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602年,万历三十年2月,某日,清晨,文渊阁大学士沈一贯溜达到单位上班,走到大门口定睛一看,不由倒抽一口冷气。
他看见大门口了五六个人,个个头戴玄色纱帽,身着绯色官服,手里提着一串羊角大灯笼,上写着三个宋体朱红色字——
司礼监。
看样子这伙人大约卯时就来了,一直等到天亮,这几个灯笼还没熄。
嗯哼?老夫今天出门没看黄历,难道要出事?
沈一贯,字肩吾,又字不疑、子唯,号蛟门,明史说他,枝拄清议,好同恶异。
简单说,一个不太耿直臣子,喜欢同党,讨厌异己。
今天寅时,沈阁老从床上爬起,刷牙洗脸,出门上轿,穿过劈柴胡同抵达皇城。然后下轿步行入东华门,过金水桥,一路向左,最后才抵达南城根下这所房子门口。
那房子属于明皇宫的外朝范围,为明成祖所设,名其为内阁。
沈阁老本来该在卯时到达内阁,向内庭递交名牌,此称之为点卯。之后,他要跟六部的官员一块排队进入奉天殿,等候皇帝的出现。
此之为上朝。
这是本朝公务员们忙碌一天的开始。
时间还真是挺紧张的。
不过现在已是辰时,沈一贯迟到了,单位门口又围一圈人,个个看上去都气色不善,沈一贯不慌不忙,先从袖子拿出块烧饼,咬得嘎吱脆。
辰时就是朝食之时,不管要出啥事,先填饱肚子再应付。
他一边往嘴里捋芝麻,一边想,一大早的司礼监这伙来内阁干嘛,皇上昨晚起夜时有了想法,现在要传达?
沈阁老已经误了点卯,为啥他不进内阁,还站在门口从容不迫的吃烧饼?
本来是该上朝了……
如果在成祖,仁,宣时期,身为文渊阁大学士现在才到朝,论律至少也是扣光年终奖。
不过本朝本来就不太一样。
大大不一样。
因为皇上还没起床……
本来应该坐在奉天殿里皇帝,现在还赖在床上——这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位皇帝自万历十五年起,已经罢朝十五个年头了!
先不说皇帝。
司礼监又是干嘛的?
明太祖时期司礼监的职能是“掌宫廷礼仪,凡正旦、冬至等节,命妇朝贺等礼,则掌其班位仪注及纷察内官人员违犯礼法者”。同时兼打扫卫生,朱元璋曾说:“此曹止可供洒扫,非别有委任,毋令过多。”此时司礼监权力很小,还受到限制。
明成祖朱棣称帝以后为了搞特务政治,抛弃了太祖皇帝“内臣不得干预政事”的原则,公开任用了一大批宦官担任要职,司礼监的权力开始膨胀。
到了明宣德年间,宣宗皇帝设立内书堂,教太监认字,司礼监设提督、掌印、秉笔、随堂等四个职称,凡皇帝口述命令,例由秉笔太监用朱笔记录,再发六部执行。
至此司礼监开始和内阁有了工作关系。
皇帝收到的题本会由司礼监转呈内阁。
明代奏书一律称题本,奏折是清朝以后的叫法。
内阁会就题本的内容用蓝墨水写上建议,以小纸条的形式贴在本子上,司礼监再送回给皇帝,此为票拟。
皇帝看看票拟,有想法就批上想法,没问题,就用红墨水批个准,谓之批红,然后盖上大戳,再由司礼监下发六部。
正统时期之后,皇帝越来越懒,对内阁的票拟一般都是准准准,少有回驳,后来写个准字都觉得累,索性跟司礼监说,没啥要紧的事,准字你们代批就得了。
司礼监取得批红权后,跟内阁分庭抗礼,互相制约,由此形成的明庭提案——决策机制,从明正德时期直至明末没有大的变化。
回到现场。
沈一贯见五个司礼监公公手提灯笼,横在内阁大门口,觉得来者不善,随即开始辨认些面孔——
我那位小伙伴来了吗?
他来了就先跟他说话——
上文说到,明朝从提案到决策已经由内阁跟司礼监承包了,因此内阁跟司礼监的关系非常重要,尤其是内阁首辅大学士跟司礼监掌印大太监的关系更是重中之重。
如若这俩关系很紧绷,大太监有意要为难大学士。票拟去一本否一本,提案立一个毙一个,那就像宪政体制下府,院之争,最后行政瘫痪,政府停摆,大学士就得下台,大太监也得滚蛋。
可如果大学士跟大太监的关系很好,尤其是能干的大学士和乖觉的大太监并肩作战,就会发挥1+1大于2的效用,整个国家都会被这俩收拾的妥妥帖帖,整理得井井有条。
在这种cp面前,皇上是阿猫阿狗都无所谓。
本朝初年的张居正+冯保就是这么一对标配,尤其在驱赶大学士高拱的战斗中,这俩一套双打分进合击,战斗力令人刮目相看。
高拱字肃卿,号中玄。汉族,新郑人。在翰林院做编修时,有一次跟同僚们去给当朝首辅严嵩贺寿,严嵩出来接见他们时,大伙都很紧张的起身肃立,他却在掩嘴偷乐。
严嵩奇怪的问他:“你乐啥啊?”
高拱说:“见相公出来,不由想起韩愈一句诗“大鸡昂然来,小鸡悚而待。
严嵩忍俊不禁,破颜一乐,大伙都笑成一团,气氛瞬间轻松。
简单来说,这人十分胆大,十分自负。十分有行动力。
他给隆庆皇帝当过老师,隆庆皇帝对他很敬重,他出任内阁首辅时一方面励精图治,政绩卓然,另一方面,他以才略自许,负气凌人,“性迫急,不能容物,又不能藏蓄需忍,有所忤触之立碎。每张目怒视,恶声继之,即左右皆为之辟易”,很是专横跋扈。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老被欺负的内阁次辅张居正偷偷跟司礼监秉笔太监冯保眉来眼去。
俩人对高拱都一肚皮鸟气,于是暗中结成统一战线,等待机会反戈一击。
隆庆六年(1572年),五月,隆庆皇帝驾崩,本朝天子即位,是为万历皇帝,时年十岁,先帝临终前托孤于高拱,张居正,高仪,高拱位列其首。
而同时,先帝又指认冯保为司礼监掌印太监,这也是群阉之揆冠。
高拱对此很不满意,顾命三大臣并肩站,怎么又挤进了个顾命大太监?!大明朝从无此例!
他上书要求归司礼监之政于内阁,百计驱逐冯保,内阁与司礼监的关系剑拔弩张。
万历帝生母李贵妃,及先帝原配陈太后觉得主少国疑之时要以安定团结的大局为重,便以皇帝的名义颁布上喻:
不争论,一切按过去的方针办。
而此圣喻意在维稳,高拱却不以为然——
他强项得太久了——
数年来独断专行的惯性使高拱没能在关键时刻审时度势,没有意识到失去隆庆帝的庇护之后,他的政治生命已岌岌可危。
他冲到隆庆帝的灵前,哭天呛地说:“十岁太子,如何治天下!!”
这话听着邪乎,本意只是借对先帝的悲痛抒发对本届政府的不满:
小皇上还小嘛,治理国家要怎么能不听我们老同志的意见呢?!。
然而一旁张居正不动声色把它抄在了小纸条上,并附上了处理意见。
这话写在纸上之后,突然邪乎大发了:
十岁子,何以为人主(皇帝)!!
这张小纸条传到李贵妃和陈太后面前,两寡妇一起炸毛:反了反了!!!目无新君——大行皇帝尸骨未寒,高拱你就疯特了?!!
这小纸条随即又被传到了新任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冯保手上,他一看:“嘿嘿,第一次行使权力的感觉棒棒哒……
他那拿起红墨水笔批了两字———
当这张小字条从司礼监再回到高拱手里时,他顿时眼前一黑,手足冰凉,倒地不起——
内容已经变成了这样:
高拱:十岁子何以为人主!
李,陈二寡妇:“高拱丧心病狂了!!”
张居正:“让高拱滚蛋!!”
批红:“朕说:让高拱滚蛋!!”
批红之后的题本就是圣旨,天宪在上,大明朝严密的组织制度彰显威力,高拱强项一世,怂包一时,毫无反抗能力,只得上表请辞。
两宫太后并无挽留之意,于是高阁老默默卷了铺盖萋萋惶惶地回到家乡,在写了本《我跟张居正.冯保明争暗斗的岁月》——《病榻遗言》之后,在万历五年,以致休大臣身份逝世。
这就是本朝初年,张居正和冯保的光荣战绩。
不过由于这对小伙伴配合的太默契,以至于本朝天子在童年时严重缺乏存在感,幼小的心灵蒙上了阴影,万历十年,进入青春叛逆期的皇帝对他俩彻底清算……
这是闲话。
和张居正一样,沈阁老在公公团队中也有自己的小伙伴,此时司礼监的掌印太监田义就是他的亲密战友。
他定睛看了一圈,没看到战友的身影。再仔细一看,哎呦喂!这一位——好漂亮啊,柳眉飞燕,沁水双瞳,肌如凝脂,色似牙雕,这是……
这位美人也看见了沈阁老,立时分花扶柳般走来,盈盈下拜——
“沈阁老,您早啊,小的孙海给您见礼。”
嘿嘿,沈阁老这下看清了,这就是皇帝身边的小珰,名列十俊之一的孙海。
他赶紧还礼,嘴还客气,:“孙公公,您早,您辛苦……”
孙海笑得媚态横生,哪里哪里,沈阁老您才辛苦……
沈阁老心里暗啐一口,有你辛苦?你是白天躬勤王事,晚上被皇上躬勤,朝中白玉柱,社稷老干部——
十俊是什么典故,孙海又是何方神圣?
话说本朝天子是个惨绿的少年。出生时他的父亲隆庆尚在潜邸,祖父嘉靖皇帝一心修玄,迷信所谓“两龙不能相见”,绝少去裕王府探望,儿童时代的万历从未感受过祖父的关爱,直到5岁,他才得恩赐名翊钧。
祖父说:赐你名字,名为钧,是说圣王制驭天下,犹如制器之转钧也,含义非常重大。你当念念不忘。
嘉靖后期建储废储的斗争不断,波云诡谲,万历眼中的父亲——裕王的面孔总在忐忑和焦虑中隐没。
在隆庆皇帝即位以后,他被立为太子,母亲李妃望子成龙的欲望和张居正至君尧舜的执念交织在一起,持续给予少年沉重的压力。
无处不在的压抑——
他曾是个听话的孩子,对于严师张居正训导,大伴冯保的规劝,无不从谏如流,在万历初年的朝局中,这个仁孝顺从的皇帝扮演着礼仪必需,其实又毫无存在感的角色。
这也是被后世称为万历中兴,大明王朝最后,也是最好的一段时光
这段时光一直维系到张居正逝世。
惨绿少年心里怨怼立刻膨胀了起来。
从裕王府邸一直延续到奉天殿上都无法摆脱的两团阴霾。
一个是张居正,一个是冯保。
万历十年(1582年),张居正死于任上。万历十年十二月,江西道御史李植上疏弹劾冯保当诛二十罪。浙江道监察御史王国则上疏,力言冯保欺君误国之罪十条,条条罪大恶极,应按法重处。
此正中少年天子的下怀。
他迅速罢免了冯保的一切职务,将他赶到留都南京去混吃等死。
而在草拟圣旨之时,他忽然又忐忑地询问身边的张鲸、张诚:若大伴上殿来,朕奈何
如果我那个冯大伴上殿来,我该怎么应对?
乾清宫中的灯火闪闪烁烁。
少年天子心中的畏惧影影绰绰。
身边人连忙劝慰——
既有旨意,他岂敢再来。
万历恍然大悟过来:
对啊,我是皇帝,天下本是我的,天子的权威不可以违拗的,本来就该如此!!
万历帝雏凤初鸣,天威大振,驱逐冯保后,调头开始清算自己的恩师张居正,先剥夺其的“太师”荣誉,再撤销“文忠”谥号,迫夺生前所赐玺书、四代诰命,而且更进一步抄检家产,张居正的大儿子被逼自杀,小儿子被流放。皇帝怨毒犹自不解,还将张府四门堵死,高墙封闭。可怜满门妇孺撤退不及,被堵在院内,因为水米不给,饿死了十一口人。
冯保和张居相继被清算后,皇帝也曾积极的投身国政之中,试图成为符合传统标准的明君。
很快他就发现帝国太庞大,机制也太庞杂,皇权由高处落入细节就必须依靠技术官僚,而官僚们个个伎俩狡诈,以天子之威,也无法驾驭随心。
挫败感使万历对曾经训诫他的权威更加怨怼:
这世界和你们说得不一样。
皇帝痛恨权威,讨厌道貌岸然的官僚,他开始消极怠政,先是不上朝,然后又对内阁上奏的题本总是留中不发,不做批复。
或许是为了补偿压抑的少年时代,天子将旺盛的精力投入到了另外两件事里,一是聚敛钱财,二是追逐声色。
尤其在追逐声色方面,皇帝口味日趋猎奇。先是日选九嫔,女人玩腻之后,他看到俊秀的小太监,忽儿见猎心喜,于是“给事御前,或承恩与上同卧起”,一气儿睡了十个小珰,并且将他们列号称“十俊”。
皇帝荒唐的行径引得言官的弹章雪片一般滚地而来,先有卢洪春痛斥皇帝种种荒淫怠政,好酒贪杯,后有雒于仁上《酒色财气疏》骂他“幸十俊,开偏门”,男女通吃。
对此,万历厌怠地回答说:"说朕好酒,谁人不饮酒?又说朕好色?先生们没有妻眷壁宠?”
他将卢洪春和雒于仁削职为民。
——大老官儿动不动拿道学面孔来训斥朕,其实谁私底下不是营营苟苟,男盗女娼——
谁都一样,张先生也是如此——
皇帝我行我素。
时过境迁,少年天子已经进入了中年,可他依然以离经叛道的面貌将自己永远封闭在了青春期。
这还是闲话。
书归正传,沈一贯说:“孙公公。你不在龙榻上随王伴驾,这么早就为王前驱所为何来啊?!
孙海:“哎呦喂,沈大人你说什么呢,老讨厌了——其实是这么个事儿,皇上今身子大安了,想起昨天下午在西暖阁跟您下的那道旨意,多有乖缪,所以想拿回来再参详一下……”
沈一贯想:“皇上身体大安了?昨天的上喻?哎呦不好,这两件事凑一块可是大大的不妙了。”
故事又得从昨天说起。
昨天 1602年,万历三十年2月,某日 下午,沈一贯被司礼监小伙伴田义急急召入启祥宫后西暖阁。
趴在床上的皇帝面如金纸,精神萎顿,说,沈先生啊!朕这身子骨看样子是不行了啊——!!
沈一贯赶紧噗通跪下:“别别……陛下您春秋鼎盛,圣寿还长,千万别胡思乱想……”
万历:“哎表安慰,朕的身子骨朕自己知道,病了这么多年,以至于不能视朝,这几年也都辛苦你了……”
沈阁老这句话一勾,顿觉心中五味陈杂,不由涕泪交下……
万历皇帝不上朝是因为身体不好吗?
解释不清。
在万历十三年,四月,那时皇帝还能从皇宫出发,步行去天坛祈雨。那时身着青袍的他英姿飒爽,“天行骄健”,一切正常,八月,皇帝骑马玩耍,似乎受了小伤。至此身体突然病变,每况愈下。
在万历十四年,九月,年仅二十四岁的皇帝就传谕内阁,说自己“一时头晕眼黑,力乏不兴”,九月十六号后,罢朝半个月,连孟冬节祭祀祖宗,都得请人代劳,此为本朝皇帝怠政的肇始。
万历十四年,三年一次的丙戍科殿试开科,天子亲点的考题为“无为而治”,对于二十四岁的皇帝来说,这样的考题背后隐藏的心理动机确实耐人寻味。
爰及姜女,寡人有疾,有大臣猜测——“肝虚则头晕目眩,肾虚则腰痛精泄”,规劝皇帝留神不要“以目前衽席,而忘保身之术。”
皇帝是在女人身上熬成了药渣,晚上自个睡睡就好了,再折腾,小心成药丸。
皇帝大怒,分辩说朕真的很痛苦,你们还要逼朕去完成朝仪,“非朕敢偷逸,恐弗成礼”。
你们诽谤朕躬,你们才药丸!!
可任凭皇帝怎么解释,大臣都以为他是要不是因为纵欲过度而虚弱,要不就是为了偷懒了而装病。
他真的装病吗?
后世所知,万历生前“背微驼,腿部残疾。”根据发掘定陵的尸骨检测报告,砖家推测说,可能是有患有严重的休门氏症,这种病通常是在青少年时期开始出现,多见于男性,随着病情加重,脊椎骨排列移动错位,会压迫脊椎骨间的神经,所以皇帝会经常感到“足心疼痛。”
如果砖家没错,那万历真是病得很重。
这种病痛深入皇帝的潜意识,有一天晚上,他甚至梦见有一只斑斓猛虎咬掉了自己的脚丫子,惊恐不已的皇帝立刻下令,将两只养在西苑供观赏之用的老虎“绝其食”,而饿死。
可怜的老虎,无人理解的皇帝。
后来皇帝索性不解释了——
——反正说他贪好女色基本也没错,万历的雄性欲望是很旺盛,到万历四十三年,53岁的皇帝还跟李顺妃弄出了永思王朱常溥,如此老当益壮,老而弥坚,任谁都不得不服。
不过在万历三十年的今天,皇帝对身子骨还没那么自信,早上起来觉腰膝酸软,两眼发黑,就以为自个真的药丸了。
他急忙下令,把内阁首辅沈一贯,太子朱常洛,太后李彩凤统统请来,然后语重心长的对沈一贯说:“朕药丸了——
在位已久,已没有什么憾事了。我将太子托付给你,先生大材,此子能辅则辅,不能辅……
沈一贯:“嗯——嗯?!!”
万历:“咳!!也要尽力辅佐!!
沈一贯:“害。嗷嗷嗷!!”
万历又说:“初设矿税矿监,实出不得已,因京城大殿未能完工。现工程可以叫停,矿监也可统统召回。释放囚禁很久的囚犯,因上书建言而获罪的诸位大臣都官复原职,并接受给事中和御史大夫的谏言。”万历帝言毕,太后、太子、诸王群臣都放声大哭。
沈一贯更是哭得泪泗滂沱
皇帝今天居然说了这么多人话。
我的赶紧都记下来,留档!
他拿着上谕的题本,一路小跑回内阁,向内阁同事,内阁次辅朱赓传达——
今有大事发生,皇上不行了——
朱赓:“天塌地拆,九重痛悼啊。臣悲恸万分,泪飞倾盆,皇上啊——呜呜!!”
沈一贯:“别急着哭,皇上说了,要废矿监税监!”
朱赓顿时兴奋的手舞足蹈,:“难怪今天喜鹊枝头叫,出门晴天报!原来有如此喜大普奔之事——”
沈阁老:“我去!!你还是人臣吗?!怎么老爱说实话啊”
为何一说废矿税,朱阁老就如此欢乐,完全忘记了皇帝病危这茬呢?
这又得从头说起——
本朝的税费征收一直是大问题。
明朝太祖朝时拟定的纳税田亩数为八百万亩,田赋为2700万担,之后基本上将此作为纳税的标准确定下来了,本着不与民争利的原则,商业税仅象征性的征收千分之三。
随着时代的发展,军屯被破坏,政府雇员增加,人口的增长,都使得开支变无比巨大,而税赋却由于太祖成制而无大的增长。
大约从正德年间开始,随着宫女和宦官人数增长,明王朝宫廷开支出现了困难,皇帝常常感到手头紧蹙,他时常向户部讨要银两,而且在一些大的开支上拒绝动用宫里的钱。
钱不够花,而自耕农已不堪负,农税不能再加,万历皇帝只能把主意打到蓬勃的工商业上。
他决定开矿禁,征矿税。
万历二十四年(1596年)六月,皇帝派出了第一拨采矿的太监,御马监的鲁坤带着户部郎中戴绍科、锦衣卫杨金吾前往河南开矿,又派承运库太监王亮同锦衣卫官员张懋中前往北直隶的真定、保定、蓟州、永平开矿,从此皇帝从皇宫大内陆续向全国各地派出矿监。
在派出矿监的同时,皇帝又向各地派出税监,而且是一人身兼两职。
矿监收的是矿税,税监收的是榷捐。
开矿税原本是开发矿脉后,向国家缴纳的税款,由于矿监都是皇帝的亲随太监,不懂地质堪舆,没法真得去挖掘矿产,于是只好使用勒索手段,如任意指定富户,诬称屋中地下有矿苗,不缴纳钱款,房屋就要全部拆除,或开矿时挖掘不到时,就将附近的商家控以“盗矿”,必须缴出全部“盗矿”的赔款,
至于榷捐就是派税监征收各种苛捐杂税。
一时之间,从张家湾、卢沟桥到京杭运河,以及长江沿线布满了面对商人征收商业税的税使,商人的生活从来没有像这般局促。
当利益侵害到齐(山东),浙,楚(湖广)士绅阶层时,矛盾就爆发了。
皇帝的税监动了官僚的奶酪。
由于明太祖以来对于生民乐业刻意优容,千分之三的商税都从未真正落实,所以从嘉靖朝开始,商品经济蓬勃发展,商人手面日益阔绰,日耶动用超过百万两资金的现象已经成为平常。
尤其楚,齐,浙商绅们富可倾国,他们选出乡里材质秀淑的子弟,用充裕的资金培养起来,通过科举,送往朝堂。
文官们由此分成各种乡党:
内阁首辅沈一贯,次辅朱赓都是浙党,给事中湖广人官应震、吴亮嗣、黄彦士为“楚党”,以给事中山东人亓诗教、周永春为“齐党”。
虽然文官党派平时相互掐架,遇上阶级利益的敌人税监矿监,立刻一致对外纷纷上书痛斥,称经济被过度掠夺,今天矿场遍天下,生民罹其毒。又呼吁保护环境,矿使出,破坏天下名山大川灵气尽矣,恐于圣躬不利。又抨击税监个体贪赃枉法“大珰小监,纵横绎骚,以供进奉。大率入公帑者不及什一,而天下萧然,生灵涂炭矣。”
嘴炮打完了不够,又发生武斗。
苏州织造太监并兼管苏州税务孙隆,在苏州各交通要道设立关卡,向商贩征收重税,以至于行商小贩不敢转运,税源日渐稀少。孙隆见状,又强行向机户征收高额税金。规定每张机纳银三钱,产纱一匹纳银二分,产缎一匹纳银五分。
许多机户被迫关门歇业,不少人饿死。苏州的上万市民们被迫走上街头,发动广场暴动,民营业主葛贤登高一呼“赶走孙隆,杀死税棍!!”愤怒的群众打死了孙隆的爪牙。孙隆见势不妙,吓得跳墙逃往杭州
各地人民革命斗争风起云涌。
有山东临清人民反矿税监马堂的斗争、江西景德镇陶工反税监潘相的斗争、北京西山煤窑窑工反太监王朝的斗争、云南人民反矿税监杨荣的斗争等等……
各地官员也行动起来,支持商户的正当要求,把矿监税监统统驱逐回京。
士绅集团跟阉党的斗争由此开始,于明王朝共始终。
其实,徽商浙阀湖广富户等,赖国家修养生息之便,经营壮大,获利百万却不向国府缴纳一文,民间资本主义萌芽蓬勃生长,明朝政府却财政用度日益拮据,确实很不合理。
然而皇帝不设立规范的商税制度,只是指认亲随太监,无节制的剥削商人,手工业者,以至于矿监所到之处,民穷财尽,“鞭笞官吏,剽劫行旅,商民恨刺骨”。又将聚敛来的大笔钱财绕过户部直接输入自己的私囊——内承运库,以期按一己私欲随便支配,这嘴脸也足够无耻。
而且文官们反对税监矿监,还有个重要原因。
出于读书人的良知。
从历史上看,统治者每次推出新税法,都使对人民的负担加剧——
天朝之宇内,权力只对上负责,不对下负责,搞新政策,就意味着给胥吏们提供巧取豪夺的新工具,从汉武帝时桑弘羊的算缗�,均输,到王莽的六绾,五易,宋神宗时王安石青苗钱,以及后世清代的厘金,无一不落入执行困局——政策开始或许设计良好,可一旦执行,官吏们就变幻出各种招数,盘剥聚敛,层层加码,最终弄的富户凋零,小民破产,天下赤贫。
——上有好者,下必甚焉,苛政之下,无缝不透,
胥吏如此,太监何堪?
文官们强烈抨击矿税之弊,也说的切中要害——
——陛下您不听政视朝,自称静摄群臣,无为而治,就请让小民休养生息,不要派太监巡视组以各种名义抢钱!!
唯有让利于民,不干涉市场,令人尽其才智使百业自由滋长,方是无为而治的真谛!
占据道德制高点文官们雄辩滔滔,理正辞严,万历皇帝只好装聋做哑,将上书的题本统统留中,然后太监照派,钱照抢。
文官一路嘴炮升级到把皇帝比作桀纣,将税吏比作虎豹,他还是置之不理。
皇帝没有听从文官的谏言,也不愿处罚责骂他的言官,他隐于西苑,日益沉默,成了不朝,不
大明从此凡一十三年进入了孟森老师所说的“醉梦之期”。
这是后话。
今天,万历以为自己要龙驭上殡,所以废除矿监税监——反正抄来也没空花了,这种人生境界,跟路易十四的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可以等量齐观吧?
如果这两大弊政真得废除了,那皇帝执政期间最大功绩一定是万历三十年他的死去。
所以沈阁老和朱阁老一起欢欣鼓舞,以至于以手加额曰:“解天下倒悬!”
呵呵,欢乐的时光总是过得特别快。
幸福的缱卷也只有一晚上而已。
当天沈一贯和全体内阁成员抖擞精神,将废矿监税监,释放政治犯的上谕整理成文件,工作到挑灯时分,回家已是深夜。
沈一贯唯恐有变,小睡一会,天色未明就匆匆赶来内阁,想将上谕抄发六部,不想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被人堵在门口。
辛辛苦苦夜不眠,一觉回到解放前。
这可不行,非得硬顶回去不可。
天子口谕到了内阁抄录为文件,再下发六部,以邸报公诸天下,便有了法律效应。皇帝自己也不能违背。
如若朝令昔改,天子威信何在?!我不能执正朝纲,又如何忝持宰予?
沈一贯双手紧攥,一心抗命,开口道:哎呀,昨天的上喻已经抄录完毕下放六部了,皇上有啥新想法,只能另具旨意了。”
孙海呵呵一乐:“沈阁老,您别蒙小的了。跟您交代实话,皇上今儿起来,就派内侍二十人,分三班,至内阁和六部,六科给事中索要上谕,您这儿只是第一波,皇上说了,昨天的上谕,没发得要回来,发出去也得收回来!不缴回内苑,我们都不能完差!!
沈一贯心里咯噔一下,哎呦喂,这皇上这是铁了心要胡来,这如何是好?
就在僵持之际,忽然沈一贯身后闪出一人,嘴里冷哼:
嗯哼?!!小孙公公,你带这么多人堵内阁门口,杀气腾腾,气势汹汹,莫不是要开打?!!
沈一贯定睛一看,见一位大员身着绛色官袍,一品仙鹤补服,两翅乌绡纱冠,眉如卧蚕,目如朗星,堂堂一表,不怒而威,不是别人,正是内阁中的东林大佬,沈鲤,沈龙江。
沈鲤字仲化,归德府(今河南商丘)人。史书中说他,身长臂强,方正刚介,有乾坤正气,是伊洛真儒。
简单的讲,这人个子很猛,火气很爆。
话说沈仲华两步走来不丁不八,横在沈一贯跟孙海之间,攘臂厉声:别说你奉了皇帝的口谕,就是你手上有皇帝的御笔手谕,六科言道,也有封驳之权!你待怎的?!
原来明太祖废中省,罢丞相之设,将丞相之权分于内阁和六部,六部又设六科,每科各有给事中一人。给事中品序不高,职权却极大,独立于六部之外,不仅能够稽查六部百官之失,还要充当各级考试参与官,对于六部下达的命令,如有不妥,即使是圣旨也可以封还执奏,此谓之“封驳”。
沈鲤句句言在成法,孙海被顶得一愣,忽儿笑道:“我奉口谕是追回昨日的上谕,上谕下发到六部才是圣旨,或履行或封驳自由六科言道做主,不过,嘿嘿。现在嘛”
他一指内阁大门——
我猜,这上谕的文稿一定还在阁中,此时陛下圣心有变,意欲取回,两位相公岂可与君父为难?!
需知皇帝奉天承运,抚有四海,这是皇权之道统,而内阁六部代天执守,襄赞协理,是士大夫之治权,沈鲤说上谕落如六部公布天下则不可追回,这是用治权压道统,而孙海抓住文件交接的环节,认为臣子当唯君父之命,圣谕既然还没有具文发布,就可以索回,这是用道统压治权。
双方立足同一政治原则的不同角度,针尖对麦芒,相持不下,如此情形,差几已成明版宪政的府,院之争。
突然,沈鲤过来抓住孙海的一双柔夷,喝道:“你也别猜,来来来!跟我进内阁,你自个搜检!”
孙海顿时面如土色——
内阁岂是太监能进的地方!
当年太祖立下禁律,——内侍妇人干政者死。还将此律铸成铁牌,立于内阁门口以为威慑,正统年间有位前辈太监权倾朝野,有意使爪牙将内阁外的铁牌移走,后来擅权乱政以致土木堡之变,被京营乱刃分尸,至正德时期又有一位前辈依仗天子宠幸,操控内阁,挟迫枢臣,被称“立皇帝”,盈满招报之日,被镇抚司牵于西市,小刀碎割,寸寸细磔,凡3354刀,第一天割了一千五百刀没死,第二天又割了一千刀才断气,第三天死尸继续片,至周身之肉都碎成指甲盖大小的鱼鳞片……
太监进内阁就是死瞎了——
两位前辈殷鉴不远,孙海公公那敢越雷池一步!
他花容失色连连告饶:“别别别!这怎么话说……沈大人,不要啊,不要啊!!。”
沈鲤那里肯放,他一头把孙海往内阁里拖,一头笑道:“客气啥,进去咱们慢慢聊……”
看着沈鲤老大人不阴不阳的笑脸,小孙公公浑身寒毛一炸——这是要下黑手了!?
本届内阁共有三人,沈一贯,朱赓,沈鲤,如今只现身两人,还有一个未曾露面,莫非埋伏在内阁里?一旦被拖进这小黑屋,两个老头儿王八拳加窝心脚,将我打死当下,皇上也鞭长莫及!!
本朝文官可是出名的心狠手黑……
他几挣不脱,大呼救命,那四名伴当本待来救,忽然被沈一贯闪身而出,挡住前路。
这老头皓首如银,精气内敛,眼中光芒烁烁,摄得四名小珰不敢妄动。
本朝文官之心黑手狠可是有光荣的传统。
正统十四年(1449年)七月
大事件!皇帝被绑走了!
瓦剌太师也先于土木堡将二十万明军打得流水落花,杀兵部尚书王佐,兵部尚书邝野、等66名明朝大臣,随即又在野外俘获了稀有精英正统皇帝朱祁镇,也先狂喜之余,架着正统皇帝从明帝国的西北一路巡游展览到山海关,试图诈开关门,内犯京阙。
明朝精锐尽丧,社稷倾危,同年八月癸酉(8月23日),郕王朱祁钰摄朝朝议时,右都御史陈镒上奏请:“请杀王振全家!!”
不是他怂恿皇帝亲征瓦剌,皇帝怎么会身临险地?
不是他带着皇帝在地图上兜来兜去,怎么会让也先追上?
他领导无方,使大军水人困马乏,水源断绝,陷于死地,所以才一战即溃,他身死于乱军之中就算结了,岂得如此便宜!?
使君北狩,陷社稷于危局,大罪滔天,得拿他满门个个开刀,方能大快人心,大快人心以后,众志成城,国家可安,社稷当可保!
此言一出,各路大学士纷纷点赞,廷臣一时云集奉天殿,力挺陈镒,朱祁钰无法做决定,于是下令择时改议,廷臣保持队型不变,抗议不依。此时,王振党羽、锦衣卫都指挥使马顺站出叱斥百官,众怨沸腾之际,户科给事中王竑抄起笏板砸在马顺头上。
——笏板的长度大约2尺6寸,中宽3寸,由玉玉石制成——
一块板砖。
马顺瞬时被一砖拍倒。
众臣纷纷跟随,马顺当即毙命,一时血溅朝堂。
大伙意犹未尽,随即向郕王朱祁钰索要王振党羽毛贵、王长两人。
毛贵,王长缩在殿后不出,抱着成王大腿乞命。
大太监金英见势不能善罢,于是飞起两脚将二人踢出殿下。
两人遭一群大学士又拖又拽,连踢带打,被活活殴死。文官们宿怨泄尽,得意之余狂性大发,居然将三具尸体赤条条挂在东安门上。
成王吓的魂不附体,转退下殿时,又被一位大员赤急白眼,迎面拦住——
此人正是时任任兵部左侍郎,后来被明孝宗赞为气禀刚明,才优经济,兼资文武,茂着声猷的于谦,于廷益——
于谦:殿下,大伙是替天行道,你先赦大伙无罪再走!
成王:“我……我射你们无罪!”
于谦厉声:“嘴赦不够,立下字据来!!”
成王无法脱身,只好当场写下——大家代表正义打死马顺,毛贵,王长,是锄奸行动,革命行为,无罪有功,回头再好好奖赏——的纸条。
又招符玉郎取来传国大戳用玺,再交给于谦,传呈阁臣。
内阁大学士和六科给事中们高高兴兴地全票通过了宣称他们无罪的上谕。
文官们这此组团岔架,大获全胜。
史称——午门血案。
前辈沐风栉雨,拳攘奸佞,打死人不偿命的事迹激励着一代又一代的文官们。
我辈庭臣当以先贤为法!
沈一贯追思前烈,长须飘飘,站在内阁门前,真颇有擎天保驾之臣的风范。
正当沈鲤执孙海推,贯,拽,扯,入内阁之际。
突然事有不测,变在不虞——
有一人从内阁里疾步走出,冷不防和沈鲤撞了个仰面朝天!
此人正是东阁大学士朱赓。
朱赓,字少钦,浙江山阴人,明史上说他,醇厚谨慎,无大过。
简单来说是个老好人。
他不幸被撞,手中一叠文书如穿花蝴蝶,立刻散落一地。
这叠文书一式六份,一律纸折而成,长六寸,宽3寸,正面一折上写了五个蝇头小楷——
内阁奉上谕。
原来老好人朱赓早在沈一贯之前已经到达内阁,将昨天的上谕文稿抄录完毕,正准备交给门外随堂官呈送六部。
谁知不早不迟跟沈鲤打个对仗,两个老头撞得眼冒金星,踉踉跄跄,坐地一跤。
孙海一见上谕,双眼冒光,扑过来就抢,朱赓反应也快,身子一趴将题本护在身下,沈鲤则展开双臂,如鹰搏兔,将孙海挡在外围,沈一贯也速度赶来,运拳如风,和朱赓,沈鲤连诀一起。
孙海招一众小珰,环围而来,穷凶极恶之态毕露。
沈鲤,沈一贯,朱赓,三老头以背向抵,脚踏罡步,他们面敌阉宄,欲激浊扬清,使明廷皇宪不失,天地浩然长存!
太监们跟大学士要赤手开撕,胜负利钝非一时可睹。
千钧一发之时,“当!”内阁一声金鸣,接着连击十二下,悠悠传出。却是泰西人窦马利敬制的自鸣钟整点叩响——
午时已至。
沈大老爷喂!!!——
孙海突然一声哀嚎噗通跪地——
:“!!沈大老爷您发发慈悲!!皇上说了,午时再缴不回上谕,我等几个都没有命在了!!”他随以头呛地,“咚咚咚”,连磕十余下。四名小珰也一起号起来,五个公鸭嗓哀声大作,如丧考批,跟着连连叩头,额头在地上碰的皮开肉绽,鲜血横流。
沈鲤跟朱赓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却听沈一贯太息一声,闪身让开一条缝。
孙海连忙将地下的上谕题本揽进怀里,连连打躬作揖,满口道:“诸位相公公侯万代,公侯万代。”和四小珰鞠行而退。
沈鲤还待去追,却被沈一贯一把扯住官带,那条官带长三尺,两边用缘,上以朱锦,下以绿锦,上有玉件13块,谓之玉板带,沈鲤是大肚宰相,这条官带坠在胸口,好似抹胸。被沈一贯一扯,几乎把咯吱窝勒破——
沈鲤被拽得前仰后合,跌跌撞撞,孙海一行随即飞奔得没影儿,沈鲤回头瞪着沈一贯吼:
你拽我干嘛?!!
沈一贯:“……”
沈鲤怒火中烧,大声道:两大弊政本来须臾可除!围山九刃功亏一篑,老沈,咱们再坚持一会儿就赢了!你怎么关键时刻反水!!!
沈一贯神态冷淡,说:“坚持到多会?坚持到皇帝咽气?
沈鲤:“我……”
沈一贯又道:“赢?你想赢谁?皇帝?。”
沈鲤一时呆如木鸡,半晌心有不甘地道:“难道这就算了?”
沈一贯:“不算了,还能怎的,想开点,你就当皇上没死过……”
沈鲤跳脚大叫:“去!说的我好像盼着皇上死似……”
一直没说话的朱赓此时突然冒出一句
:“皇帝真是个尧舜……”
他用手掸掸官袍的灰尘,越过两人,迈着方步走进内阁,口中喃喃吟颂——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真是个尧舜!!
沈一贯和沈鲤对视一眼,心头都是不胜唏嘘,本朝天子即位之初,何尝不是如尧如舜?万历初年的光景,也是城内连云百万家,临流争僦笙歌次,市桥灯火五更风,牙侩肩磨大道中……
十余年如白驹过隙匆匆而逝,怎么皇帝就变成如今这般愚顽?
真的如酣醉梦?
他们寻找不到答案。
时间又继续斗转星移飞旋而去
万历四十三年(1615年),上午,辰时。
皇帝从睡梦中醒来。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今天他去了皇极殿。
有很多官员听说了皇帝要来视朝,随即赶来觐见。他们中间有大部分人,自朝为官以来,都没有见过皇帝。
皇帝也不认得他们。
不过看上去都长得差不多,个个还是道貌岸然,自以为是,颟顸愚顽,面目可憎。
内阁首辅递来奏程草本时,朕发现他面孔很新。又换了人?对了,沈一贯九年前因为被京官弹劾而辞官,同时沈鲤也辞官致休,朱赓则在七年前殁于任上。
现在的首辅是方从哲。
六部堂官们按朝议的程序,将昨天已经送交内阁的题本抑扬顿挫在大殿中讲读,皇帝听得昏昏欲睡。
一大老官儿来参拜,口中称朕做九五至尊,天下之主,好像真有那么回事似得。
其实呢?
朕喜欢福王,你们不肯让朕立他为太子,还不让他留在朕身边,强逼他离京就藩。
朕喜欢郑贵妃,你们说她是纵容内侍,擅权后宫,威凌皇后,更污蔑她是将挺击案的幕后主使。
朕发动三大征,使大明宇内靖绥安定,使西南夷地尘埃不起,使王藩属国金瓯不失,你们口诛笔伐,骂朕穷兵黩武,劳民伤财,动摇国本……
从来朕喜欢什么,你们就反对什么。
朕拗不过你们,既然如此,就都如你们所愿吧。
六科给事中再度上奏,各地缺官现象十分严重,南北两京六部缺尚书、侍郎十四名,都察院缺御史、副都御史五名,仓场戎政及卿寺京堂缺十余名,总督、巡抚缺四名。
南北大僚,强半空署;督抚重臣,经年虚席;藩臬(布政司、按察司)缺员五六十员,郡守(知府)缺至四五十员
还有很多官员辞呈都不拜表,就挂冠而去。
嘿嘿,你们也没有赢,你们受不了朕了,对吗?,去吧,去吧,朕不怪你们……
礼部侍郎上奏,在京郊出现了一只白虎,身长有五尺,额纹分明,通身如银,双瞳如朱,走入市井,吓的市民争相走避,它却毫无狰狞举动,神态轻松安祥。
京营士兵闻前来围捕,那只老虎看着他们,四爪摄伏,发出低吼,火红的瞳仁里突然淌出眼泪。士兵放火铳数响,白虎抽身而走,纵跃骄健,瞬间无踪。
不会伤人的老虎。
皇帝听着听着,突然泣下如泉,方从哲和朝臣们面面相觑,不知失措。
你们真的不懂。
朕其实在为自己落泪,也在为你们落泪。
曾蓬勃的理想和热情都一去不回了。
怎么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从什么时候开始,每个人就都成了输家?
那我们又都输给了谁呢?
皇极殿中,六根蟠龙金柱的影子绰绰闪动。
五十三岁的皇帝哭得像个十岁的孩子。
——传至万历,不要说别的好处……每日大鱼大肉,所费不过二三钱,这是极算丰富的了。还有那小户人家,肩挑步担的,每日赚得二三十文……百般玩耍。那时节大家小户好不快活,南北两京十三省皆然。
皇帝不常常坐朝,大小官员都上本激聒,也不震怒。人都说神宗皇帝,真是个尧舜了——《樵史演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