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沈菁早就发现自己已经不是原来的沈菁了。
在右手上的香烟即将按照原定路线送到嘴边的前一秒,陈皿江电光般地夺走了那本属于她自己的云山雾绕,唾弃似的扔到地上,用鞋子将它的生命结束。沈菁微微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小她四岁,皮肤白皙,表情坦然,五官像是画匠刻画出来一样的男朋友,她抿了一下嘴唇,始终还是半句话也说不出口。
每次都是如此,无法追问他这段时间又消失去了哪里,无法追问他们之间的关系,所有该属于沈菁的我行我素,每当遇到陈皿江的时候,就全都像是刚被他丢到地上的香烟,只需外力轻轻干涉,即便有过再多与之对抗的想法,也会烟消云散。
“我说过很多次了,我不喜欢你吸烟的样子。”场面上的主导权已经完全被陈皿江所控制,还没等到关于他莫名其妙一个多星期与自己失去联系的事情被拿出来质问,而他就如同什么也发生似的率先发难了,他看着表情凝固的沈菁,似乎有些于心不忍地又补充道:“当然,如果一定要这样,那就等我不在的时候吧。”
沈菁的目光缓缓从地上那外表被践踏到扭曲,灵魂也被完全熄灭的香烟上挪开,眨眼朝着会为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大动干戈陈皿江笑了笑,同时也甩一下额前不听话的栗粽色头发,她心想,假如换做从前的自己,碰上敢这样讲话的男人时,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从包里再拿出一支烟,点燃,拼命吸一口,然后把废气全部吐在他的脸上,和他说再见的。
他们两个争吵的燃点,在沈菁的让步下最后没有沸腾起来,毕竟陈皿江对她来说还是很好的,身上拥有她对男人产生好感的诸多特质,作为一个自认为在感情方面有足够经验的女人来说,她心知肚明把一些没有由来的事情发展下去后,所带来的恶果会什么样子。如果爆发会换来天塌地陷的结束,那么她更愿意用克制来换取现在的重归于好。
“走吧,我们别在这里傻站着了。”陈皿江边说着,边一把搂过沈菁,走去停车场的方向,车是沈菁的,在走的路上,沈菁看着获取如此大的“胜利”却还丝毫没有得意表露的陈皿江,她真的不明白,这个比自己小,在物质上几乎是什么也没有的男朋友,到底是哪里来的这份坦然,肆意地用着她所拥有的一切,而自己还总生怕欠了他半分便宜。
接下来,他们开着沈菁的车去了一家相对高档的西餐厅吃饭,吃完饭后又看了一场音乐剧,在分开的时候,沈菁在迟迟没有发动的车里,透过后视镜看着在路边拒绝自己送他,也从不提出要和自己回去过夜,而在路边安静拦出租车的陈皿江,看着他高大但却有些消瘦的背影,看着略感纤弱但又足够宽厚的肩膀,整个气质,弥漫着一种味道,这种味道,让在车里沈菁一步步退让,一步步陷进他所设下的迷障之中。
(二)
“心很乱,你去我家里坐坐吧,陪我呆一会。”在一次晚饭约会后,沈菁坐在餐桌前,看着窗外的夜幕,像似随意的,试探性地问了陈皿江一句,发出了一个很强的暗示信号,等待着陈皿江的成功接受。
在沈菁心里,她是很好奇又很难以置信的,她从没有见过陈皿江这样的男人,在他们交往足足的七个月当中,他居然没有对她提出过任何的要求,除了比较容易对她平时的生活,就如抽烟之类的事指手画脚一些之外,其余的事哪怕一件索取也没有,这其中就包括物质,也更包括身体。
要知道,在沈菁看来,陈皿江现在的生活,在这两方面都属于比较贫瘠和匮乏的,而在这两方面自己又恰巧都能够给予他,甚至可以说,是足够能满足他的所有需要的。
今年三十二岁的沈菁,交往过很多男人,从在大学时一起读书的初恋,到公司写字楼里结识的普通上班族,再或者是四五十岁事业有成的中年男人,又甚至是酒吧里喝酒认识的一夜情专业户,无论是哪一种,在她身上所想要的,也无非就是这两件事而已。
虽然她现在可能不再那么年轻,但因为保养得当,又算得上是天生丽质的关系,她的也皮肤几乎没有什么褶皱,未经历过生产,身材也自然也是没有走形,另外她身上还不知道是从何时开始,就带着一种忧郁又叛逆的气质,这也是令多数男人所痴迷的。
所以没有人,也包括她自己在内,都不会相信,陈皿江对她的主动暗示会没有动容。
“不了,今天太晚,改天吧。”陈皿江连一丝犹豫都没有,开口便直接拒绝,接着又分寸合适地说:“如果你想说说话,那我们就在这多聊一会儿。”
“你说我们会结婚吗?”沈菁伸出手抓住了另一端同样把手放在餐桌上的陈皿江,仿佛回到大学校园里稚嫩地问着初恋似的,开口问道,在问的同时,她可以真切地感受到陈皿江的手变得炙热,掌心也像是有神经一样在跳动,不再安分。
这种反应使被爱情冲昏头脑的沈菁有了一丝欣喜,可当她看向他的表情,看到他的眼睛的时候,这丝欣喜就马上消失了,因为他依然没有一分一毫的变化,没有一分一毫的波澜,就和刚才面对她的暗示一模一样,冷静地近乎残忍,平静地让人心寒,她的眼圈开始泛红,她望着陈皿江,祈求地像是寻找着救命稻草似的,期盼着他的回答。
“也许吧。”陈皿江尴尬地笑了笑,手指动了几下,握了握沈菁水嫩白皙的手。
(三)
这种感觉,如同弥留。
沈菁一面疼得流泪,一面满足得笑,她的表情十分复杂,她庆幸自己没有看错,此刻她觉得,任凭自己与陈皿江之间有再多疏离的感觉,现在他怀中抱的人依然是自己,他平时那波澜不惊的表情,终于还是为自己露出了破绽,他的汗液就滴落在自己的脸上,这是为了自己焦急,可不是被谁强迫的。
也正因如此,尽管沈菁现在腹部有着被撕裂般的痛,可她还是不愿意闭上双眼休息。
她的心理活动复杂,但陈皿江却没有那么多奇怪的想法,他在接到沈菁电话后的第一时间就赶到了她家里,看情况,陈皿江猜测她也许只是急性阑尾炎犯了,并无大碍,但他的反应还是发了疯一样,手忙脚乱,万分在意。
他抱着沈菁,冲到公寓下面的马路上,拦下了一辆出租车,赶去医院,路上沈菁一直在他怀里,两个人都沉默不语,他只是不断地用手轻拍着沈菁的后背,任由她的头搭在自己的肩上,更任由自己为了她而皱眉,为了她而心急如焚,不需要半点遮遮掩掩,不需要半点刻意违背意愿。
车子飞驰,车上坐在后排抱在一起的两个人,都不知道,尽管是在如此危机的时刻,但对方竟然也和自己一样,希望时间就永远停在这里,永远不要让自己清醒过来。
沈菁疼得意识都发生了模糊,对身边的事几乎察觉不到,她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进入医院,不记得自己都被做过哪些治疗,她只记得自己做了一个梦,很长很长的梦,这梦的开始时间,应该是现实中自己被打过麻药之后。
她梦到了曾经包养过自己的那个中年男人,身体肥胖,但事业有成能满足自己对物质的需求;她梦到了自己五年前的那次手术,就是因为在圣诞节当天不知道自己怀了那个男人的孩子,不慎滑倒流产而导致的;她梦到了她是如何自己一个人做完流产手术,之后在病房偷偷痛哭的;她梦到在手术的时候,那个男人正在家里陪他的妻子、孩子过节,从不曾打过一个电话来;她梦到在还没有出院,就被那个男人以东窗事发的理由抛弃后,却发现自己对他除了金钱外,也有情感的依赖;她梦到了自己与这个男人在一起五年,换来的除了一百万和一辆车子,剩下的,就是被自己挥霍殆尽的青春;
她又梦到了自己接下来的堕落,接来下来的嗜酒、滥交,她梦到了好多好多,在梦的最后,她看到了一个烂醉如泥的自己,一张过期很久的报纸,一支香烟,和一场熊熊大火,烈火吞噬着一切,迅速包围她,烈火狰狞恐怖,狂妄燃烧无人能与之抗衡,她坐在地板上徒手待毙,在闭眼的前一刻,也是梦的最后一刻,她看到冲进火海来救自己是男人是陈皿江。
“谢谢你,让我重生。”这句话到了沈菁的嘴边,马上就可以说出来的时候,可是梦却醒了,梦就这样存在着遗憾结束了。
(四)
七个月前的那场大火,并不是陈皿江第一个发现的。
他当时正像一具行尸走肉,在街上漫无目的的游荡,父亲生意失败,跳楼自杀,母亲进了精神病院,无法救赎,这接二连三的打击在他的生活里,像一把没有缘由只是嗜血的刀子,毫无预兆地宰割他的身体。
面对四楼的滚滚浓烟,面对迟迟还没有顺利赶到,但警笛声四起的救火车,他选择放弃围观,冲进火海,要么救人成功从此积德行善,重新开始,要么救人失败,葬身大火,了无牵挂,这就是他当时的想法。
“我是她的男朋友。”陈皿江在手术室门外,拿出身份证交给护士,在手术同意书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并拿对护士的问题充满真实和关切地回答道。
(五)
关于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相比起手术刀口的疼痛,沈菁的心更是要疼一万倍,在她睁开眼只看见白色的床单和病房时,就开始隐隐出现了这种感受,每随着陈皿江的电话一次次的无法接通,她的感受就愈演愈烈,但这些只是疼痛的开始,等真正地办完了所有出院手续,她不小心看到了自己的手术同意书后,她的心几乎是突如其来地破碎掉了。
尽管沈菁不愿意联想,尽管她不相信世界上会有如此的巧合,尽管她有太多的想不通,可当她看到手术同意书上的名字时,她曾经所有的疑问,就好像是瞬间释然了,自己为什么会觉得陈皿江使用自己的东西的时候,感觉都是不占有,那么坦然,自己为什么会每次和陈皿江要开始争吵的时候又都选择了退让。
“————盛江。”这两个再普通不过的汉字变成了匕首,变成了利剑,重重地扎在沈菁的心里,原来这一切都是一场骗局,一场比噩梦还可怕的欺骗,一场犹如刑罚的报复,是他自己忘记了自己对其他男人的态度,对曾经包养自己的那个男人的千娇百媚,对曾经发生一夜情的那些男人的不削一顾,对自己初恋的残忍,对深爱自己人的冷漠,他不是如自己所单纯理解的那样是一个坏男孩,而是一个复仇者,他或许从救自己,知道自己姓名的时候,就了解自己所有的过去。
“小菁,我们不能在一起了,我儿子和我老婆都发现我们的事了,我给你户头里转了一百万,以后咱们别再联系了,我不能离婚。”包养他的男人在电话里像是在谈生意似的,轻描淡写说。
“我……”沈菁还没有把自己怀孕又流产的话说出口,那边又说:“我对你的了解,你不是个纠缠的人,别让我失望,好吗。”说完,电话挂断,沈菁也再也没有和他联系过,哪怕最后任由自己开始更加堕落,她也为了他那最后一句话,再也没有纠缠过他。
沈菁又一次喝醉了,烂醉如泥地回到家里摊倒在地板上,她再也无法找到曾经印有“我市著名企业家盛某某因破产自杀”的那张过期报纸,她的香烟也被那个曾经在她自己喝醉时,不小心用烟点燃报纸导火灾后,救她出来的那个人扔得一干二净了。
熊熊烈火再也不会重来一次,所以救他出来的那个人,就再也不会回来。
如果时间真的能停留在沈菁阑尾炎病发的那个晚上该多好,这样她和那个人就都会忘掉很多事情,一个会忘掉自己不堪的过去,重新做一个好女人,另一个会忘掉自己在绝望后盲目的报复计划,永远陪在沈菁身边。
“他是在报复自己吗?可是他那晚在出租车上,抱着自己的时候,是爱过自己的吧?就算爱过,又有什么用呢,这就是一场噩梦或者是报复罢了。”沈菁依然瘫软在地板上,皮肤开始开始暗淡,浑身散发着酒气,自己和自己在脑子里自问自答着。
(六)
沈菁早就发现自己已经不是原来的沈菁了。
那是她谁呢,她是那支马上送到自己嘴边却被一个男人扔到地上,踩死的香烟,那支外表被践踏到扭曲,灵魂也被完全熄灭的香烟,那支代表着于一个男人对她的所有好与坏起源的香烟。
她也许不该发现自己不是原来的沈菁,她也许早就应该死于那场堕落,那场带来火灾的香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