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君结婚了”
“什么时候的事?居然没听她说起过。”
“藏得真好啊!”
“圣诞节,和我同天领证的。”
“哈哈哈,这样她老公就不用准备两份礼物了。”
微信群里突然热闹了起来。但对家明来说这一刻却仿佛安静了许多。她结婚了。
家明似乎好久没有想起裴君了,似乎也忘了该如何去想她。他把手机放下后就起身去倒水,他需要找件事来让自己从这种情绪中清醒过来。窗外的水汽在玻璃窗上凝聚成细细的水柱,天气冷得令人有些发颤,像极了从前的冬天。一样是下着雨,一样的寒冷,而裴君穿着一件粉色的外套,白色的毛绒里子,撑着伞在宿舍楼下等。家明赶过去的时候身上的衣服有些被打湿了,显得有些狼狈。裴君只是笑着说:“天气好冷啊,我都快冻僵了。”恍惚之间家明总觉得是她的眼睛在说话。这不是他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了,那是大一刚开学的时候,两人同一个班,但是那时的家明一心只想著转专业,还没办理好手续之前,他待在原系。讲台上裴君在做自我介绍时的声音很好听,她还特意提起了她的家乡,一个盛产山楂的地方。很多年后的今天他依旧记得那次班会。烫过后微卷的头发,一幅红色的眼镜,小麦色的皮肤,说话时眼睛似乎也会笑起来一样。可是那时的家明内心没有多想,生活的压力让他总是觉得很不安。
有时候生活就是这样奇怪,某个无意的举动会像一颗种子埋在心间,在之后长长的时月里,就突然间开花结果了,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裴君将这个称作缘分。
“别傻了,缘分这东西太不切实际了,说不定人家只是摸准了你这样的性情,然后投其所好,那你也把这个称作缘分吗?”家明放下手中的书侧过身一脸不屑地对裴君说。
“这么说,你也是投我所好咯?”裴君托着头,敲着笔笑了。
“你想太多了。”家明甩过去一个无聊的眼神就急忙接着看书了,但是书里讲的是什么,他后来怎么也记不起了。
“不过说真的,我敢保证你一定记不得我们之前见过面。”裴君信誓旦旦,习惯性地扬起下巴,却是依旧带着标志性的露齿的微笑。不知是久了的缘故还是其他,其实裴君的皮肤好像也没她自己烦恼的那样黑。
“不就是开学嘛”家明没有放下手中的书。
“哈哈,我就知道你肯定记不住,转专业之前我们也是同班,你肯定忘记了。”裴君仿佛赌赢了什么似的,表现得像个小孩。
“我知道啊,你当时上去自我介绍,还提到你家那边盛产山楂嘛,后来转专业时,你穿着一件红色的T恤,一条牛仔短裤,红色的眼镜,大夏天还披着头发都不嫌热。”家明抬起头看着天花板,像是在极力回忆什么,然后才侧过身来接着说下去。“我还记得当时好像还有其他几个人。”
“你居然记得啊!还记得这么清楚!”裴君略显吃惊。反倒是家明像是意识到什么了,就没再接着话茬说下去,又转过头去看自己的书。裴君依旧托着头,捏着手中的圆珠笔指着家明的额头,皱着眉:“你当时就像全世界欠你几百万一样黑着一张脸,你这样可不行的。但是——”
“但是什么?”家明还是看着自己的书,接着她的话问了一句。
“但是没想到你记性那么好啊!”
“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
“切。”
上课铃适时地响起来了。一个短暂的课间,两个人时常就这样在座位上,各自看各自的书,偶尔说上几句。家明为这铃声而感到高兴又有些小小的失落。
时间悠长如同裴君提起的家乡的小河,曲曲折折像极一段心事,但又清澈如昨。转专业时,系主任的办公室里挤了六个人。家明还被离别及对未来的担忧所影响,那段时间不喜欢说话,独来独往,整个人阴郁,拒绝别人的好意,只是对原专业的舍友抱有好感,过渡的一周时间里,时常跑回去。
夏天午后一点半的阳光,像是筛过,稀薄,透亮仿佛有焦糖的味道。微风吹过一楼的走廊,走廊外的阔叶榕微微晃动。那段夏天现在想来仿佛不再粘腻,却带有一种薄荷的清凉感。
午后安静极了,像另一个夜晚,只是明亮太多,却一样诱人入睡。家明冲完冷水澡后躺在竹席上,背部一阵冰凉。
裴君应该也在午休,夏天的她总得午休,周末时更是睡到四五点。
而家明只是在看书。有时他宁愿两点半的时候穿过校园去图书馆借书。还有一个小时,他就打算起来去图书馆了。
图书馆里没什么新的书,好在旧书也都还经典,不至于把时间消磨在无所事事中。家明翻了好久,终于在日本文学区停了下来。
“凌晨四点半,看见一树海棠花未眠。”
家明脑海中第一个浮现出来的句子。川端康成。他唯一喜欢的日本作家。后来家明也曾想过自己对感情的理解是不是因为川端康成的文字所展现关于美的感受。
是啊,美总会消逝,拥有也只是一个时间的概念。花的凋谢才让花的美有了价值。但是人不一样,生活比自然对待一朵花要残酷太多了。看着一个人变老是怎样的感受?于是正值美好的死亡似乎也就可以理解了。对,是樱花。它只有最美的时候。
拥有也只是一个时间的概念。那,最美好的一段时间便够了。
家明好像从没有在图书馆遇见过裴君。班里的其他同学倒是遇到过,两人隔着书架微微点头。在很多人眼里家明也许就是一个沉默的人。
“在我心上用力地开一枪,让一切归零在这声巨响。”
家明的手机铃声响起来了。
“你在哪里啊?”裴君刚睡醒。
“图书馆。”
“你回来了吗?”
“还没,不过差不多了。”笨拙的防备。
“那太好了,你帮我借本书吧,我不想跑过去。”
“可是我的借书限额已经满了。”
“呃,那你要回来了吗?”
“还没。”
“那等我一下,我现在过去。”
家明一个人在图书馆外面的石凳上坐着。芳草萋萋。刚来到这个学校时,他特意跑到图书馆去看了看,没有一开始想到的杜鹃花,后来才知道那些花早就枯萎了。所幸的是图书馆外的青草地,时常有人在那里借着树荫看书。阳光稀薄,初秋时节最是宜人,不过家明不喜欢,他觉得那样很伤眼睛。
“不懂风情。”裴君曾这样说过家明。
“难道不是吗?在这里看还不如回宿舍躺着。”
“我发觉你真的挺无趣的啊!”裴君皱着眉头,伸出手指着家明脑袋。这次她没有戳上去。
“我觉得单纯躺在这里比在这里看书有趣多了。”
“哈哈哈哈,这才对嘛”裴君笑了起来,似乎没想到家明会这样说。这时家明才明白为什么以前书上会说眼睛像星辰。
“等我一下哈。”裴君拍了一下家明的肩膀便跑进图书馆了。家明这才回过神来。他发现校园在经历了灼人的午后开始又变得热闹起来了。身旁的老榕树枝叶变得层次分明了,新叶的嫩绿从墨绿的叶丛中冒出来,像是水彩的层叠,错落在校园的榕树一层一层地堆叠这个夏天特有的生命力。而操场的尽头是一座小山,家明从未去爬过。在山丘的顶端可以俯视整个校园,这个时候日光还未完全淡去,在山丘的底端是一片阴影,家明不喜欢那里。他有时喜欢一个人出来散步,偶尔会遇上裴君,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操场上兜着圈,夏日的傍晚日落得很晚,晚风却来得很快。如果一定要选择什么来代表这段时间的话家明应该会选择那些夏日的傍晚,就像今天一样。
“好了。”裴君看到家明后的第一句话。
“走吧。”家明站起身来便要走了,下了楼梯便是足球场。裴君打开她蓝色的伞,示意让家明靠近一些,对裴君来说,下午的阳光还是挺毒辣的。
“不用了,我又不怕晒。”家明摊开双手说道,他不在乎自己是否会被晒黑,相反他更喜欢这样的时刻,夏天本该就有这样的生命力的。于是乎两个人就这样沿着跑道,走过喧闹的球场,在各自宿舍楼下就分开了。家明已经想不起一路上聊得是什么了。他赶着去打球,而每次去打球的路上总会遇上打饭回来的裴君,两个人相视一笑。有时家明总觉得两个人好像太过客气了。
对着宿舍区大门的右边第一栋宿舍三楼便是班里女生的宿舍,而男生的宿舍在他们隔壁,中间隔着一条通道。那里风景似乎很好,很多人走过那里的时候总会习惯性心不在焉地抬头看看。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底心如小小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底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诗歌课有时是一堂很有意思的课。老师时常用一种夸张的语气来表达自己对诗歌的理解。朗读的腔调像是演讲一般。大多数人都想着中午吃什么的问题。家明则在翻看注释。裴君突然拉了一下家明的外套帽子。他倚着椅子轻轻往后靠,眼睛还是看着前面,微微侧过头问了一句:“怎么了?”
“好美啊!你不觉得吗?”
“什么?这首诗吗?”
“是啊!你什么时候也为我写首诗呢?”
会有的。
“我?还是算了吧!”
那也是个冬天的上午吧。像现在一样令人感到寒冷。有没有下雨呢?阴天还是晴天?家明完全没有印象了。他突然发觉在知道裴君结婚的消息前,他已经好久没有想起她了。似乎忘了该如何去想她。
以前午后的电话里,裴君似乎总没有睡醒,就躲在被窝里给家明打电话,也总是闲聊。
“每天早上都好困,你能不能帮我买早餐啊?”
“不能,你自己买。”
“为什么?”
“你不是很多男的准备约你,要帮你买早餐吗?让他们买就好了。”
“但我想让你帮我买啊!大家同桌一场嘛!你帮我买杯豆浆加个包子就好了!”
“不要,你自己买。”
“好了,好了,我自己买!”
家明急于摆脱这种莫名其妙的情绪,舍友偶尔会开他玩笑,让他抓紧点,不要那么傻!甚至还给他出谋划策,但家明却总是笑着告诉所有人:“不可能的啦”。但心底却总会有那么一些小小的挂念,路过裴君宿舍楼下时,总会抬头看一下。后来总会在宿舍区门口遇到裴君。舍友们慢慢也就不再叫上家明了。这似乎成了一种习惯。
只是习惯永远都意味着那源于一次情绪的波动。
拍毕业照那天家明没有和裴君合影。他和班里的人合影,那些认识的,熟悉的,陌生的,其他系的朋友,喧闹了几个小时到最后扯下领带时他们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很多年后他开始为当初的幼稚感到可笑。
全部人都在奇怪一件事——怎么突然间家明和裴君就像陌生人似的不在说话了。他们重新说话时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了。裴君在那条和家明走过无数次的校道上再次和家明聊天时是考试结束后的那天。
“怎么这么晚?”裴君先开口了。
“考试的电脑出了点问题,重新做了一遍题目。”家明试着挤出一个故作轻松的微笑,只是言语干瘪而无力。
两人像从前一样并肩走过校道。路口拐弯处的榕树枝叶在午后干燥的风中微微颤动。
“听说你分手了?怎么回事,之前不是一直很好吗?”
裴君将她的卷发剪掉了,齐肩的长发扎成马尾,打着那把蓝色的雨伞。她似乎还是从前那个她,又似乎有了什么变化。家明说不上来,他也不能停下来去直视她的眼睛,去问些什么。他们之间似乎有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隔阂,没有那一句言语能把家明带回从前,带回从前可以聊好久的电话的那种生活。聊着自己喜欢的衣服,自己的高中生活,还有裴君喜爱的蜡笔小新,可是亲爱的裴君,家明总是忘记自己讲了什么了。而现在家明明明知道不该去问,却还是问了。
“算了,不说了。就是不合适而已。”裴君顿了一下,只是闪过一个似乎苦涩的微笑。
“对了,你什么回去?下个学期还回来吗?”裴君转过头笑着问道。家明喜欢那充满笑意的眼睛。这也许是他见过最好看的眼睛了。
“过几天吧,收拾一下行李打包回去就准备走了。下个学期应该不回来了,除了回来拿毕业证参加毕业典礼了。你呢?”
“也一样吧。时间过得好快!你看,当时转专业过来时第一次班会我们还在那里吃过饭呢。”裴君指着路旁的小店。
“我还记得当时你让我多吃一点,说男的就得多吃。”
裴君咯咯地笑了起来。“你总是记得那么仔细。”
那次班会是中午开始的,全部人集体外出,结果到最后变成三三两两地各自回来。那时的九月还明显带有夏天的感觉,阳光在下午五点半时开始稀薄,回到学校是已经是六点十几分了。家明拘谨,裴君则自然地张罗着一切。
“还好吧,也就那么些事而已,不难记。”
路似乎比平时短了很多,很快又到了宿舍楼下了。
“再见!”
“再见!”家明独自走过裴君宿舍楼下。
他们最后一次说再见是大半年后了。毕业聚餐,只有几个人喝得酩酊大醉。最后的一个夜晚,家明和裴君各自在人群中玩手机打发时间。从KTV出来时才十点,而家明和另外一个朋友在外面聊到一点多才回到宿舍。聊到这几年的生活,一些特定的人,只是避开了裴君。
“其实今晚我还是挺想喝酒的,尤其是现在。”
“你不是不喝酒吗?”
“就是感觉而已。”
“其实你应该喝一杯,喝一杯会好很多。”
“哈哈哈哈,十足的仪式感是吗?”夜色袭人,夏天的夜晚在校园里也难以安静,毕竟毕业的不止家明他们几个而已,时不时总可以看到有人回来。
那天晚上,家明回到宿舍躺下时,外面传来一阵声音——“我爱你!”
“神经病!大半夜表白,明天被人认领都不知道”舍友把头探出蚊帐外骂了一句。宿舍几个人包括家明顿时笑了起来。
第二天领毕业证是在平时上课的教室,但最后一次家明的同桌不是裴君。舍友不识趣地坐在了家明的旁边,几年来全部人习惯了家明旁边是裴君,但毕业在即大家反而没怎么去注意。领证,和辅导员合照。一个简短的小仪式后大家就散了。舍友随手背起吉他就走了,他是第一个走的人,临走时就说了一句话:“到时结婚记得通知我,大家聚聚!”走出教室时,家明看到了裴君。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是先看了一下教学楼外的风景,看到了网球场边上的向日葵,才回过头来看裴君,假装自己才刚刚看到。裴君穿着米色的小长裙,依旧扎着头发,后来的她似乎再也没有烫过头发了。
“毕业快乐!”裴君先开口了,淡淡的微笑。依旧自己一个人。
“嗯!毕业快乐!”
“嗯……”家明再次开口,但终究没有说出些什么来。
“嗯?”裴君歪了一下头。
“一路顺风。”家明笑着说。
“谢谢!再见!”
七月流火的中午,裴君撑着伞的身影消失在灼人的日光中。他甚至都不知道是他先离开学校还是裴君先离开学校的。
后来裴君偶尔有打电话给家明。间隔了几百公里和一段漫长的时间。家明却慢慢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们的生活在离开大学后就失去了联系。每一次电话联系,家明总得叮嘱裴君好好吃饭,善待自己的胃,才能变胖一点。“知道啦!”
只是家明再也没有见过裴君,毕业那天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而他们之间自分离后最近的一次是——裴君到他的城市旅游,但依旧没有见面。
他们没有正式的开始,连正式的结尾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