在充满着恐惧的生活里,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的人。

有时候,试图把不同的冬天一一拿来,然后反复地比较。与现在的暖冬对比,那些年出现的冷,才是真正的冷,是没有受到丝毫污染、从未有什么阻拦着的冷。这是纯粹意义的冷,是早早留下来的冷,是慢慢的却能深深留驻心灵里的那一份冷。这样的冷能冻死体格巨大的牛马,会冻死穿着厚厚皮毛的羊群,更能冻死不愿意呆在屋子里,想趁着没有人的时候去闯大世界的人。我爸爸的在马车班时,每一年都要拉回来几个这样的死人,就像完成每年任务指标一样准确无误。

从新疆的边境雪域阿勒泰,到天山脚下的乌鲁木齐再到首都北京,我做着一场享受与感受的旅行。一场接着一场的大雪,就跟在我的身后接踵而来。先是一片洁白的世界,然后就是一份湿漉漉的天地,最终就是一汪汪透着蓝天的雪水。雪未融化之际,每一座城市都一样,让所有的孩子们兴奋起来。他们会掏出各种各样的玩具和容器来,把含着很大水份的雪块做成不同的造型,或是一个人,或是一团球,或是一堆山,或是什么孩子心中的东西,它们用不同的形式,想着能够多一天地留住它们。雪,成了一种可以影响到他们未来人生的记忆。

有人用半素半荤的语调戏谑着,你可好呀,居然能把大雪从一个地方、从另外的地方一场一场都给我们带来了!想一想也是的,从有半年冬季之久的边境小城阿勒泰,再到博格达峰下雪花飞舞的乌鲁木齐,再到燕山之侧的首都北京皇城,我居然有这种天大的能力,半个不落地把新疆的雪季全都带来了。或许,雪季并不是我能随意带走带来的东西,仅仅是我恰好地跟着季节,顺着季节的铺垫一路一程地沿着季节赶来的。但是,我更愿意自己相信,它们是缘于一种感情因素,是融合着我的一份心情而跟着我来的,是跟着我不为寒冷而冷的一颗心,带着对春的追逐,跋涉数千里在同一天准时抵达的朋友。

它们成了我的亲友团,是我光彩时刻分享幸福的至近亲人,是为着释放出一种水的温暖才来的。

美国著名作家梭罗在《瓦尔登湖》一书中曾经说过,追求温暖才是人类实现安全的极致,人生最大的目标就是获得温暖。起初我并不明白,后来我渐渐地明白了。梭罗所渴望的温暖,更多的成份是源于艺术家们渴望的温暖,是纯情而多情去追求温暖的生活,这种享受着金子一样的岁月,可能正是艺术家终生追求的艺术真谛。他们或者用线条色彩构筑的画面、用音响旋律和起伏串成的音乐、用极致与坚守的意志穿过了黑夜的文字;或者是用结构错落的建筑艺术,或是人间爱情归依心灵的办法,去制造、营造、建造无数种与温暖相关的东西。我想,很多人之所以能够在第一印象中理解梵高、毕加索燃烧着的画面,感受到托尔斯物、屠格涅夫如若港湾一般的文字,体验巴金、史铁生追逐灵魂永恒的体验,很大可能就是得益于这一种切身才有的感受。

我也是以这样的方式,去追求自我的人生,去实现一种认真做事的努力。

我会及早地封闭房室,会储备大量越冬的食物,去做一些预防和抵御冬季侵害的事情。安坐于阳光之下,细心想想,我用尽一生劳动所能挣来的钱财,通过食品增加热量,借助衣物用于防冷,购置房产用于保温,几乎一点不剩地都用在御寒的各个方面。从防止严寒侵扰的各类帽子、隔开冷风所用大小不一的口罩开始,到隔开与寒风接触所穿用的衣服裤子和棉衣皮衣大衣,再到各类的鞋子靴子皮棉手套、带毛的领子护罩;这些东西很重很深很冗烦,我开始时根本就不曾喜欢过它们。之所以如此,仅仅是以热爱生命方式、保证自己活着的情况下,才去被动、无可奈何地热爱它们而已。

分析了大小不一现象的源头,再细细地惦量最终的结果,我居然发现自己居然会喜欢上这些覆盖身体部位的东西。而且,这种透着讨好与避害意义的喜欢,态度暧昧显得极端诡异,就像小偷见到了别人家的好东西,牛见了大片有叶可啃的绿色草地,狗见到了一泡屙在荒野里无其它狗发现的大粪。

及至过完短促的青年时代,才蓦然发现在所有的日子里,我都会渴望得到一份永久的、能被上天承诺而不会失去的温暖。而且,渴望自已能够身沐春天之中而不被丢弃,在温暖的包围里,获得生命意义的成功。我所做的这一切,并没有以真诚走出冬季热爱春天,而是从内心深处涌动着一种特别的害怕,恐被它们再一次用力地打翻在地,被一只大大的脚掌重重地踩着柔软的脖子和坚硬的脊梁骨,会一脸伤残的跪地求饶。我所追求的感受其实很简单,无非是想让手脚和身体,在最短的五秒钟里迅速热血滚滚。再想得更远一些,我渴望到南方,到没有寒冷的地域里,去享受一场裸出身子晒着太阳的奢侈生活。

我总是把没有冰冷的日子,当仁不让地当成了人生的天堂。这种幸福和愿望,和各种宗教描绘过的天堂,存在有如此之大的差距。

这么多年以来,生存的条件好多了,生活的环境变了,有了充裕的御寒装备。可是,我却一直没有遇见过一次真正的寒冷,就像我少年时代经常承受着的任何一场寒流。它们难道也变成了嫌冷爱热的人类,学着人类的模样嫌贫爱富?上了一定的岁数,我不自觉地开始考虑起自己的归宿,就像我以前曾经嘲笑过自己父母要求的叶落归根。我把自己死的事情都计划好了,我不怕死,死是必然的事情,是人活着的结局。死的时候出需要选择火葬,我宁愿被上千度的高温,骤热间化为烟雾烧成灰烬,也不愿意将一具完整的尸体,被固定地冻死在泥土表层的寒冷里。

怕冷,躲冷,也许就是一辈子人类单独做着的最大事业。有雪落下的天气,有寒风吹来的季节,走在没有庇护的旷野上,就必须要去面对寒冷。冷,就是做这些能让你害怕,却不能不去做的事情,然后成为一种生存的方式。我的家乡地处偏远,和伟大的俄罗斯大地仅隔一山之距。我时不时地想起,在广袤大地上,这个国度里一些虔诚追求真理的人们,一些以牺牲个人获得民族利益的勇士。山的背后就是西伯利亚漫漫无止的荒野,一百年前,就有顶着刺骨的寒风,踏着厚厚的积雪,在曲折蜿蜒的小路上蹒跚着被沙皇流放的十二月党人。他们的妻儿抛开了温暖的家,正披着褴褛的衣衫,亦步亦随着心爱的丈夫和伟大的父亲,验证着对天地真理无限虔诚的追求。

我有时会觉得,世界上还是有一些人,他们天生就是这种不惧怕权威、不害怕寒冷的人种。他们正用一身沸腾热血,坚定着遥无希望的信念;用敢于拼出性命的方式,刺破黑暗的铁幕承担着沌然无尽的寒冷。

雪,用安静的方式,在或深或浅的雪地深处,储备了一份叛乱者失败后的惩罚结果。

我跟着父母亲,用人类最为原始的方式,从泥土里一直在扒食生存。我从坚硬冰冷的雪地里,为了吃饭扒出过很多东西,有用的无用的东西、有能吃的不能吃的东西、有烧火的有盖房子的东西。冻成木头一般麻木无知的手指尖上,只有碰到了极为冰冻的硬物时,才能感觉到一丝自我的存在。这种生命的状态显得过于卑微,却是我和父辈们在连队里面对的真实状况。在冬天强大的压迫之下,和很多的人一样,从雪地里扒过喂牛羊的草料、庄稼干燥的秸杆和茎干上挂着的果实,扒出过被寒风彻底冻僵的各类牲畜动物的尸体,甚至也扒出过人类同伴的尸体,他们伸胳膊翘腿抱头紧缩成一团的样子,让人看起来很不成样子。他们都成了另一类不同的状态,身体不再温暖而是坚硬冰冷,甚至人手粘上去会透着铁块一样粘人的寒冷。这种冷感会从我的指尖电流一般地穿过,毫无阻拦地直抵我的心窝到达大脑,顺利地形成了我对寒冷的继续畏惧。

赵老四是我扒出来的第一个人,也是最后一个人。从扒出他以后,我永生之中都不敢再去扒了,哪怕雪地里埋着无数的黄金白银和田玉我也不扒。赵老四是五保户,孤身一人喂养牲畜,安静地住在连队的一角。平时,除了通知来连队开会学习领口粮以外,一般情况下他和连队不怎么来往。有时,连队的人会忽然间忘掉群体里还有这么一个人。

那一年,雪片体格庞大,也下得特别稠密。持续了三天二夜,依然没边没沿地下着,显出一份任性放肆。仿佛全世界积攒的雪,都在同一时刻全部聚焦在这儿了。全连那么多的人围成大圈子一起扒,只有我的一双小手,意外地中彩般最先扒到了坚硬的他。我们是从他家坍塌的废墟上开始扒的,主要是想扒他家被埋掉的连队牲畜和财产。开始时,大家都以为这家伙肯定外出不在家里,这么关键的时候也不回来出面感谢感谢众人。很多人极不情愿地帮着他,就想着他回来以后能好好地请吃饭喝酒。后来,我们却从废墟里扒出了他。他是从上到下全死了,没有一丁点活着的地方。平静安详的脸孔上,再也没有他活着时,那一副狰狞着脸打人骂人唬人的恶相了,相反,倒是一脸的慈善和笑眯眯躲人的面相。这一来,大家都不再吭声,干活显得更卖力气了,谁也不提让他请客喝酒的事情,再有本事和死人争个什么劲头?

很久以后我妈说过,冻死的人几乎都是笑眯眯的脸,像睡着了一样。所以,一见到满脸堆笑有求于我的人,我就联想到赵老四的脸,把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想成了死人,这种被联想刺伤的痛苦,让我在情难自禁的状态里难受好久。

有几次,单位和扶贫村的人员合在一起,在村长书记的带领下,骑着马趟开半人高的积雪,专程去山里的牧业点抢险救灾。几十个人住在湿热腥膻的羊圈子里,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都是从倒塌的冬窝子里向外扒着,费劲地扒出了200多只羊。这些从雪里扒出来的羊只,只被救活10多只,剩余的大小羊只,全部被厚实密度的推山雪给压死、冻死和饿死了。羊死的体形各种各样,有撕扯吃自己羊毛的,有啃吃地上泥土的,奇形怪状林林总总,样子很痛苦很恐怖,我能想到它们临死之前的绝望状。大大小小的死羊摆开了就是白花花的一片,像冬天里开放的大片素色花朵。不论是摊成一大片还是堆成一大垛,面对它们时,不论你的心有多硬、多么坚强,都让看着的人好心疼好心酸。活下来的10多只羊,被救之后哪儿也不去了,总是围着尚未被清理干净的羊圈转圈子,一圈一圈又一圈,永不疲倦,仿佛这样做才能等来它们的大批伙伴;总是跟着抢险救灾人的屁股后面,赶不开、轰都轰不走,它们彻底被一个残暴的冬天,被一场冰冷的大雪给吓坏了。

我特别理解这种被吓坏后,一种魂不在心、茫然不知去处的感觉。

记得有一次,这是我还未上中学的事情。一些年龄大些的学生,跟着连队学校的老师去打柴禾,估计就在半夜时分,大队人马就在寒风里出发了。几辆四匹马车组成的一队人马,悄没无声又缩手缩脚,生怕惊醒了什么似地,在漫无边际的雪地里逶迤而行。我们专门去打一种名叫梭梭柴的植物,这种东西很耐烧,是做饭和取暖的好东西。临近半中午时分,大队人马才跚跚到达准噶尔盆地的北部边缘。即使砍柴弄得满身是汗,干得热火朝天,却依然忘不了出发时,那种意外出奇又脆硬干冽的冷。这样的冷既像针刺又像芒刺,让人心惊胆颤、不寒而栗。出门时身上带来的一点热气,瞬间就在半路上被寒风劫掠一空。从四面八方的寒风,不由分说,向我们迅速地扑来,刀刀见血直接而且干脆,像一群四处逛荡的野狼,突然发现了前方出现的目标。我突然觉得,全世界的冷,全地球的寒,似乎又一次全都集中在这里了;正在用力地压迫、堆埋、摆置着,布满了我们的身旁和我们要去地方的路两旁。不再是列队欢迎,而是等待着,一有时机就随手夹击。

中专毕业前那一年,寒假回家时,和同学吃饭闲谈之中得知,这一年冬天,有一个姓牛的男人又被冻死了(去年也是一位姓牛的人冻死的),这事情做得奇奇怪怪,就像努力在完成每年都有的伤残和死亡指标。我知道这个人,他其实就是一个胆大亡命妄为、敢做大事业的南方蛮子。这个蛮子敢耍二杆子,遇事有些牛脾气,颇像现在电视里常出现的黑社会里的头面人物,弄得全连队的大人小孩都像怕鬼一样,怕他躲他避他又要朝他伸舌头吐口水。尽管他从来没有招惹过、欺负过我,我也一样怕他。只可惜,他错生在一个并不属于发展他的时代,若是他出生在一个动乱的年代,指不定会成为一个著名的大人物。然而,现实生活并不给他一丝逞能显力的机遇。用于拉车的犍牛,独自一牛只拉着几根柴禾的车子,傍晚时分踽踽地独行回到连队,一声不吭地停在蛮子的家门前,只是不见他跟着回来。这么反常的情况,立即让连长意识到了危险,组织人员分成小组带着火种和食物找了一天一夜,才在深入盆地的一条偏远沟里找到了他。他的身边堆放着大垛大垛柴禾,还有一大堆被烧成灰烬的火堆,如果不熄火,他砍下的这一堆柴禾能烧一个冬天。可惜,他还是被法力无边的严寒用力地抢走了,他成了它们这次遇见中胜利后的战利品。这一年的冬天里,蛮子生前砍下的大堆柴禾,被人一车一车地拉走,垛到了别人家的门前。虽然都同样用于过冬取暖做饭,可是,所做的这一切却没有救下他。他还是丢落在这一年的冬天,没几天就彻底被人遗忘了。

后来,在我生活和工作过的几个连队里,时不时会看到一些断胳膊瘸腿、脸上布满伤痕的人,甚至也包括我上小学时认识的几个师哥、师姐。他们大都是先在内地生长一阵之后,才被父母强行拉到新疆不久的人。他们犯了对寒冷缺少清醒意识犯下的错误,很大程度地存在着轻视、麻痹甚至忽视了严寒的思想。

当然,若是与被夺去生命的人和动物相比,他们绝对是生活幸运者,是仅仅被寒冷抢走一部分器官的人。

虽然能看透生命的过程,毕竟我是一个怕死的人,也是一个怕冷的人。生命时间的长短,我无法做出任何的选择;然而,针对于气候变得温暖不再寒冷,我却有了可以充分选择的权力,更何况我还有一双能跑路的腿脚,没有谁管得了它们。在提前退休后的日子里,每逢冬季到来,我都会及早准备好,带着家中的细软,逃命一般地跑到南方去,坐在到大海边。在南方种着棕榈树的金色沙滩上,和众多来自北方的人们一起,穿着短衣短裤,晒着红润的太阳,喝着碧绿色的茗茶,享受着浪涛的声响,最后,夕阳之下,美好地眺望着一波压上一波的海面。

有时候,我不可思议地发现,害怕寒冷,会让人远远地超过了害怕死亡。冷,不仅让我成为一名被彻底打怕的俘虏;而且,它们也让我在不断突围的逃逸中,成为敏于世事变化的奔跑高手。在奢侈地享有时光的时刻里,成为敢于追逐热烈的虔诚者。

我真不知道,它是不是生命里的一种宗教。

二〇一七年三月六日于北京怀柔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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