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3月的一天,我穿着皮夹克钻出火车,立刻被南国的热流裹住了。这件皮夹克是我岳父给我的,他是地质队员,这件皮夹克曾帮他抵御大草原上的狂风,现在被我穿到温柔的广州来了。现在北京是倒春寒,广州已经开始让人出汗,这是我没料到的。
另外我还扛了一个大编织袋,它被换洗衣服等劳什子撑得开了线裂了缝,这样看起来,我和广州火车站的众多农民工没多大区别,其实我是以工程师的身份被这里的高科技企业聘用的,编织袋里有一个电脑主机装着我的专业资料,被一床毛巾被裹着。
我是一个工程师,做事情是有计划有步骤的。我来广州的整个计划的第一个步骤是买自行车。当时我还没学会骑电动车,骑自行车就是卸掉肩上的重负的最可行的方案了。
这个大包已经开始让我出汗了,买自行车的工作不能等安好家以后,而是现在——从火车站到那个还不知道在哪儿的新家的路上——就要尽快实施。
我刚刚走出出站口,眼睛就贼溜溜地搜索路边的店铺,目标是含有“自行车”、“修车”等字的招牌。其实我早已料到这个自行车是一下火车就需要的,所以在大编织袋里早已备好了一根绳子,只等自行车到位,就把大编织袋捆在自行车后座上。
你可能要问,为什么不打的呢?我跟你说实话,我穷怕了,不舍得花钱,如果从火车站打的到公司,大约要一百元,这钱足够买一辆二手自行车了,自行车以后还用得着,是吧。
对不起,火车站附近没有自行车卖。我得先打的。在前往公司所在地的路上,有了自行车店,再换乘自行车。我搜百度地图,找到了这条路上的若干自行车店,又打电话确认,电话打通的是位于黄村的店,距火车站20公里。
“黄村”恐怕是我国重复率最高的地名之一了,北京有黄村,浙江有黄村,广东农村有黄村,广州市里也有黄村……后来广州市的黄村给我留下了美好回忆,这是后话了。
我打的到了黄村,买到了自行车,那是一辆永久牌的、带有结实的后座的大自行车,我把大编织袋像捆猪一样捆在后座上,就意气风发地向最终的目的地前进了。
对不起,骑上自行车以后,我才发现比走路还难受。广州是个小山城,路面起伏不定,我上坡的时候使着牛劲蹬自行车,身上还捂着皮夹克呢,很快就出一身大汗,汗水从身体冒出来,浸透了背心、秋衣、但到了皮夹克这一层,被阻挠了,于是就成了热汽在羊皮底下回旋,有些热汽找到脖领间的缝钻出来,于是我看见了自己胸口喷出的白汽,我就像一个肉体的蒸汽机车跋涉在广州的坡路上。
有时候坡度实在太陡,我只好下车,推着车走,这样就不是我骑车而是车骑我了。我已经后悔买自行车了。要是在重庆,真正的山城,一看那地势,也就根本不会有自行车的念头了,可广州这个半拉子山城,在闹市区还挺平坦,诱导我买了自行车,呵呵,这会儿想打车已经不能够了,我舍不得扔掉刚花了一百二十块钱的自行车啊。
当然下坡的时候还是比较爽的,脚不动了,任凭自行车往下滑,任风把身上的汗吹干。当然我也不傻,我最终脱掉了皮夹克,把它叠加在车后座上的大编织袋上捆牢,让秋衣随便被汗水润湿再被风吹干,这就算是我融入南方的第一个宣言吧。
我是在广州学会电动车的,话题要跳跃一下了。我来到广州的头一年傻不拉几的天天骑自行车去上班,上班路只有一公里却还是有坡度,于是每次上班都是老牛上坡,每次下班都是爽爽地滑行。终于有一天我看着满街的超越了我的电动车,心想:“我为什么不能试试呢?”
我在广州的时期,也许就是电动车普及的时期,以前我在北方街上看到的自行车比电动车多,然后到了广州以后不知不觉就觉得电动车比自行车多了。其实在我想象里电动车还是跟摩托车似的有一定技术门槛的,其速度跟自行车不在一个级别决定了转向时离心力的不同,如果控制不好重心,后果是很严重的,这也就是我迟迟不买电动车的原因。
但是夏天上班路上的汗水让我终于忍受不住进了电动车经销店,第一次,我买了一辆可折叠的,在我想象中这玩意儿小一些、轻一些,便于我驾驭。我从店里把车取出来的时候是把它推了一条街的,尽管在店里已经学会了拧一拧把手就能给电、就能动,也不敢在有人的街道上骑,还有一个道理——刚领回一头牲口,总要跟它一块儿溜达溜达,培养培养感情,甚至絮叨絮叨,才敢跨上去吧。
就这样,到了没人的地方,我终于跨上这头牲口的背,拧它的把手,前进。刚开始是缓缓的,比走路还慢,逐渐加速。我发现它原来如此好欺负,这毕竟是很小的型号,我两脚一伸就把它刹住了。然后我就用正常的速度闯进了人流。
附带说一句,我是会开汽车的,连汽车的速度都见过,这算什么呢。我在人流中很快就把速度加到了最大,也能很好地驾驭它。这种感觉和开汽车不一样,汽车是一个铁盒子给你带来自由,这个更像是你本身创造的自由,像小鸟贴着地飞。
然后我就着迷了,把它骑到我去过的各种地方,比如到公司,到球场,在每条路上颠覆以前跋涉的感受,留下现在的飞的感受。飞够了电也用完了,最后是把车推回宿舍的。
这辆电动车在两个月之后报废了。它是折叠式的,我从来没有折叠过它,可有一天它自己把自己给折叠了。那天我骑着它经过一座大桥,旁边是呼啸而过的各种汽车,突然一声巨响,我发现自己躺在桥边的栏杆下,汽车从我身边飞驰而过,而电动车散了架摊在前方。后经检查,证明是折叠关节处的一颗螺丝松了,导致半路散架,幸好我骑车的习惯是贴着路边骑啊,从来不像有些二货那样占用机动车道,我倒下的时候才没有招惹机动车。那还得了,以后哪还敢骑折叠电动车,它不经我同意,自己就能折叠自己,随时随地折叠,惹不起啊。这是几百元买的,杂牌子,扔就扔了吧。我又买了一辆三千元的,爱玛牌的,一直用到现在。
我现在梦见广州时还常常梦见电动车。我老是梦见要离开广州的那一天,电动车怎么办。梦里的广州火车站有个奇怪的规矩,上车那天,开车前两个小时之前,必须到售票窗口确认一下,因此,我买了傍晚七点的票还没有用,还要在下午五点之前到窗口确认一下,这张票才生效,而我在梦里拿到票以后又经常忘了确认,所以我赶到车站时发现我上不了车,时间又过了五点,确认都来不及了。更可悲的是,我好不容易记得确认,确认完之后,想起一件事——电动车还在宿舍里。我是打的来到火车站的,我即将永别广州,可是我的电动车还在我在广州的住处,怎么办,我不能扔了它呀,可又怎么把它带走,是托运吗,托运需要多少手续呢……伴着这一系列焦虑,梦中的离开广州又被推迟了。而且即使离开了广州,电动车也被托运了,我在火车上会发现,这列车并不是前往北京的,只是到湖南的,我身边拥挤的旅客们都在用嘲笑的眼神看我。弗洛伊德说,梦是潜意识中愿望的实现,我这些梦可能是我潜意识中不想离开广州吧?
广州的街道是转圈的,大圆圈小弧线很多,时而有两条弧线汇聚成一条,就是三叉路口,但是这和北京那种横平竖直的三叉路口不同,没有那么老实,你骑着电动车行驶在这样的道路上时要多个心眼儿,比如侧面有一辆车朝你身后开去,你别以为它永远都在你身后,它说不定一溜烟就到了你身边,因为它是在一条弧形的路上行驶的,又比如有一辆车和你平行但距你较远,你不要以为你们俩永远不会发生关系,一眨眼,它超到你前面去了而且跟你在同一条路上了,这是怎么回事呢,原来这是一个三叉路口啊,人家刚刚从弧形的支路并入主路。在广州,骑电动车,在三叉路口,如果你不聚精会神,很可能就会遇到意想不到的变化。另外,我开车的时候(我在广州也租过共享汽车),在三叉路口或任何别的路口都会提前鸣笛,减速,以防某个骑电动车的缺心眼儿跟我发生关系。我这并不是说广州不好,相反,我很喜欢广州的路况,我作为一个已经约束了自己的行为的人在这种路况中没有任何隐患,当然就只能欣赏它的美感了。
你查地图就知道,广州是由一系列弧线组成的,这和北京以及北方的大部分城市不一样,因而能给“北佬”带来新鲜感。当然,天津也充满了弧线,但广州和天津不一样,广州的弧线是分布在空中的,我得说广州是一个山城,那么它的道路就有条件在三维世界里穿插了。所以你行驶在广州的道路上时,不仅是在转圈,而且是上天入地。
我当时主要去的是台球厅,有几个常去的台球厅,都要经过一些大桥或干道,大桥是在空中画弧线,干道是在二维平面上画弧线,骑着电动车画弧线时特别明显,因为人是裸露在空气中的,就比坐公交或开汽车等躲在铁盒子里更接近这弧线,甚至觉得屁股后头喷出了白烟来画这弧线,总的来说我就是在广州的一段时空里画着一条又一条巨大的弧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