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7月份,家里下暴雨发洪水,我抽空回了家一趟。所幸是新盖的楼房,房屋并没泡坏,家里的东西转运及时,除了田地里的庄稼,家中并没有受多大的损失。
吃过晚饭,母亲叫我到三叔家走走,他家的老屋在这次暴雨中倒塌了,压伤了三婶的脚。
我这几年回家很少,但只要是回来,都会在村庄里转转,看看曾经的风景,见见儿时的伙伴,与村里的乡亲唠嗑唠嗑,忆忆往去的岁月,叙叙旧日的情谊。
每次都会特意到三叔家坐一坐。
三叔并不是我亲叔,只不过我们两家的老屋挨在一块,彼此往来亲密融洽,他在垸下排行老三,我们便唤作三叔。
小时候,我们兄弟姊妹多,日子过得很窘迫。那时三叔在村里当会计,父亲当队长,两家是邻居,像自家兄弟一样,彼此照应。我个头小,身体羸弱,三叔特别关照,家里有什么好吃的,总会叫三婶匀点我。他每次去镇上或城里,总要带些稀奇古怪的糖果回来,从来少不了我的一份。
那时没有实行计划生育,老人都相信多子多福。三叔一共有五个孩子,三儿两女。他家经济比较宽裕,几个孩子都进了学堂门,接受了不同程度的教育。
时间在禾苗一季一季的生长中,在牛羊一声一声的鸣叫下,在人们一场一场的睡梦里,悄悄溜走了。孩子越长越结实,三叔三婶越来越衰弱了,岁月催人老,谁也无法阻挡。不管他们曾如何健壮,不管他们曾如何灵巧,在时间面前,他们也只能服输,慢慢头发白了,背弯了,腿脚蹒跚了。
孩子们一个个成了人,两个女儿都嫁到外地,大儿在村里教书,有孙儿了,二儿一家在外打工,三儿没成家,一个人在外漂游浪荡,没个稳定,这也是三叔三婶心中无法排解的痛。
因为小儿子没成家,老人就跟着小的一起生活,住在三儿90年代盖的一栋楼房里。
我走到村东头那幢孤独的楼房时,天快黑了。这幢楼房曾经无比荣耀,它向人们印证着三叔三婶在九十年代无人能比的功绩,它的拨地而起,响响亮亮地摆明三叔是这个村庄先富起来的那部分人,曾经惹来多少人的艳羡,多少人的注目停留。
仅仅二十来年,它就被后起者一幢一幢地超越,人们选更好的地段,挑更好的材料,做更好的样式,将它无情地抛弃。它就像一个老人,斑驳萧瑟,和三叔三婶孤独地蜷缩在无人的角落。
唉,三儿还没成家,也总不回来,这个家不成个家呀。
我推开老旧的木门时,传来一声苍老的叹息,带着发霉的压抑。
厅堂里一盏20瓦的白炽灯泡发出微弱而惨淡的光,上面还缠着层层叠叠的蜘蛛网,正中间一张小方桌,上面搁着一盘腌萝卜条,一位老人张着口,筷子定在碗里,好像刚扒拉过,瞪着眼睛瞅着我。
他认不出我吗,我快步走到桌前,将脸凑过去,我是小亚啊。
三叔这才慌忙站起,将我前后左右看了一遍。
哦哦,小亚呀,你来看我们来了,看我们这没用的人,三叔用衣袖揩了揩眼角。
我环视了一下,四周破旧空旷,墙壁没有粉刷,露出的红砖有些已朽烂,除了几把旧椅子,箱子,几乎没有什么。
三婶呢。
跟我来,跟我来,三叔激动得语无伦次。
我跟着三叔,转到里面的卧室,里面也是昏暗冷寂。
三叔摇醒了三婶,快看,小亚来了。
三婶的头发已全白了,蓬松胡乱地搭在脑后。
三婶一看到我,挣扎着要坐起来,却忍不住呻吟一声,我忙按住她,理了理枕头,让她平躺着。
三婶的眼圈红了,有泪流出来。她抚摸着我的手,上下打量一下,禁不住絮叨起来。三儿跟你一年的,你看他混过什么名堂,你看你,有儿有女,一家子和和乐乐,多美满,唉,我们没用呀。
我看了看三婶的腿,压得很厉害,我问是怎么回事,三叔抖抖索索地掏出纸烟,点着了,在烟雾中,那些旧事向我漫来。
其实,如果他们一直住在这里,三婶的脚也不会被砸到。上半年时,二儿媳有个女同学离婚了,央求她牵牵线,再找个人家。二儿媳立刻就想到三儿,打电话叫他回来,他死活不肯。
说起三儿,也真是古里古怪,从来不与村里的熟人在一起打工,像一个独行侠。他说在哪儿就在哪儿,没人能追根究底,出去一二十年了,还是个老高中生,也不知挣没挣到钱,反正从来没往家里寄。两老人在家里急得火烧眉毛,想他成个家,他却从来不急,一晃三四十岁,依然独来独往,毫不在意。
这次,三叔认为是个好机会,天天抱着电话打,可他就是不回,最后干脆不接电话。六七十岁的三叔准备去找他,到车站时却没带身份证,只好返回,再说去时,三儿说,只要他来,马上就换地方,再不与家里联系。三叔央求大儿二儿去找,可他们都说自己忙,没功夫。
三叔三婶清楚,叫他们也只是尽自己一份心,他们都不是好东西。大儿在村里教书,没有补贴过他们一分钱,连生病住院也只能老两口相互照应。二儿一年四季在外边,根本不通音讯。
只在过年时,两家人大模大样来到老人处,热热闹闹,胡吃海喝一天,陪着老人团年,临走,还将老人的腌菜,种的绿豆,大包大包带走。
老人倒不介意,反正都是一家人,都是自己的孩儿,不为他们又为谁呢。只是想起三儿孤身一人,不免暗暗垂泪,有点恼恨大儿二儿,怨自己只想着三儿,偏袒三儿,将现成的楼房分给三儿,其实这样的楼房谁又愿意住呢。
唉,三儿真是个犟种,也不知我们哪儿得罪了天,得罪了地,得罪了他。
三叔的纸烟很呛人,逼仄的卧室烟雾腾腾。三婶无力地咳嗽起来,你还不掐掉,光顾着自己过瘾,小亚不抽烟的,薰着他了。
三叔慌忙丢下快烫着手的烟头,用脚跺灭了它,有些惶惑。
看来是我们的罪过了,老霸着他的窝,让他不愿回来,也不找朋友。
这不,六月末,我们搬到土屋去了,只要他答应回来见姑娘,我们就是睡露天也愿意呀。他就是个犟种,比你一半都不如,小时候跟你玩那么好,咋没一点你那样的出息。他不回来,我们也不搬回去,就土屋住着。
那土屋我知道,跟我家老屋挨一块,那儿留下我许多美好的回忆。可那儿怎么能住人呢,四处已经发裂,歪歪斜斜,大个窟窿小个孔的,仿佛大声一点,它就会倒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