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乔希离婚后，离开生活了31年的小城，去了北京郊区一个特教学校做老师。

那个学校主要接收3到12岁的自闭症儿童，基本以康复训练和生活技能训练为主，针对程度好的儿童，辅以简单的常识学习。

乔希是偶然在网上看到的招聘信息，不知怎的，脑子里就想起上学时看到的一部老电影《雨人》。因为太想重新开始一种生活，一种有意义值得过的生活，她投了简历过去，很顺利被录用了。

乔希做好了吃苦的准备，只是，她没想到，现实远远比她想象中残酷得多。

很多孩子几乎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眼神冷漠空洞，身体僵硬麻木，完全生活在自己一个人的世界里，任老师再耐心地逗，压根儿没任何反应。有时他们会突然大吼大叫摔东西，情况严重的，还会自伤，抓自己头发，朝墙上撞。七八岁的孩子，还说不出完整的一句话。

有一次，乔希带5岁的姗姗上厕所。姗姗走到厕所，一个坑一个坑看了看，又转身出去了。刚走到教室又往厕所走，如此反复了三个来回，乔西弯下腰问她，姗姗到底要不要嘘嘘呀？

姗姗不说话，突然卯足了劲儿，用头狠狠地撞乔西的肚子。乔希不防备，一下子被她撞倒在地上，后脑勺刚好顶住水龙头，疼得她咝咝地吸凉气。

那个女孩乍看起来和正常孩子没什么区别，甚至比正常小孩更乖巧，特别爱笑，总是笑眯眯的。乔希第一次看见她时，她竟然走到乔希跟前，拽着乔希的衣服踮起脚要去摸她的头发，乔希当时还纳闷怎么这么可爱的小孩也会在这里。

尽管如此，乔希从未有过放弃的念头，比起原来的生活，最起码现在心里踏实，也很充实。第一次看到自己训练了大半年的孩子终于能自己吃饭穿衣上厕所，还能说出简单的词句，做出简单的手工，她竟和家长一起激动地哭了。

她想起原来看过的一篇文章《牵着蜗牛去散步》，比起正常孩子，这些孩子更需要爱，从心底信赖上一个人后，完全离不开，好像全世界只剩下这个人。

在这里，乔希感到被百分百地信任和依赖，她的心一点一点地安稳下来，不再整天战战兢兢。

也许，余生就这样就好。

2

3岁半的朵朵已经来了3个月了，除了爸爸妈妈没说过别的词儿，尿裤子是常事儿。妈妈贺楠原来是公务员，发现她跟别的小孩儿不一样后辞职带她到处看病，跑了很多医院，然后送到这里。自己在学校旁边租了房子住下来，陪朵朵训练。工作繁忙的爸爸有时周末来看她娘儿俩。

多数情况下，朵朵总是很安静，她最喜欢的地方是各种角落。活动室里，她坐在角落发呆；小花园里，她蹲在角落看蚂蚁搬家。

“朵朵在看什么呀？乔老师今天买了草莓味儿的棒棒糖哦！”乔希走到朵朵的跟前，她和每天一样，正在看蚂蚁搬家，眼神好像是直的，仿佛没觉察身边多了一个人。

贺楠蹲在她的身边，抬起头无奈地看了看乔希.

“朵朵还记得草莓的味道吧？咱们昨天刚吃过哦，粉红色的小草莓好甜好甜的，是不是？”乔希拿着棒棒糖在朵朵跟前晃，“朵朵叫乔老师，好不好？”

朵朵看都不看她一眼，乔希只好将棒棒糖剥开糖纸递给她。朵朵机械地放到嘴巴里，面无表情。

贺楠叹口气，看着乔希，欲言又止。特教学校，一个老师负责三个孩子，乔西是朵朵的分管老师。她喜欢这个乔老师，皮肤白皙，气质娴静，眉眼儿弯弯的，看起来很温柔。

“明天我们带朵朵去海洋馆吧，跟鱼玩一玩也许对她有帮助。”乔希说。

专家都说海豚的叫声能唤醒自闭症儿童的心灵，朵朵却没什么反应，她感兴趣的竟然是海狮，海狮将球顶到坐在第一排的她身上时，她竟笑了起来，笑得那么大声，那么灿烂。

乔希比她更兴奋，赶紧抱着她指着跟驯兽员一起玩耍的海狮一字一顿地喊：“海，狮，海，狮......”

朵朵跟着她发出“海，狮，海，狮”的音节。贺楠捂着嘴巴哭了，女儿稚嫩兴奋的声音听在耳朵里那么可爱，好像把她阴霾的天空都喊亮了。

从海洋馆一出来，贺楠就拿出手机打电话：“老公，老公，朵朵今天在海洋馆笑了，还会说海狮了......”

“嗯，对，对......右手指的，右手的食指，是，是，我没听错，乔老师也听到了......”

她激动得语无伦次，乔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朵朵，能想象得出电话那头儿的爸爸该有多么激动。

3

刚高兴没一会儿，就出事儿了。

在麦当劳吃饭时，朵朵看着旁边吃冰激凌的小男孩儿，一把将餐盘里的薯条抓起来扔得满地都是，还生气地冲着小男孩挥舞着双臂哇啦哇啦大叫。

眼看小男孩儿的妈妈瞪着眼睛就要发作，乔希赶紧跟人家道歉，贺楠紧紧搂着朵朵，死死抓住她的双手，不让她乱动。

朵朵慢慢恢复了安静，吃饱肚子在妈妈怀里睡着了，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弯弯的小扇子，乔希心疼地看着她，谁能想到这样漂亮的小天使会是星星的孩子？

这娑婆世界，总是有太多的遗憾。

然而，又给人希望。

朵朵还是天天蹲在小花园的角落里，乔希起初没怎么在意，后来有一次，她看到朵朵拿着什么东西在地上划呀划。

她走过去蹲在朵朵的身边，“朵朵，你在做什么呢？”

朵朵好像没听到，继续在地上划啊划，乔希看清了，那是她那天给她的棒棒糖的塑料棒，乔希没想到，她居然留到现在。

乔希的鼻子酸酸的。

她好像看到了一朵花在慢慢地绽放，谁说自闭症儿童的心灵是没有感情的沙漠呢？他们只是需要更多的时间，更多的耐心，更多的爱。

突然，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从乔希脑子里闪过，对，画画。

乔希开始教朵朵画画，可是，大半年过去了，朵朵还是只会乱涂乱画，毫无章法可言。只是，朵朵突如其来的大吼大叫越来越少了，她总是喜欢一个人坐在角落，在本子上画呀画，虽然乔希看不懂她的画，却看到她的眼睛越来越清澈明亮，渐渐有了神采。

收获一点点在乔希面前展现，朵朵不仅学会了说许多叠词，并且开始说简单的短句，甚至还能自己吃饭上厕所。

乔希好像一个一直埋头耕种的农民，突然回过头一看，庄稼已经一行行那么齐整，那么蓬勃。

强烈的成就感和巨大的喜悦，将她包围，席卷，她感到无限满足，这就是她想要的有意义值得过的生活。

她的心如此踏实，安稳，再不是从前的战战兢兢。

4

转年春天，朵朵被爸爸妈妈转到普通幼儿园。朵朵的爸爸来过几次，是个干净沉稳的中年男人，温和内敛。

朵朵走的那天，天蓝盈盈的，有洁白的大云朵悠闲自在地飘。顾楠抱着朵朵，无限感激地看着这个温柔有爱的老师，拉着老公深深地鞠了一个九十度的弓。

“乔，乔老师，我，我走了，再，再见，我，我会，回来，看你的。”朵朵含含糊糊地说，乔希却每个字都听懂了。这大半年的光景，她已经成了最懂这个小女孩儿的人。

乔希嘴角上翘，使劲儿将眼里的泪花儿憋了回去。生活总是会给你惊喜，每一点努力都有回报，她得到的比付出的多得多。

她含着泪跟朵朵挥手，她还会再见到这个天使一样的小女孩儿吗？

日子如同往常一样忙碌，同事都说，乔老师真是越来越漂亮了，记得去年你刚来的时候，总是很忧郁的样子，现在开朗多了。

乔希笑笑，以前的事儿像一场渐渐遗忘的噩梦，越来越遥远了，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她很庆幸当年自己的狡猾和勇敢，让她得以浴火重生。

乔希没料到，仅仅三个月，朵朵又回来了，这次是爸爸高远送她来的。

朵朵缩在爸爸的怀里一动不动，眼神又像从前那样冷漠空洞。乔希的心里一惊。

“朵朵在幼儿园跟别的小孩儿还是不一样，语言行动各方面都比较迟缓，有时还会突然大喊大叫，很快就受到小朋友孤立排斥，有一次一个小男孩儿嘲笑她，她就用头把那个小男孩儿给撞翻了。别的家长联名要求幼儿园将朵朵劝退，园长就......”

高远神色很黯淡，一脸的颓败和无处遁形的疲惫。

乔希亲了亲朵朵的脸蛋儿，“朵朵的妈妈呢？”

“她，病了。”高远哑着嗓子说。

乔希抱着朵朵送高远离开，夏日黄昏如血的夕阳下，他的背影萧索落寞，有点微驼，不再像以前见到的那么挺拔。

5

回到熟悉的环境，朵朵的状况开始慢慢地好转，虽然还是喜欢像从前那样坐在角落里画画，脸上却偶尔能见到笑容。

有时是爸爸来看她，有时是姑姑来，每次乔希问起妈妈，他们总是含糊地说病了，明显不愿多说。

朵朵也会扁着嘴跟她说：“妈妈病了，不能，再陪宝宝了，宝宝想妈妈。”

冬天很快来了，天总是灰蒙蒙的。

见到顾楠，乔希吓了一跳，眼前的这个女人已经完全瘦脱了形，“来看朵朵？怎么瘦成这样？”

“嗯，来看朵朵，我怕再不来就真的来不了了。”顾楠凄凉地一笑，那个笑容还没成形就已经从嘴边化开了，“也来看你。”

她像有什么话要说，却又不知该怎么开口，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乔希耐心地等着她。

“我有一个事情想求你。”顾楠黯然的眼睛里，突然焕发出一种奇异的光芒，充满期盼地看着乔希。

乔希本能地感到对方的请求事关重大，可能超出自己的承受能力，还是被她热切的眼神打动，不由自主地说：“你说，只要我能办到的，我尽全力。”

顾楠连连点头，“你能做到，只要你愿意。”

可能是太激动的缘故，她咳嗽起来，苍白的脸咳得通红，乔希连忙给她递过水。

“我是卵巢癌晚期，已经扩散到全身，估计活不过这个冬天。其实，去年我就知道了，可是，又有什么用呢？发现的时候就是晚期了。朵朵这个样子，我哪有多余的钱和精力顾自己？我瞒着她爸，终于到今年夏天瞒不住了。我倒不是为自己难受，我只是担心朵朵。”

顾楠低下头擦眼睛，乔希默默地将纸巾递给她。

顾楠抓住乔希的手，“乔老师，我观察你很久了，你是个好女人，温柔耐心，朵朵和她爸爸都很喜欢你。我，我想请求你，在我死后，接受她爸，跟他在一起。”

乔希用力抽出自己的手，瞪大眼睛看着她，这个女人疯了吧，她一定是疯了！

顾楠用她干瘦如柴的双手抓着乔希的双臂，“我知道你觉得我像个疯子，可是，请你听我说，她爸是一个特别正直有责任感的男人，真的，我用我的生命和朵朵的健康向你保证，他绝对值得你托付终生。你离婚这么久了，难道真的要孤独终老？”

原来她早将自己的老底儿都查清楚了，乔希使劲儿甩开她的手，“对不起，你这个要求我无法答应。”转身疾步离开办公室。

她明白顾楠的意思，她提出这样的要求，更多的是为了朵朵吧？她冷笑，只有自己才是朵朵最合适的继母，不是吗？她能理解一个做母亲的心，可是，却不能接受自己的命运又被别人摆布。

6

那是乔希最后一次见顾楠，3个月后，她溘然而逝，临终对老公念叨的还是，“乔希是个好女人。”

朵朵的状况从妈妈去世后又退化了，不哭也不笑，谁也不理，只是一个人坐在角落发呆，画画。乔希忍不住发愁，这孩子不知过多久才能重新回到原来的水平。

葬礼过后，乔希见过几次高远，总是淡淡交流过朵朵的情况就匆匆告辞，她无法不想起顾楠的话，脸上发烫心里发虚，别扭得很。

她想，那个话顾楠肯定也跟高远说了，就觉得俩人好像彼此守着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却又故意假装不知道。

周日晚上，乔希接了朵朵送回宿舍，一出楼门，却发现高远还坐在门口不远处抽烟。节气已是暮春，丁香浓郁的味道在空中弥漫，烟头明明灭灭，他的影子若隐若现，孤单而落寞。

乔希的心突然就软了一下，也是一个可怜人。

她走过去，轻轻地在他身旁坐下，两个人一起看着深邃的夜空，湛蓝的夜幕上密密麻麻的星星，这是城里看不到的景象。

“原来好像没见过你抽烟？”许久，她轻轻地开口。

“戒了好多年了，去年夏天又开始抽的。”他将烟头掐灭。

乔希心头一震，那个时间段，正是顾楠病发的时候，想必是心里有太多悲苦无处宣泄吧，“逝者长已矣，生者当勉力。”

“我和她结婚八年，平平淡淡，说不上多恩爱，却也很少吵架。朵朵生病后，这个家的担子全落在她一个人身上，她病得那么重，还瞒着我，不想给我更多压力。她走得这么早这么突然，是被压垮了，我对不起她。”

他用两只大手使劲儿搓了搓脸，声音里有浓浓的鼻音。

她有点想哭，人生就像一座桥，我们自彼处来，往那头去，一边走，一边不住叹息，因恨事太多。

乔希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想起一首歌，于是什么也不说，轻轻地哼起来:“三巡酒过你在角落，固执地唱着苦涩的歌，听他在喧嚣里被淹没，你拿起酒杯对自己说，一杯敬明天，一杯敬过往，支撑我的身体，厚重了肩膀，人生苦短何必念念不忘。一杯敬自由，一杯敬死亡，宽恕我的平凡，驱散了迷惘，清醒的人最荒唐......”

7

朵朵总是睡不安稳，熄灯后乔希检查宿舍时经常看到她蜷成一团发抖。乔希想要抱抱她，却被她狠狠地推开。

她像一块冰。

训练毫无进展，乔希束手无策，只能耐心地陪着她。

她陪她蹲在花园的地上看蚂蚁搬家，轻轻地说，以前咱们三个人一起看蚂蚁搬家，你、我还有妈妈。

乔希知道她在想什么，努力想要推开她的心门。可是，朵朵还是没反应。

从春天到夏天，妈妈走了半年多了，朵朵一直像个木头人一样。

乔希常常想起那个春夜，那个落寞的影子，他在她的心上一点点起了变化。他们的交流越来越多，日子慢慢比原来有了些不一样的感觉，多了点意思，多了点色彩。

朵朵天天在活动室的角落里画画，有一天乔希看她拿着湿毛巾擦洗一块一人多高的薄木板，问她哪儿弄来的，她也不说，别的小朋友告诉乔希，是木工房的师傅拿去扔的，被朵朵捡过来了。

朵朵天天趴在地上画，画了三天。画好的那天晚上，她躺在中间部位，蜷成一个大虾米睡着了，睡得很踏实。

她在木板上画了一个人，和真人一样高，虽然朴拙，却栩栩如生。她躺的部位，刚好是人的肚子。

那个人，是朵朵的妈妈。那个怀抱，是她想了很久的怀抱。

她终于，又被妈妈抱在了怀里。

乔希看得泪如雨落，一定要给她一个妈妈的怀抱，一定啊。

8

高远又来看朵朵的时候，乔希请他在学校附近的湘菜馆吃饭，给他讲了这个事情。

他夹了一大筷子菜，有肉有豆腐有生姜有辣椒，看也不看，一股脑全塞进嘴巴里，辣得他满脸通红，又一仰脖灌了一大杯啤酒，辛酸苦辣万般滋味尝遍，却只能统统吞到肚子里，硬着头皮往前走，这就是人生。

乔希也端起酒杯，“敬往事一杯酒，从此再也不回头。”

她想起顾楠跟她说的那番话，“我用自己的生命和朵朵的健康向你保证，他绝对是个值得你托付终生的人。”

高远一饮而尽，将酒杯放下，“我听朵朵妈妈说过，你离婚了，为什么？”

乔希没料到他这么直接，也许是因了酒精的缘故，人会在酒精的掩护下变得大胆，也会在酒精的保护下暴露脆弱。

“他家暴还不肯离婚，他是官二代，在我们那个小地方有些势力。”

“那你是怎么离掉的？”

“我后来去医院找朋友开了个不孕症的诊断证明。”

“你倒是够聪明的。”高远笑了。

乔希也笑了。

“你，考虑过顾楠的话吗？”高远收起笑，认真地看着乔希的脸，眼睛黑亮黑亮的。

“嗯。”乔希轻轻地点头。

“你，能接受吗？”

“嗯。”

愿无岁月可回首，且以深情共白头，接受生活赋予的辛酸苦辣全部滋味，还能牵着你的手，一起笑着往前走，这就是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