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世茉莉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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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怜音

终于和K说上话了。

昨天,天气预报说有雨将至,便鬼使神差的往包里塞了两把伞。今早果然下雨了,看见K皱眉看窗外大雨,我内心竟有一点窃喜。

鼓足了勇气走过去,脸庞热得发烫。看见他蓝色外套,他侧脸挺拔的线条,他看向我的时候,只觉他眼眸竟是如皓月一般璀璨。

不过…还是太紧张了,居然把原本准备给他的伞弄混了…让男生撑那么可爱的伞,他很尴尬吧…不,说不定根本没有撑…

正胡思乱想,忽然听见打开门锁的声音,把身子向后一仰,大声道:“初言,你回来啦。”

“嗯……”有气无力的回应。

我转头去看,初言的脸色白得像纸,她穿着宽大的男士外套,整个人说不出的单薄疲惫。

“怎么了?生病了吗?”我走过去,手心覆上她的额头,只觉得一片冰凉。

“没有,着凉而已,洗个热水澡就没事了。”她勉强露出了笑容。

“那怎么行,体温这么低,我去给你找点感冒药好了。”

不等她回答,我走进另一个房间,低头在柜子间翻找药瓶,却始终压不住纷乱的心绪。

是我看错了吗?初言身上的蓝色外套,和K早上穿的那件,好像一样呢…

第二天,我才知道一般人的恢复力简直不能与初言相媲美。

天才微亮,她便精神满满的把我从梦中叫醒,要我陪她去清泉寺上香,美名其曰“心诚则灵。”

看着她在各路神仙前虔诚跪拜,我无比郁闷,为什么我要浪费来之不易的周六来这劳什子山林野寺啊,封建迷信害死人好不好。

接近黄昏,初言才终于从寺中走出,笑意吟吟的向我走来,猝不及防地往我脖子上挂了一串链子。

“什么啊?”拿起挂坠看,不过是个普通的香包,中间用金色细线端端正正绣了“平安”。

我觉得俗气,想要取下,却听她娓娓而言:“愿你一世安好,快乐无忧。”

她注视着我,神色是从未有过的认真。

忽然之间,只觉颈间的平安符,竟变得有千斤之重。




张皓

完成工作,走出店门,城市的夜晚已经降临,处处可见霓虹的纷乱与华丽。

路边忽然出现缓缓走来的少女,长发及腰,步伐优雅,仿佛不属于这杂乱尘世的存在。

初言晃晃手中的塑料袋,啤酒罐碰撞发出叮咚的声响,她浅笑盈盈“嗨,喝一杯吗?”

我扬起嘴角,并不问缘由:“有美女相邀,我一定奉陪。”

广场已是人影渐稀,我们找了条长凳坐下,拉开拉环,碰杯,仰头喝下。凉风习习,无比舒畅。

随口聊了些无关痛痒的话题,几罐啤酒下肚,初言的脸颊浮起红潮,唇瓣成了娇艳欲滴的玫瑰,看起来竟像是在邀请一般。

我慌忙正过头,不敢再看,心跳却不受控制的紊乱起来。

忽然听到她在深深叹息,仿佛自顾自语:“人的生命,真的是很短暂啊…”

“所以才更要抓住时间,尽其所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我说。

“抓住时间…”她低低重复,转头问:“那么,你想做什么?”

我想了想,一字一句的说:“我想让世人认可,创作出独特风格的服装。”

她很惊讶:“你也是做服装设计的?难怪…”她似是想到了什么,继而坦然一笑,伸手与我碰杯:“张皓,谢谢你。”

她这话说的十分真诚,我却有些茫然:“谢什么?”

她并不回答,抬手遥指夜空,眼波流转:“张皓,你知道吗,你是月亮。”

目光顺着她手指看去,此时正是月明星稀,一轮弯月温润夺目,不禁觉得有趣,便问她:“为什么?”

“因为你有自己的轨迹,有既定的目标,承载希翼,终有一天会到达梦想之地。”

“特别的寓意。那你是什么?”

“我吗…”她将罐子里的酒一饮而光,低着头,有些自嘲的说:“可能对你来说,我不过是个天外来客,从未知而来,短暂停留,然后再朝未知而去,从此遥遥不相见。”

听出她话里的离别之意,我只觉惶恐,原来今日所畅饮竟是为了告别吗?初言,你可知,能再见你,多么不易。

也许是酒精作祟,也许是她言语中的孤寂太深。这一次,我没有犹豫,我拥她入怀,像拥住一支易碎的花朵。

太紧,怕她夭折;太轻,又怕她幻化成蝶,飞到我看不到的地方去。

初言,我竟这样怕失去你。

“那就留在我的星球好了。”我的声音里竟带有一丝颤抖。“不论你来自何方,不论你往昔如何。不要短暂相遇,一直待在我的身边吧。”

“初言,我舍不得。”

少女发间散发浓郁的花香,柔软的身体带着微醺的迷醉。

我只盼望此刻能久一些,更久一些。这个女孩有我经年累月的思念与爱恋,只要她不推开我,我绝不会离她而去。

然而下一秒,我感觉她的身体突然僵硬了,耳边传来她的喃喃之声——“怜音……”

她急切的挣脱我,不顾一切的向我身后跑去。

最后映入我眼帘的,是她衣领上,一晃而逝的茉莉。

然后,尖锐的刹车声如同刀子般穿透我的耳膜。




俞怜音

入目是刺眼的白,手背上有冰凉的液体流入,动一动身子,右腿传来钝钝的痛感。

“怜音,你醒了。”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循声望去,初言正担心的看着我,

“有不舒服吗?腿很疼吗?幸好,医生说并没有撞到,只是右腿伤得有点严重,很快可以出院的。”她安慰我道。

我无言的看着她,她眉间有着真切的关心,她眼眶微微的泛着红。

她哭了?她为什么哭?

明明该哭的人,是我。

看见他们相拥那一刻,巨大的震惊充斥在我心房,我无法思考,只是本能的想要逃。我慌乱向后退去,只见黑暗中一道刺眼的灯光,不及闪躲,意识便堕入了无尽黑暗。

我不动声色的看着初言,她一如初见那样美丽,可往常这令我赞叹的面容,此刻却像一根针一样刺进了我的胸膛,痛不能言。

她神色间蕴藏着歉疚,小心翼翼的说:“对不起,怜音,你…讨厌我了吗?”

我呼吸一顿。

我讨厌她吗?

我虽然和她说过K的事,但她并不知道他是谁。

她和她愿意的人在一起,我只是局外人,他们快乐,我却觉得痛苦,所以便是她的错了吗?几月的朝夕相处,我早已把她当知心好友,我受伤后,她更是关怀备至。我心里明白,我应该摇头否认,我应该对她说,初言,我从未讨厌你。

可转念间,那件蓝色外套,他们宛如一对璧人的画面,又不停在我脑海倒带,嫉妒像水草般在身体里疯长,于是,我说出了这一辈最后悔的一句话。

“你知道的。他是我第一次喜欢的人。”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切声音都不复存在。窗外枫叶红似血,秋天真的到了。

“我绝不会与你争。”万籁俱寂中,她说。

一星期后,我回到家中,初言已经走了。

她的房间空荡荡的,桌上摆着一只刻有茉莉花样的木盒子。

里面有一张银行卡,一只坏了的手表,一张照片。

卡的密码是我生日,手表的指针永远停在了3点15分,照片里,14岁的我和19岁的哥哥笑得天真无邪。

电光火石间,我全明白了。

初见时,她念我名字莫名的熟稔感;

她半夜在窗边抽烟,身影落寞,烟的牌子是哥哥喜欢的;

她虔诚在佛前祈祷,为我求来平安符,对我说:“愿你一世安好,快乐无忧。”

她在病房因我担忧,在得知我的心意后,她说:“我绝不会与你争。”

初言……




尹初言。

2008年,我费尽心思争取去巴黎的交换生资格被潜规则;唯一的亲人父亲,带着他的新女朋友移民去了英国;千辛万苦才在设计界崭露头角,又被好友指责抄袭。人生可谓一片灰暗。

我站在长江大桥上,从清晨至黄昏,俯身看滚滚江水,越来越觉得那漩涡像一个拥抱,仿佛有无数的声音在说,来呀,来呀…..

恍惚间,一只臂膀把我从护栏上拽了下来,我的耳膜隆隆作响,脑袋阵阵眩晕,许久才终于看清眼前何人。

少年干净的面容中有令人安心的味道,他递给我一幅画。

画中女孩站在桥边,仰头看着天空,笑容甜美,充满希望,滔滔江水也只作陪衬。

是我,又不是我。

少年说:“生活永远没有所谓穷途末路。换个角度,你也可以拥有美丽人生。”

我怔怔听着他的话,不由自主看向天空,此时夕阳普照,万物染橘,天地竟是无可比拟的壮丽光华。

这是我第一次遇见俞华音。

接着,我们便自然而然的在一起了。

我们去马戏团看表演,因为太喜欢小斑马,绞尽脑汁的想偷一只;我们爬上高山等日出,结果双双生病,去医院时嘲笑对方体质太弱;我们洗完澡后,互相为彼此吹头发,他说下辈子要做女人,可用长发蛊惑人心,我说下辈子要做男人,不必再为打理发质而烦心;我们吵架最激烈那一次,外面在下暴雨,我哭着走了三条街,他默默跟了我三条街,最后他冲上来抱住我,我们在雨中疯狂的接吻。

他说,初言,不要因他人的过失,造成你对追求梦想的止步,不值。

他说,初言,看到你我总会想起茉莉花。你知道茉莉花的话语是什么吗,你是我的生命。

他说,初言,我相信你的能力,等哪天你有了自己的服装品牌,我甚至帮你起好了名字,就叫倾世茉莉香吧。

他说,初言,我要去西双版纳写生了,等我回来,请你嫁给我,我们结婚,一生白头。

他承诺的誓言,却再不能实现。

他在当地实地写生时,发生了山体滑坡,为了救寨里的两个孩子,他被巨石砸中胸腔,当场死亡。

他的遗体被运回家乡。和他同去的人带给我一只坏了的手表,是他随身常戴的,镜面已破碎不堪,指针永远停在了巨石落下那一秒。

他们说,他在弥留之际,一直喃喃念着两个名字:初言,怜音。

我在泣不成声中想起,他曾说过,他从小父母离异,一直和妹妹相依为命。他说这世上最重要的两个人,一个是妹妹,另一个是我。

我用了一年整理情绪,然后就来到这里,见到那个短发齐肩,眼神清澈的小姑娘。她面容上满是天真,她还没有经历人生的残酷与不堪,她像一片白羽,使人真心疼爱。

至于张皓,他真是仿佛月亮一般的存在,让人不自觉会被他的温润光辉吸引。那天晚上他抱着我,深情所说的一番话,真的使我动心。但当伤害到娜美的一瞬,我突然清醒了,无论他这颗星球多么温暖,多么使人迷恋,我都不能留。

她已失去了亲人,我不能再夺走她所爱之人。

对不起。

现在,我在火车站候车室里,掏出手机,扔进旁边的垃圾桶里。

我要去许多许多的地方,我不会放弃追寻梦想,我不会停。尽管身边谁都没有。

华音,你曾对我说,换个角度,我也可以拥有美丽人生。

只是,漫长生命若没有了你,再绚丽美好,又如何呢。



张皓

我再没见过苹果姑娘。

我也再没有坐过32路公交车。

我依然不知道她的名字,那把伞至今也还摆在我的床柜里。

我只愿她是我心中不变的纯真女孩。

秋末我将结束在店里的实习生涯,正式进驻父亲的服装公司。

初言也真好骗,普通一名实习员工,能随便进入高级服装室吗?

深叹一口气,再次打开这间房门。

半个月前,她还在这里,手里拿着素描纸和画笔,神情认真的涂抹。

其实,这里不仅是她的学习室,也是我的。

初言,你是对的,我已有既定的轨迹,理想之路也即将开启。

只可惜,这轨迹沿途没有你,多寂寞。

只可惜,你不知道,我很久以前,就认识你了。

我伸手掀开一排衣服,背面的墙上挂着一幅彩画。

画中女孩站在桥边,低头看着江面,神情无限落寞,落日之红也徒增感伤。

四年前,我去武汉旅游,在长江大桥边无意见到了她。

她精致的眉眼间满是悲伤,惹人怜爱。纵使被孤寂笼罩,也无法掩盖她的光华。

她像一颗种子,自此深埋在心底。

我不敢唐突了佳人,便拿出随身携带的画具。她在桥上站了一天,我就在那里画了她一天。

待到黄昏,终于画完最后一笔。正要向她走去,忽见一个男孩走到她身边,递给她另一幅画,男孩说了些什么,她眉间的绝望竟如迷雾一般散开。

我忽然认识到,这已是不属于我的画面,我错失了参与她的故事的机会。

我心中感伤,无心游玩,次日便乘飞机回城。

原以为此生都不可能再见到她,却不想时隔四年,她居然又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告诉自己,这一次,我一定要进入她的生命,我一定要尽全力,对她很好,留她在我身边。

可是最后,我还是失去了她。

想到这里,心中又是一痛,不愿再看。

突然,一个细节拉扯住我的眼光,我不敢置信的看着这副画。

画纸的左下角,有一朵新画的淡雅茉莉,凑近了,仿佛还能闻见淡淡花香一样。

我几乎压抑不住翻涌的心情。

她知道,原来她知道!

只要她知道,那便够了。

恍惚中,我又忆起那天在陵园门口,她穿着我的外套,墨色的头发顺着脖颈,眼睛予人距离。

我问她,她衣领上的花是什么,她却好似没有听到一般,怔怔看着那片墓地。

等不到回答,我有些失望,她却忽然宛尔一笑,

“倾世茉莉香。”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有哀愁百转千回之美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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