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化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从五岁开始到现在,张兰跳了快二十年的舞,虽然没有任何成绩,但毋庸置疑的是,她还从没觉得后悔过。

兰一边从右边肩膀上扯下昨天的膏药,一边捏着鼻子止不住打喷嚏,心想自己没准对膏药味儿过敏;咬着牙撕下这片膏药后,眼角已经不自觉地流出眼泪,她没有功夫管,而是端详起这块好不容易透气的肌肤来;细白皮肤上突兀地长了许多红色的痘痘,由于刚刚扯下那块没药效的膏药时粘下一些死皮,有些痘痘已经破了,在慢慢渗血。她用嘴巴在肩膀流血的皮肤吸了吸,又舔了舔,耐心地等待它不再渗血。大概过了五分钟,她将新膏药的光滑塑料皮撕下,在肩膀上那片红色印子还来不及消退的地方,把它粘上,还用手轻轻拍了拍,仿佛能把这刺鼻的药味拍进肩膀里;伴随着针扎似的刺痛,她感到酸痛的肩膀一阵清凉。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抹去眼角的泪珠,沉默着忧愁起每天要遭受的这种罪来。忽然,她像是无法忍受一样,说道:

“诶呀,你说说,这到底算什么生活嘛。”

兰一边抿着嘴唇,一边又抹去一滴眼泪,让人分不清她是疼得在流泪,还是因为这句话才流泪的,这种时候,她一般在等别人的安慰。

“都起泡了,要不要停几天膏药,让痘痘消一消。”一旁的赵庆蔼关切地问道。

“可是不贴药,我肩膀会疼,腰会疼,大腿会疼屁股也会疼,全身上下都会酸痛得要命。”兰说完后噘着嘴巴,像是在告状。

“像你这样没命地跳,白天也跳,晚上回这里还跳,就算是一个男人也受不了呀!”

“多练才能跳好,我们老师说的!”说着,兰从床边站起来,走到柜子正前的一块空地上,踮起脚尖,又要开始练习老是连不起来的动作了。

见兰又恢复了活力,赵庆蔼连忙将腿从床边收起来,好为兰腾出更大的地方。他租的这间屋子不大,仅有的几件家具——床、衣柜和一张书桌,都紧贴着墙壁摆放,尽可能地少占用房子的空间;书桌上放着许多书。

“你在这么狭小的地方练,能练好么?”赵庆蔼笑着问,他知道答案,却还是想听她的回答。

“穿着练舞衣在外面,会冻死人的!不过更重要的是,某人爱看我跳舞,我不能把他弄出去一起受冻呀!”兰一边把手举得很高 ,一边向前探脖子,试着还原白天时学到的动作;她嘴角忍不住上扬,好像在博弈中做出了漂亮的回击,丝毫没察觉到衣服腋下的地方裂开一条小缝,没准过几天就会导致整个袖子脱落下来。

赵庆蔼忍不住嘿嘿笑起来,但是他不愿意就此放弃,立马便来了一段文绉绉的反击:

“可是,这位扬着头、骄傲得像是凤尾兰的叶子的女士,您可曾考虑过您在这里跳舞给我们两个人带来的影响?如果您不曾考虑过,那我倒是愿意详细地和您讲讲。就在前天,我一不留神,您便转着圈撞到了书桌上,您结实的膝盖几乎要把我书桌的角给撞下去一个;可怜的我,来不及担心我那无辜书桌的安危,只能火急火燎地给疼得嗷嗷叫的凤尾兰女士去找冰块;而且就在昨天,是的,就是昨天,仅仅是前天的后一天,我正安安稳稳坐在床边,看得出神,不曾要求,也从未有人向我预告,您却突然将腿伸得笔直,脚板几乎就在我脸前,它像一只健壮的青鸟一样从我的眼前一闪而过,脚指甲几乎是蹭着我的眼睫毛过去的;说实话,在这之前,我还从未考虑过观看您跳舞的风险如此巨大,只好从书桌上抓起一本书,乖乖躺在床上,带着两天来的惊愕,抱紧书本审慎地思考起这种代价来。”

“既然这么危险,那您就不要看了嘛!”兰一边用手抓住脚腕举过头顶,一边故意不屑地回答道。

“好吧,我认输。”赵庆蔼无可奈何地说道。

不过兰放下腿后,没有再继续跳下去,而是踮起脚尖跑到赵庆蔼面前,抱住他的脸,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就像是在奖励一个乖巧的小孩。

兰脖子上的汗水顺着她细腻的皮肤滑落,浸润过的头发甚至散发着香味,连同她呼出的气息带着的温暖的清香,轻拂过赵庆蔼的脸颊;这毫无防备的一吻让赵庆蔼的心跳加快,以至于他的右手在还没被意识到的情况下,就已经伸向兰的腰,马上被兰轻轻打了一下;他连忙将手缩回去,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你忘了我和你说的啦!”兰有些生气地问道,却还不至于恼怒。

“我一直记得,额,我只是没意识到自己想这样做,对不起,”赵庆蔼羞愧地低下头去,有些不敢看着兰的眼睛,不过,他又马上抬起头问道,“可是,我有些不太明白,就是,你们老师说的是真的吗?”

“我们老师怎么会骗我们?她对所有的女生都这样说,只有不跳舞的她不管。”兰说完后仰着脸、噘起抿着的嘴唇,双手还抱着赵庆蔼的脸,似乎等待着得到承认。

“我只是有点想不明白,跳好舞与不和男人发生关系之间有什么联系呢?”赵庆蔼皱起眉头问道,突然他嘿嘿笑起来,边说道:“难道,你们也有童子功吗?”

“什么功不功的,”兰有些霸道地说道,“要想跳好,就要按照老师说的做。”

赵庆蔼微笑着点头。

兰拽了拽他的头发,表示原谅;她好像突然想起一件担心的事,伤感地问道:

“你说以后,我能跳成什么样子呢?”兰咬着下嘴唇,顿了顿,有些犹豫地说道:“老师也说过,舞蹈有时是看天赋的,我觉得我就没什么天赋。”

“老师这么说,肯定是怕你们偷懒!你想想,如果老师当面和你说:‘诶,这位同学,你简直天赋异禀’,你还会私下这样辛苦地练习吗?”

兰咯咯地笑起来,“我要是天赋异禀,现在就蹦上床去睡大觉!”

“你只要照着你们老师教的练下去,总有一天,你会跳到很大很大的舞台上去的,而且,它还很高很高,人们情愿掂着脚伸出脖子,也一定要看的那种高。”

兰眯着眼睛笑起来。

“你只需要安安心心地跳,什么也不用担心,我会养着你的;就算我没什么钱,我也会养着你的!我虽然……”

“谁要你养!”兰故作生气地打断他。

“额,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想说的是,我会一直支持你;你知道的,在学校的时候我曾经想干许多事,就是那种和钱无关的事,但是迫于种种原因,我不得不在二十多岁的时候出来工作,做些当时看来毫无价值的活计。如果说人吃饱饭的代价就是这个的话,那我也没什么可抱怨的,毕竟我的确没有做那些和钱无关的事的实力;可是我始终有点不甘心,在我最好的年华里,在我头脑最敏捷、精力最充沛的时候,不得不时时刻刻去争取那些称不上高尚的、用小得可怜的数字来衡量的、人家都了熟于心的事,我总觉得人不应该这样,起码像我们这样的年轻人不应该;不过我也慢慢接受了自己的生活,也许主要是因为你。因为你还有机会,或者说我们还有机会;你要相信我,有我在,你可以不受打扰地去做你想做的事,你可以静静地积蓄力量,直到要自在绽放的那天。说实话,想到你有这样一天,想到我们还有这样的机会,我就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可以忍受。我说这些,并不是要求分享你追求梦想的幸福,而是想让你明白,能够支持一个纯粹的人去实现梦想,这本身就是一种幸福,而且它源自于你。因为有你,我的生活变得更加幸福、更加有意义,甚至就算是这间挤着我俩的屋子、就算是你绷开口子的练舞衣,我都觉得很珍贵万分。”

“笨蛋!你真是个大笨蛋!”

“对了,我有礼物给你,快递还没送过来,不过我们可以自己去拿。”

赵庆蔼和兰牵着手,经由新开通的国贸路天桥漫步向两公里外的快递站点;天桥底下是两条平行的宽路,中间隔着一条清澈的河,没有这桥时,他俩得绕很大一个圈子;天桥笔直的线条延展到河中央的正上方时,有意向外延伸,经过河流后又向内收回去,仿佛设计师将这桥同时做成了一个向外突出的观礼台;桥上穹顶安装着各式各样的灯,除了照明的路灯外,还有用来装饰的五颜六色的,好像舞台上的聚光灯;它们不仅装饰着天桥,也同时装点了这座城市;桥下的人仰头看向天桥时,有时会觉得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舞台。

取到这个神秘的盒子后,兰就忍不住地想打开它,只是迫于手上没有趁手的工具,自己指甲又剪得很短,而且盒子包装得规整又精致,兰有些不忍心破坏掉它;不过,她一边走,一边用纤细的手指左抠一下、右掰一下,好像经过这样微弱的尝试后盒子就会打开似的。赵庆蔼看她脑袋围绕着盒子动来动去,扎着丸子头好像竖起耳朵的猫一样;于是在走到天桥的时候停下了,接过盒子后,他借着天桥上辉煌的灯光,用牙齿把盒子咬开。

“你的牙齿可真厉害!”兰有些兴奋地说道,然后看着他从里面取出并展开一个厚实的塑料袋。赵庆蔼用胳膊夹着袋子里的裤子,只取出一件上衣出来,提着肩膀部分一抖,它就像是丝绸一样展开。

“你穿上这件,肯定不会破,而且不粘皮肤,还不会起皱。”上衣拿在手里实际上非常轻,看质地却很有分量,也许是晚上光线的缘故。

兰接过这件练舞衣,仔细摸了摸,又拿到脸上,闭上眼睛反复蹭了蹭。然后,她睁大眼睛,笑着咧开嘴巴,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大声说道:

“简直比脸还要绵,”兰将它举到眼前,摸了又摸,“一定很贵吧?”

“这并不重要,在你的梦想面前都不重要,”赵庆蔼带着些许认真补充道:

“一定要相信,将来,你会站上比这桥还要大还要亮的舞台。”

“我完全相信,而且,我也一定会穿着比脸蛋还要绵的舞衣。”

随后,两人依偎在一起,伴着温柔的月亮,在混合着紫丁香、玉兰和迎春花香的空气中靠在天桥上;虽然桥下车流喧嚣不断,在他们身边却比四月的风还要轻。

有时,赵庆蔼觉得,纵使这诺大的城市留给他们的只有出租屋那一小块地方,他们拥有的,也要比城市里的任何一个人都多。

二:

“只要存在腐败的土壤和条件,反腐败的工作就一刻不能停,要永远吹响反腐斗争的冲锋号。那么‘打虎拍蝇猎狐’工作都有哪些进展,下面就来看一下,自反腐倡廉以来取得的成效。根据中央纪委国家监委通报……”

兰从学校食堂的消毒柜取出筷子,边还不断地张望自己座位上的书包,也许是睡意还没消退的缘故,她有些懊恼:

“我真是的,又没有什么人,还要把包放在这里占座,万一里面的东西没了咋办。”

天灰蒙蒙的,食堂许多座位都空着,墙上挂着的电视孤单地播放着《朝闻天下》,声音被这冷清的食堂放大了不少,仿佛现在它才是最精神的那个;座位上零星坐着几个学生,不过没有扎着丸子头的舞蹈生,兰是唯一一个,她们大多数由汽车接送,也不会在学校补助的食堂吃早餐。

“其中,去年开庭的杜轶受贿行贿巨额财产来源不明一案宣判,杜轶被判无期徒刑;该案作为腐败典型案例……”

“哇,那么多的钱,”兰边吃边默想着。

兰几乎没什么时间上网,新闻是她了解社会的重要窗口;吃完早餐后,兰收好餐具,站起来时右腿膝盖突然感到刺痛,导致她差点又坐下。“准是大前天在桌角撞的,”她心想,“也许起来得太急了,好在不妨事。”

等膝盖的疼痛消失后,她快步走出食堂大门,赶去练舞室。离七点整还有近二十分钟的时间,天依然很灰,太阳已经出来了,但是被遮得严严实实。更换过衣服后,兰果然在练舞室门口看到了老师熟悉的身影,一如往常,老师张晓依下身穿着莫代尔黑形体服,裤腿经过双跨的起伏后笔直垂落地面,走起路来优雅轻盈;上身一件红褐色舞训衣,好像一条宽丝绸,从左右双肩一前一后,向侧下经由胸前围绕到腰间,层叠交叉成V形,小腹两边下摆处各一个方角,显得朴素又典雅;只是老师小腹的凸起扰乱了她紧致的线条,让人没法忽略。两人相互对视后,都不约而同会心一笑,张晓依率先开口道:

“小美女,你这身新练舞衣才将将配得上你嘛!”说完,她捏了捏兰的下巴;兰有些害羞地笑起来。

这位年近五十、消瘦但强壮的舞者,起得比绝大多数年轻人都要早。她和兰一个来整理新备的内容,一个来巩固昨天的动作。

从八点开始,到十点多的时候,张晓依已经把一套完整的动作示范完,还教了容易忽略的细节,她还想再带着跳一遍,可这副身体已经开始强烈抗议,她也只好作罢;剩下就需要兰和她的同学一遍又一遍地熟悉,直到形成肌肉记忆。在年轻时,张晓依完全有能力继续带着学生跳还不会疲倦,不过自从生过孩子后,身材和体力一天比一天差,她只能坚持将一套动作最关键的地方示范几遍。

“好,现在大家按照我刚才教的,合起来练一遍,”张晓依觉得学生们各自已经足够熟练了,便将她们喊到一起,“我会播放音乐,大家跟着节拍来。”说罢,张晓依按下播放键,后退了几步。

随后,她们前后排成一列,不断错落有序地跳起落下,然后首尾相遇,圆圈伸缩,好像海水在潮涨潮落进行呼吸;兰这次排在杜佩珊身后,她跳得很不舒服,前面这个妆容精致的粉皮肤姑娘,有好几个拍子都踩不住,私下花的心思显然不在练舞上。

到第二节的时候,杜佩珊先跃起,轻快迈步在空中划过后,需要兰紧跟着起跳;见杜佩珊平稳落下,兰右脚平踏地面,左腿像前探出,小幅蹲下预备右腿发力,可膝盖突然感到刺骨的疼痛;兰疼得右腿一缩,身体便失去平衡,她慌乱之中本能地伸手向前抓去;她的确抓到了比她的舞衣还绵软的什么东西,但是没法支撑她。

“呲!”

刺耳的布料撕裂声喝止了音乐,众人回头时看见兰平趴在地上,手里抓着半截杜佩珊的舞衣。兰瞪大眼睛有些手足无措,顾不上身体的疼痛和众人目视之下的狼狈模样,赶紧挣扎着起来要向杜佩珊道歉。

杜佩珊俯身下去,抓着兰的胳膊将兰扶起,脸和兰离得那样近,以至于兰可以清晰看到她汗水掺杂的粉底,闻到刺鼻的香味;杜佩珊一边安慰她,一边为她捋平衣服,说自己没有任何事,也不会要求任何事,好像损失最大的是兰(事实上的确是这样)。众人确认兰没有受伤后,杜佩珊平静地走到更衣室去换自己的户外衣服。她没有再参与后续的练习。

这天的课程结束后,天依然灰蒙蒙的,往日夕阳映衬下温柔的教学楼,今天也冷漠得让人难以忍受。姑娘们一解散,兰便小跑到更衣室,她要赶在杜佩珊离开前;杜佩珊的宽容和她对杜佩珊隐秘恶意而导致的愧疚,让兰觉得自己必须弥补她。找到杜佩珊时,兰发现她与上课时完全不一样,披下的头发让下巴显得很大、脖子很粗,而且她又补了妆,眼影几乎涂满了整个上眼皮,嘴唇在雪白的脸上红得有些突兀;她正屈膝坐在更衣室的长凳上,脚穿长靴踩着凳子,脚腕看着细得不协调,手里抱着手机在打字;兰找到她后,认真地说道:

“今天实在对不起,我腿不知道发什么神经,突然不听使唤了,然后就扯破了你的衣服,”杜佩珊扭过头来看着她,好像是在听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见她抬起头,兰继续说道,“这件是我男朋友刚买给我的,可好了,我只穿了今天一会儿,我想把它送给你,希望可以弥补到你。”

“没事的,我不用。”杜佩珊开口说完,扭头就要继续玩她的手机。

“可是,这件真的很好,穿着舒服,出汗也不粘皮肤,而且可绵啦,你摸摸,”说着,兰伸出双,将手中的叠好的整齐的衣服伸到杜佩珊面前。杜佩珊双手依然举着手机,说道:

“不用了,我不缺这个,你留着吧。”毫无表情的脸上悄然泛起一点光彩,好像注意力被兰吸引了一些。

“那好吧,如果我可以帮你做什么,你一定告诉我。”

说完,兰将手里的衣服小心地装进包装袋(她还留着那个厚实的包装袋,而且专门用来装这身衣服),然后放进书包里。杜佩珊默默看着她,好像在等待一个开口的机会,在兰拉好书包的拉链准备离开的空当,她放下手机,开口说道:

“有时候,我觉得你和咱们老师真像。都怪可怜的。”

兰诧异地看向杜佩珊,不明白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也不明白这句话到底是在同情人,还是在羞辱人,所以问道:

“为什么?”

“乡里一路跳上来,跳得最好最刻苦——张老师年轻的时候,估计也是你这样。”

“你早就认识她?”

“有人了解她,不然我也不会在她的班里;而且不瞒你说,我和她女儿,还是高中舞蹈班的同学。”

兰沉默着,她不太明白杜佩珊想说什么,努力地去消化这些事。

“不过现在她出国了,我在这里混日子,也是有趣。” 杜佩珊有些嘲弄地笑着说。

“可是我和张老师像不像,和我们可不可怜有什么关系?”兰终于问道。

“你们这种人注定会很可怜。”

“你凭什么这样认为?”兰有些生气,这没缘由的同情让她觉得是在羞辱她;可是,杜佩珊要是想羞辱她,有许多比现在更好的机会,而且没必要扯上张老师,所以她更多是出于好奇。

“你估计不知道,张老师当年的舞技,在圈子里是数一数二的,可是她跳到现在,跳得身体要吃不消、跳得肌肉线条快抵得上男人一样结实,她还是得在这里教书,一辈子连像样的表演都没法上,”见兰睁大眼睛茫然地望着她,还有些不明白,杜佩珊继续补充道,“她年轻的时候,其实也有机会面上一个全国都会看的晚会的舞团,可是好巧不巧她意外地怀孕了;那时的她为了自己的梦想,自然把孩子放弃掉,还和他那个不负责任的男友分手了,她现在的身材也许就是那时候弄的;可是就算她不要命地争取,她最终还是没能上;据说审核的人只是夸她有潜力,鼓励她继续努力,其他什么都没承诺,”杜佩珊见兰脸蛋有些失去活力,顿了一下,有些犹豫,但她还是继续说道,“后来她拼命地跳,抓住各种机会去尝试,把那一次的失利仅仅归咎给自己不小心导致的意外,始终相信努力跳就能跳上大舞台;现在看来,她跳了大半辈子,还是没能上个像样的地方,最后只好在高校教起舞来,”兰已经不再看着她,脸蛋完全失去了活力,平日紧致的嘴唇松垮垮地张着,不知道想说些什么;杜佩珊却不愿意停下来,仿佛关键的话还没说完,“你知道吗,就算现在她的身材比不上她们那一批绝大多数人,但真正跳起舞来,没一个有她跳得好的;可是,其他人在哪呢?人家要么挂个顾问的名字大把大把赚钱,要么被请去随随便便编个舞,要么在什么地方被人供着当评委,随便做点什么事情都比她强。话说回来,估计她这辈子都会把自己的失败归咎给意外,可是但凡懂点关系的人,都知道她为什么只能教书。”

这些事实让兰听后十分难受,她觉得杜佩珊在诋毁张老师,诋毁她们两个人,可是她不知道怎么反驳,沉默了许久,她终于开口说道:“也许张老师就是喜欢教书呢?”

“这倒有可能,那些人在给自己的孩子选老师的时候,几乎都会选她,不仅仅是因为她名声在外,更因为她教出来的学生能登上任何地方。”

“这有什么不正常吗?”

“当然很正常,有什么不正常吗?好老师就该教出好学生嘛!”杜佩珊笑着回答道,语气像是在开玩笑。

“这么好的老师,居然把女儿送到国外去了,她亲自带出来的闺女,居然怕在这里跳不出名堂?”杜佩珊像是在提示兰去解一道数学题一样,见兰更加疑惑了,她补充道:

“其实在进她的进修班之前,这些女生未来的舞台都早有着落了,所以毕业时候真正上去了,也都顺理成章;虽然她的确教得好,可是真正重要的,是让人们承认她教得好,而不是她真正教得多么好,”杜佩珊脸上露出一种轻蔑又悲哀的笑,好像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说道,“不过也有意思,有时候,那些人还真分不清,究竟是他们的运作成就了张老师,还是张老师成就了他们,”接着,杜佩珊怪异地大声笑了笑,又说道,“你说张老师会不会真的有一天觉得,学生能上到那么大的舞台,是因为她早起晚回教的?”

见兰不再说话,杜佩珊不再笑了,而后好像做出总结一样地说道,“但是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家能把一切都说得通;没本事就碰不上好老师,不是好老师就教不出好学生。”

兰彻底沉默了,她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这样了解呢?”

“这你倒不用关心,其实就算是那些女生,她们自己也不一定多么清楚,大多数都像你一样,给自己幻想个独一无二的舞台,相信只要努力地跳就总能到达;你当然知道的嘛,但凡是个能称得上舞者的人,总会悄悄给自己找个应许之地,然后闷头为它拼命地跳;说实话,我以前也这样,后来人们打什么苍蝇老虎,我本来以为和我不会有任何关系,我干干净净从小跳舞到现在,每一个成绩都是我努力争来的,打到谁我都不怕;可是我错了,我并不干净,只是没人让我知道。有时候我会想,要是我可以继续抱着那种信念跳下去,应该也不赖,就算到时候跳不动了,也啥都不知道,但是可以活得心安理得快快乐乐;哎,可是偏偏不能;倒是没直接打到我,不过和打死我也差不多。”说完,杜佩珊又苦笑了一下,只是,她又像有了什么新的觉悟一样,马上补充道,“也不能说打死我,应该是打死那个以前的我;我现在靠自己,可比她们干净得多。”

兰低下头去,已经不知道作何思想了。

“对了,你那件卡洛查都抵不上我的零头,我不缺这种东西,所以你也不用过意不去;你别不舒服,我想说的是,如果有个男生省吃俭用为你买了它,说如何如何值得你,你大可以像躲着瘟疫一样离他远远的,”随后杜佩珊看向兰,像是和她强调道,“不要把自己送上一个穷光蛋的床。”

兰猛地抬起头,似乎到了无路可退的地步,急切地说道:“他从没准备那么做!”

“哦?”

“他连我脱下衣服的样子都没见过,我相信他都没有想过!”

“简直不可思议!”杜佩珊有些不相信地试探道。

“我和他讲过老师说的,所以他一直很自觉。”

“你我都知道老师说那些可笑的话是出于什么原因;不过要是他真的像你说的那样,我还真的没法说什么,”杜佩珊转着眼睛思索着,而后说道,“毕竟我碰上的男人,都能用钱多少来分析。”说完,她又自顾自地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我们都有潜力,我们都要努力,我们一定会登上大舞台,哈哈哈哈……”杜佩珊大笑着对兰说道,而后,她像是突然失去兴趣一样,绷紧脸皮说,“好了,我要直播赚钱去了,你们留在这里努力吧。”

回去路上时,兰感觉头脑很沉,心里有种莫名不舒服的感觉,可是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潮湿的空气几乎压得她喘不上气。

三:

回到出租屋,和平时一样,赵庆蔼坐在书桌边抱着本书傻笑,这次是本叫《诉讼》的书,也许是看得太入神,兰进去时,他丝毫没有察觉,连头都没有扭一下;于是,她走过去,狠狠地踢了一下书桌腿,说道:

“不光占地方,还撞我膝盖。”兰自己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和一张桌子较劲。

赵庆蔼被这一脚踢得一头雾水,睁大眼睛茫然地看着兰,脸上还残留着从书本里翻出来的笑意;见兰脸色很不好看,他赶紧合上书,问兰遇到了什么事情。

“我啥事也没有,就是不舒服这鬼天气,连气都不让人喘!”兰鼓着脸说道。

“嗨,只是一个坏天气,等下你跳起舞来,就完全不会在意它了。”

“跳舞,你就知道让我跳舞!”

“可是,它不一直是你最喜欢的事情吗?你还为它准备了一个独一无二的梦想不是么?”赵庆蔼有点疑惑地说道;他本来想去平息兰的怒气,可不知道为什么说出来了这句话。

而后,两人陷入了沉默,仿佛在面对一个不想承认的现实。

过了一会儿,兰不情愿地拿出膏药,坐在床前缓慢地脱下上衣,她准备把今天的药换上;边无奈地做这一切,边开口问道:

“你刚才在笑些什么?”

“哦,是一个挺好笑的故事,”赵庆蔼觉得兰已经冷静了下来,急忙想用自己方才的快乐来宽慰她,便继续说道,“是一个很有趣的故事,你要不要也听听?”

见兰没有开口打断他,他便继续讲道:

“这个故事叫《在法的门前》,虽然讲的是法,但是我觉得其他东西也一样。”兰没有看着他,但停下了正要撕下旧药贴的手,双手摊在腿前坐在床上;于是赵庆蔼接着说道,“说从前有个乡下人来到法的门前,他要进去找法,法的守门人把他拦下了,说‘你现在还不能进去,也许以后可以,’乡下人索性就在门前等起来;日子这样一天天过去了,守门开口说道,‘我只是最底层的看门人,我只负责守着这道门,里面还有许多的门和守门人,而且权势一个比一个大,’乡下人仍然不离开,而且不断地朝门里面张望,守门人便又说道,‘其实我也不知道最里面的法是什么样子的,不过既然你这么想进去,你也许可以闯过这道门,’乡下人决定等下去,守门人也好心给他放了一张凳子;日子又一天天过去了;期间,乡下人用带来的所有家产贿赂守门人,守门人都一一收下了,但都不曾让他进去,而且每次都说,‘我收下只是避免让你觉得自己还有哪里没做好的,’乡下人甚至还尝试着讨好与守门人最接近的那只跳蚤,但是不管怎样守门人都没让他过去,始终都是那句‘现在不行,也许以后可以。’终于,在乡下人要老死的时候,他问了一个最想知道但迄今为止还未开口的问题,‘所有人都追求法,可为什么这门前单只有我一个人?’守门人答道,‘因为这门是专为你开的,也只有你能从这里进去;好了,既然你现在要死了,我也要把门关上了。’”

赵庆蔼本以为讲了这个故事后,兰会开心些,却不曾想兰的脸色更沉了,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两人又陷入沉默之中,房间里除了窗外挤入的车流喧嚣,就听不见任何声音了;只见兰一动不动,眼神空洞望着床前的空地,过了好久,她忽然像是领悟到什么道理似的,抬起眼皮睁大眼睛,大声说道:

“我明白了,原来张老师和我都是乡下人!”

“这是怎么联系起来的呢?”赵庆蔼没想到打破沉默的是这句话,他有点摸不着头脑。

兰没有回答他,只是静静地瞅着自己肩膀的旧药贴,也不去扯下它,也不说任何话,像是在和一只蜘蛛对峙。窗外下起雨来,房间里弥漫着汽油、紫丁香和膏药混合的各种味道,潮热的空气让这小屋子里的一切都难以忍受。

随后,兰哇地一声哭出来,像是被吓着的小孩子,可是周遭的一切都没有任何变化,好像唯独她从自己的肩膀上看到了可怕的东西,赵庆蔼从始至终都没能搞清楚状况;他只能从眼前看得到的一切来猜测,觉得兰也许是因为肩膀上的伤口太疼了,他用嘴巴轻轻凑近兰的肩膀,像是要哄一个小孩子那样,想帮她吹一吹;见赵庆蔼要凑到她身前,兰好似被一只莽撞的蜜蜂嗅上一样,慌乱之中连忙挥起手摆了摆,赵庆蔼只好又坐直身体,茫然又焦急地看着她。

“如果我一辈子都跳不出成绩,我们也一辈子这样生活吗?”张兰一边抽泣着,一边像个严肃的大人一样问道。

“可是,怎么会呢,你这么努力一定会有成绩的。”赵庆蔼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好吧,那我问你,如果我不跳舞的话,你能给我些什么?”

赵庆蔼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因为这句话和他们的如今的处境一样,在他看来是那么的不可思议,他从来没想过。

过了好一会儿,赵庆蔼低下头,看着床前的空地,嗫嗫嚅嚅地说道,“我可以给你买任何你喜欢的,我会努力工作,如果我打工赚的钱不够的话,我甚至可以尝试着去写小说,重要的是你可以做你愿意做的任何事情……”他的声音几乎和雨水声一样小,对那些花期未到的玫瑰、栀子花和郁金香来说,淅淅沥沥的雨声就是温柔的承诺。

“别的男人在买车子买房子,你却在买没用的练舞衣。”

昨天的礼物花了赵庆蔼这个月除房租外几乎所有的钱,也正因此他瞪大眼睛不知所措,像是个被大人指责永远都长不大的小孩;此刻,他只能把头埋得更低,任由这句话在狭小的出租屋肆意回荡,心里默默祈求它快快消弭于空气。

“我们结束了!”张兰漠然地说完,便站起来要走。

赵庆蔼急忙抓住她的手:

“外面在下雨呀。”

一切来得这么突然,他本意是想挽留,却只说出这样一句话,更像是在商量。

张兰抽出手来,抬高后用力在赵庆蔼脸上扇了一巴掌,大概是觉得用足力气就可以将人扇得远远的,她像是被一个患上传染病的人故意碰了一下,厌恶地说道,“别想碰我,我们完了!”

赵庆蔼从错愕中恢复后,他马上追向国贸路天桥,张兰却正在回宿舍的路上——两人错开在黑夜布置月光的子夜时分,一个向着月亮呼喊,一个低头盘算前程;踩着被雨水打落的花苞,张兰在心里默想,去找杜佩珊学着做直播是最有希望的一条路,而继续跳舞则无异于守在门前。

四:

第二天课后,杜佩珊见到张兰时,有些意外;在张兰说明自己的来意后,她便马上明白了,虽然张兰的脸蛋干净得像个宝宝,但是很快她就会和自己一样,懂得往脸上涂抹各种东西的重要性;杜佩珊虽然有些不情愿,但还是出于同情说道:

“直播这件事,可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什么苦我都可以吃,”张兰坚定地说道,而后又补充道,“只要不白费功夫就行。”

“倒是不会白费功夫,但也不是能吃苦就能行的。”

“所以我请你教我,你不是说自己比她们都干净吗?我想和你一样。”

杜佩珊惊讶于张兰的理解能力,不过更为张兰的这番话动容,她那天说出那句话,其实是出于被先前生活欺骗的怨恨,她从没想过有人会真正理解并且认可它,她有些开心地问道:

“你之前看过直播吗?”

“没有,我一窍不通,只知道弄好了会很赚钱。”

“没事儿,我每天晚上都会直播,你可以看几次之后,想想自己要怎么播。”

“好!”

杜佩珊补充道:“有不明白的地方我都可以给你解释,可你不能再教给别人;我教你只是因为我喜欢你,你也得学会为我着想。”

“没人会威胁到你的。”

张晓依已经在喊同学们集合了,两人便回到各自的位置上。杜佩珊觉得,这个平日里只知道闷头跳舞的姑娘,远比看起来要聪明,而且还招人喜欢。

晚上回到宿舍,张兰用手机照着后肩上痘痘破裂的地方,想看看不再加练和贴膏药后肩膀状况如何,想起杜佩珊白天的提醒,她便打开手机,点进杜佩珊的直播间,像是走进一家陌生的酒吧那样,小心翼翼地观察起来。

屏幕上接连流动着色彩斑斓的各种文字,一条条短句子来不及让人看清便仓促飘过,生怕挡住了后面短句的路,跳出的礼物动画更是层出不穷,鲜艳迷幻好似流氓游戏广告,接二连三映得张兰脸上五颜六色,坐在小小屏幕里的杜佩珊,不时地中断自己的讲话,随着弹出的礼物动画说道:

“谢谢老板,老板大气!”

张兰被这热闹的小屏幕搞得眼花缭乱,一时之间不知道该看向何处;她试着将目光移向屏幕边缘位置,就像是一个无法容忍喧嚣的人悄悄躲避人群,终于在小小窗口的顶部看见“舞蹈主播”四个大字,于是她好奇起来,“难道不是应该跳舞吗?”所以她又去看杜佩珊在干什么。

杜佩珊坐在那里,几乎难以靠着平日里的模样认出她,屏幕里她的模样怪异又奇妙,白天里那张圆润的脸蛋,在屏幕里好似被刻意修剪过变得又尖又小,脸上皮肤雪白,五官像是被粗糙拙劣、不会勾勒纹理的画师画到脸上一样,连鼻梁的边界都难以看清,唯有她那鲜红的嘴唇,靠着比屏幕上其他光影还扎眼的红色,让人可以一眼分辨,她在拥挤着文字、动画的小窗口里说道:

“主播的舞,可不是随便什么穷酸鬼都可以看的,得让主播觉得值得,主播才会跳……”

屏幕上瞬间飘起各种各样颜色的文字来,有些甚至不堪入目,礼物动画的弹窗好似除夕夜的炮仗争相绽放;过了一会儿,刷礼物的浪潮渐渐平息的时候,杜佩珊微微一笑,双手高举到头顶将头发扎起,挺起衬衣包裹着的硕大乳房,而后扭捏着站起身来,高高翘起紧身牛仔短裤包裹的臀部,俯下上身凑近屏幕,一只手伸向摄像头调整角度,一只手表态似的挡在白色深V衬衫领口,不过也没挡住多少。

张兰红着脸滑出了直播间,屏幕上装着杜佩珊的小框瞬间变成了数个装着其他女生的更小的框;张兰呆望着屏幕前排布的一个又一个小窗格,看着里面和杜佩珊大差不差的脸庞,她有心里泛起一丝后悔,头脑里思绪万千。

恍惚中她想起刚躺上床时的打算,便打开相册应用,看刚刚照到的肩后侧的情况,只是那溃烂伤口被周围雪白皮肤衬得有些触目惊心,想到会永远留下疤痕的可能,她马上又进入了杜佩珊的直播间。

“起码人家身体好好的,还比我胖。”张兰心里默想着,同时留意到杜佩珊跳的这支舞,几乎就是白天学到的,不过有些地方被她做了调整,譬张老师白天里强调要将腿提到与腰水平的那个动作,被她改成提高过头顶,看起来像是在努力展示自己的大腿根……

“家人们,只要再刷刷礼物,主播就跳最拿手的钢管舞……”杜佩珊喘着气说完的一瞬间,屏幕中随之绽放出各种各样的弹幕文字、礼物动画,看来这些小东西要开始一场狂欢。

张兰退出直播间,已经没有必要再看下去了,她完全明白了,直播这件事没想象的那么难,她只需要明天让杜佩珊帮她解答几个疑惑。

第二天午饭时,杜佩珊带着张兰来到学校门口的一间西餐馆,桌子上摆着许多张兰叫不出名字的菜来,只有一道牛排她认识,于是就用叉子叉起来啃;杜佩珊一边笑着帮她切成块,一边说道:

“你还有很多要学呢。”

“我觉得我完全理解了,只是有一些疑惑。”

“哦?”杜佩珊抬起眼略带惊讶地看着她,嘴角还挂着微笑,“你说呗。”

“为什么屏幕里面的你和外面这么不一样?”

“那个是美颜,打开之后会照着好看人的样子给你修好,比如让人皮肤变白,疤痕消失,脸蛋变小……总之会让难看的变得不难看,至于会不会让人变好看,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不过我建议你播的时候也开开,大家都爱看那样子的。”

“我是说你整个人,你说话举止,还有你为什么要笑话人穷酸……”张兰边嚼着牛排,边挥动胳膊比划着,好似昨天杜佩珊说穷酸鬼不配看她跳舞的那句话,有着天大的影响。

“还是那句话,我那个样子是因为人家就爱看那样的。”杜佩珊有些得意地笑着说,“至于我为什么说那句话,是我直播发现的技巧。其实别人穷不穷和我没半毛钱关系,可是一想到他们如果因为穷而不愿意刷礼物,那就和我有关系了;我发现,要是在直播间里当着所有人的面去笑话别人穷,那么那些真正觉得自己穷的,就会拼命发弹幕骂我,当然有些傻子会真的掏空钱包证明自己,而那些有钱的,就会报复人似的大把大把刷礼物;可是不管哪种,无非都是想让自己显得比我优越罢了;不管他们骂我,还是刷礼物,都是我想要的。”

“怎么会有人故意招人家骂自己?”张兰停下手,脖子前探,不可思议地问道。

“你这就不懂了吧!其实他们骂我也好夸我也好,只要他们愿意费尽心思发出弹幕来,我的直播间就有热度,有热度就讨人看,有人看就有礼物!”杜佩珊微微仰头,抿起嘴巴嚼着鸡丁沙拉,嘴角压不住的笑,桌子下的腿还忍不住抖了抖。

“哦,其实也是为了礼物?”张兰边恢复坐姿,边问道。

“当然啦!礼物就是钱,礼物越多钱越多。”

“一个礼物多少钱?”张兰睁大眼睛说道,仿佛发现了了不起的东西。

“也不等,但是越多越好。别人在屏幕前买了礼物之后刷给你,你就能拿到一半的钱。”

“可是另一半去哪里了呢?”

“平台收走了呀!人家为你搭台子,你不得给人家钱啊!”

“平台什么都不干就拿走一半的钱?”

“可是没有平台你连那一半也没有。”杜佩珊像是维护自己衣食父母似的说道,不由得直起脖子眨了眨眼睛,“这可是实打实的钱,一分就是一分,一毛就是一毛,不白费半点儿功夫,比起那些摸不着边的鼓励可要实在明了得多。这才是真正值得人努力的东西!”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张兰想到了张老师,她快跳了半辈子的舞,始终没有得到认可,直到快跳不动还在为一个飘渺的希望努力,可是这里的人们,却花着钱求着杜佩珊能跳上一支舞;而且相比起那些早已内定的同学,杜佩珊的确干净得多。

“咱们要是跳得好,他们会不会送更多的礼物?”张兰问出了她一直想问的一个问题,因为在最开始,她就是将直播赚钱多少同跳舞好不好联系起来的,这也是为什么,昨天她看到杜佩珊直播间标题的第一反应,觉得她应该跳舞。

“错!大错特错!最怕这种思想。”杜佩珊果断地说道,“跳舞只是咱们的优势,不代表人家就要咱们跳好;咱们之所以在舞蹈区直播,是因为比脸蛋有比咱们更俊的,比聊天有比咱们更会聊的;况且,你以为跳得好就有人看吗?直播间有多少人能看得懂舞蹈的力量、过渡和衔接?正好相反的是,你一板三眼地跳一套,人家会说没你意思,是烂主播,可是你要是跳得出丑、跳得撩拨,人家会心甘情愿地给你刷礼物。”杜佩珊说得起劲,直着脖子脑袋微微倾斜,眼睛睁得很大紧紧盯着张兰,像是在强调重要的事情,说道,“你得明白,人家是冲着别的来的,不是冲着舞蹈来的!”

说完后,杜佩珊拿起酒杯喝了一大口红酒,看起来刚才那番话让她口很干。

“别的?”其实张兰有些隐约的感觉,不过她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好似可以籍此挽留自己曾经在乎的一切。

杜佩珊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问道:

“你和男人睡过觉吗?”

“没有。”张兰低着头答道,好像会因此被杜佩珊瞧不起似的。

“也是,你们以前那种顶多算小孩过家家,怎么会教给你爱情呢!”

“可是睡过觉就是爱情么?”张兰有些费解地问道,好像是在搞明白两件毫不相干事情的联系一样。

“都一起睡觉啦难道还不是爱情吗?”说完,杜佩珊大声地笑起来,张兰也不明所以地跟着笑起来,惹得一旁的顾客诧异地看着她俩。

“等你开播后,会有许多粉丝爱上你,可是你什么都不懂,到时候可怎么办呀。”杜佩珊有些忧愁地说道。

张兰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有些不太明白杜佩珊要说什么,她还不具备理解这句话的能力。

见张兰默不作声,杜佩珊换了个让自己轻松些的姿势接着说道:

“如果一个粉丝有一天为你送了许多许多的礼物,你觉得他是为了什么?”

“为了······”张兰有些怯怯地说道,“睡觉?”

“为了爱情,傻瓜。”杜佩珊大声纠正张兰的错误,说道,“你根本不懂得男人,”而后,她轻轻叹了口气,仿佛十分疲惫还努力坚持的样子,耐心地说道:

“假如我是个男人,突然发现自己爱上了屏幕里的一个女人,那么我作为一个男人,会怎么做呢?我肯定会时时刻刻都想着得到她,如果看到送礼物会让她开心,那我一定会送许多礼物让她开心——所以你得明白那些送礼物的人都是爱你的人,这是题外话——而随着我们的相处——就是每天都看她的直播——我会对她有所了解,知道她为了这些小小礼物做的辛苦的努力——气喘吁吁地跳舞,勉为其难地迎合,有时还得低三下四地道歉——那么我肯定会心疼她——没有哪个男人不会心疼努力奋斗的女人;我当然也会明白,这么爱礼物的一个女人,她的爱情里也一定不能少了礼物,所以我会尽我所能去给她送礼物,去减轻她的痛苦,去肯定她的努力,同时也为了让她注意到我;可直播间送礼物的人那么多,怎么才能证明我是最关心最爱她的那个呢?我会送最多的礼物,排到礼物榜的第一个,即使没法每天都这么做,我也得经常这么做好让她注意到我,好向她证明我对她的爱;一旦我觉得时机成熟,她足够重视我的付出、足够认可我有资格爱她,我就会私信去深入了解他,去要求她的爱。”说完后,杜佩珊喝了一大口红酒,用纸巾擦了擦嘴角;然后她将脸凑近张兰、用手罩住嘴巴,继续小声补充道:

“说实话,我直播间就有不少这样的好男人,他们都只是想寻找爱情的可怜人儿,有时候他们刷了一个又一个的礼物后,我隔着屏幕亲他们一口,他们都要开心得疯掉,发的弹幕几乎要把我的屏幕挤爆了;其实我知道,他们中不少人没什么钱,但是为了让我开心,每天都守在屏幕前等着我开播,就为了多看上我一眼,给我送点礼物、发上几条弹幕,期盼着我能留意到他们;我偶尔也会为照顾他们跳支舞什么的,当然,这足够他们幸福上好一阵子了;可是有的人就不一样,他们就是那种有能力也愿意为爱情付出的男人,这些男人为了让我在意到他们,通常都会大手笔刷礼物,把自己刷到礼物榜的第一个,随后他通常会找个合适的契机,邀请我一起相处相处,向我询问相爱的可能性,我也一般会爱他——这样付出的男人,哪个女生不会感动呢?要是做到这种程度还不配得到爱情,那真是罪恶呀!要是某天他又去和别的女人讨爱情去了,我也无所谓,人家就值得这种爱情,而且直播间那么多人爱我,我顶多失去了里面最靠前的一个;何况,他要是不愿意为我刷礼物了,那我自然也不会再爱他的——我们的爱情理所当然要结束掉;要不然的话,对他和对我都是不尊重;毕竟人家按照我爱情的方式释放了这么强烈的信号,我还缠着人家,那当然是不尊重人家了;而且一个男人都没法满足与我相爱的基本条件了,我还要留着他,会让自己显得特别轻浮。”杜佩珊说着,又喝了一大口红酒,连嘴巴都没擦干,就继续说道,“所以,等你在直播间里遇到了足够爱你的粉丝,你也得懂得满足人家的爱情,同时你还得照顾那些没能力得到你的爱情的粉丝;要是有一天哪个粉丝不爱你了,或者也许人家已经从你这里尝到了爱情,你也得懂得放人家走,不能要求人家一直为你付出,你得把爱情留给那些为了你的爱还在努力的可怜人。”说完,杜佩珊大口大口喝起红酒来,像是在喝白开水一样。张兰则仔细消化着这些话,觉得受益匪浅。

没几天,张兰就出师并且开始了自己的直播,在杜佩珊那些小心思基础上,张兰还为自己准备了一个舞会戴的蕾丝眼罩,既增加了自己的神秘感,也避免了美颜效果给脸蛋带来的不自然,还和自己舞蹈主播的身份十分贴切;连杜佩珊看后,都只好佩服地说道:

“看不到样子,他们要想你想得睡不着觉了!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没用一个月,张兰收获了自己第一次被追求的机会。

起初,张兰在这个粉丝礼物的狂轰滥炸下不知所措,每次看到屏幕上飘过的触目惊心的数字,她都会心里发慌,只好跳上一套又一套舞回以报答,好像这样就可以让自己心安理得一些;后来,人家私信她一些脸红的话,她才想起杜佩珊说的那些:

“哦,我说呢!原来他想让我爱他。”于是两个素未谋面的爱人约了五一假期的第一天晚上见面。

五:

成睿四十多岁,初中文凭但是事业有成 ,只在直播行业混了五年,就当上了平台运营总监,也许和他年轻时候到处走蹿经见有关;那些戴着厚厚眼睛的运营经理们,脑子没一个有他活络的;总裁开会要提高平台曝光度,书呆子经理们就说加这板块那板块,他直接在其他平台上买几个热搜,钱花得最少流量加得却最多;总裁开会想打造本平台品牌主播,别的经理们又是搞联动又是弄培训的,他直接先造谣后澄清再加立人设一条龙,主播想不当品牌都难。总裁不明说的话他总能心领神会,总裁安排的活他总能措置裕如。

不过最近有件事他犯起愁来。五月一日傍晚吃过饭时候,他本来的安排是去不远的高校看劳动节晚会,可一个从来没见过的人来到他别墅的客厅,也不知道怎么进来的;男人见到成睿后,就把惊慌失措的成睿拎到沙发上,说:

“你去找些人,干干净净的。”

“哎呀,难办。”他听到这个西装笔挺、帽子低压、捂着口罩、戴着墨镜、个子极高的男人的第一句话,就觉得困难,但是人家没理会他,像是自己的话不容商量一样,继续说道:

“给他们卡里打钱。”

“天姥爷,有这好事?”成睿几乎从沙发上蹦起来,脖子前伸双脚立正、仰着脸乖巧地站在这个巨人面前:

“我挺干净的!”

“不能是和我们有关系的人,而且只能花到平台。”高个子男人继续说道,仿佛眼前猴子一样的成睿和自己要说的事情毫无关联。

“哎呀,嘶,图啥呢?”成睿皱起眉头抓了抓头发。

“我不是平台的人,我说的话也不是总裁的意思,你记住。”说完后,高个子男人没再多说一个字,压低帽沿蛇一样滑走了。留下成睿一个人在客厅伤脑筋;隐约感到腿上被什么东西拍打,他低头一看,梳着齐脖短发的晓岚,一手举着比她滚圆蓬松的脑袋还大的iPad,一只手在上半身来回转动下拨浪鼓般甩来甩去,借此不断拍打他的膝盖,还边一遍遍地嚷道:

“爸爸爸爸,不是要看晚会去嘛!”

成睿这才回过神来,想起自己假期前承诺女儿的话,突然觉得有些后悔,于是发泄似的喊道:

“陈妈,快点给晓岚换衣服,别操心你那些碗筷了!”

“孩儿她爸,您总算愿意在她身上花时间了。”陈妈在围裙上擦手着手,从厨房走出来,细碎的步伐带些欢快。

“你也去!”成睿一边用胳膊夹好自己的电脑,一边命令似的对保姆说道。

“可是成先生,我去干些什么呢,而且您带上电脑又要干什么呢?”陈妈停在原地,眯着眼睛,眼角的皱纹抓在一起;她将几乎要擦干的手停下了,像是要争取某项权利似的说道,“您好好陪晓岚,我还是乐意洗我的碗。”

“本来就是在学校免费看的,我带电脑怎么了!”

“孩儿她爸,您前些天答应带她去玩,不是要变成带着她和电脑玩吧,”陈妈低着头慢吞吞思索着,终于想出了一个自认为有说服力的理由,“而且我这把年纪了,不热闹什么晚会,不如在这里洗碗好。”陈妈边说边将身子往后撤了撤,好似自己反而被这句话说服了一样。

“诶呀我说你,你简直是”成睿将讲了一半的话又吞下去,快步走到陈妈面前,几乎要伸出手去揪住这个胖女人的耳朵,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又放下手去,仅仅是用力地拍打自己的大腿,压低声音对陈妈说道:

“要不是这个家里没女人,我一脚就把你踹出去!”同时脸上还做出威胁的表情,继续说道,“我雇你来,是照顾晓岚的,不是让你干家务的!”然后,他又极不情愿地说道,“我等下得办点公你懂不懂,办公,赚钱!”

“孩儿她爸,要是您把晓岚带出去晾着,那让我也去吧。”陈妈无可奈何地将手又在围裙上擦了擦。

“你话怎么这么多!”

于是这奇怪的一家人坐上车,开往张兰的高校,观看公众号上宣传了好几天的五一晚会。

晚会播些什么,成睿根本没怎么看,他一直在电脑上联系人,想把总裁交代的任务尽快办好,不过中间轮到一个舞蹈节目的时候,晓岚突然兴奋地伸手指向舞台,大声喊道:

“爸爸爸爸,快看!”成睿循着女儿手指的方向看去,是一个清瘦的扎着丸子头的女生,女儿对着她大喊道:

“仙女!”

后面的节目成睿仍然没什么印象,只知道女儿时不时地对他说,“爸爸爸爸,我也要跳舞。”他并没太留意,觉得晓岚无非是在讨要一个新玩具,要求他解开iPad,他一边噼里啪啦地敲打自己的键盘,一边心想等下就花点钱让晓岚消停。

晚会演员致谢结束后,成睿拉着女儿赶到后台,找到舞蹈节目的表演班,就像是平时让女儿挑布娃娃那样,他让女儿指出她口中的仙女姐姐,然后径直走到她面前,急着结账一样开门见山地说道:

“我女儿很喜欢你,想让你教她跳舞。”

张兰停下了正要补妆的口红,抬起眼睛看了看成睿,又低下头看了看晓岚,然后回答道:

“我有别的事,干不了。”

“钱不是问题,绝对让你满意,你只需要带好我闺女就行。”成睿颇有把握地说道。

“教舞能有多少钱?这事干不成。”说完,张兰就开始抿着嘴唇,前后摩蹭着去均匀嘴巴上的艳红。

“教一天一千,你愿意吗?”成睿仿佛在谈价一样,她还没给女儿买过这么贵的玩具;但是他知道,女儿对许多玩具都是一时起意,任何玩具在她手上的时间,都比不上iPad在她手里的时间长;所以他有足够的预算去谈,因为就算谈成了也不会持续太长时间,何况是让女儿跳舞——就像是放她去撒欢,跑累了就会失去兴致。

“干不了,哥你快会儿走吧。”张兰带着些许不耐烦说道。这一下反而激发了成睿的好胜心,他还没见过对钱无动于衷的女人。

“翻一倍,教一天两千。”

“你翻十倍还差不多!”张兰就好像在嘲讽一个乡巴佬,嘴角轻蔑的微笑更不加掩饰了,匆匆补好妆后立即赶去赴约,留下成睿拉着晓岚呆立在原地。

有一瞬间成睿甚至怀疑起来,金钱是否真如他想的那般有用。

六:

回去路上,成睿坐在车上的时候,没法满足女儿的愿望似乎让他很郁闷,当然也可能是其他原因,他愤慨地同陈妈说着:

“现在的大学生,对钱一点概念都没有!”他拧紧眉头,伸手向前方脚下指点着,好像在批判什么东西,“换成我们那个年代,一天两千要飞上天了!”说完后,他还是没法舒缓自己的失利,又开始指着车里的真皮座椅、前排的私人司机和前座的中控大屏,说道,“我现在有的这些个东西,不都是一小点一小点挣来的么?”即使唾沫飞溅,也许觉得还不够痛快,他终于伸出手去,用力指着天桥的高亮钠灯、斜拉钢索和纤维穹顶,愤懑地说道,“这合金这玻璃,这么大这么宽的桥,不都是一个又一个两千弄成的吗?她是比这天桥还厉害吗?”正当他慷慨激昂之时,无意瞥见栏杆上有个消瘦的男子,正在踩着栏杆向上爬,他急忙喊司机停车。

下车后他踮起脚尖,三步并作两步飞速蹿到男子身后,拦腰一把抱下他,心里窃喜道:“都想不开的人了,这不要多干净有多干净嘛。”

打发司机送陈妈和晓岚离开后,他凑到这个文质彬彬但脸色死沉的少年身边:

“没钱?”成睿歪着头,关切地问道。

少年无力地摇摇头,不耐烦的样子好似尽快打发一个叫花子。

“感情?”成睿把脸凑得更近了,努力想从少年的表情里看出些故事。

少年没做反应,但是垂下眼皮。

“嘿,这不就是没钱嘛!”成睿有些嬉笑着说道,但是他马上将脸绷起来,像是要和少年的心情保持协调似的,问道,“小兄弟,你叫个啥?”

“赵庆蔼”少年耷拉着眼皮回答道,似乎觉得有些没有必要。

见少年搭话,他一把搂过少年的肩膀,说道,“庆蔼,走,我带你去见识见识真正的爱情!”

一路上,赵庆蔼像极度困乏一样,对周遭的世界没有太多知觉,他只觉得有人缠着他不让他睡觉,因此几乎是被成睿拖着来到悦丽洗脚城的;一进门,门口的一个男店员亲切得有些不自然,将他们领到前台后,他软软地瘫在等候的长凳上,看成睿熟练地与前台交谈着;在前台指向赵庆蔼时,成睿却显得有些纠结了,成睿抬起手水平向下压了压,然后便踮起脚尖蹿到赵庆蔼面前,问道:

“庆蔼,撇下你的姑娘,是什么样子的?”

赵庆蔼轻轻叹息一声,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但足够成睿来证实自己的判断,于是他接着问道:

“她很漂亮,对不对?”

赵庆蔼没有看他,成睿接着问道:

“那身材很好吧?”

赵庆蔼低下头去,像是想努力躲避这个问题,成睿对那姑娘有了大概印象;他想继续探询,但是顺着赵庆蔼的目光,他留意到赵庆蔼裤兜鼓囊囊的,于是他凑近赵庆蔼的肩膀,亲昵地说道:

“我很好奇,到底是啥女人值得我庆蔼这样伤心,可以让我看下手机吗?”

赵庆蔼从裤兜里掏出手机,点亮屏幕;成睿接过后,先是惊讶地默想,“是她?怪不得!”而后又轻轻说道,“别担心庆蔼,你马上就能解脱啦!”然后他踮起脚尖小跑到前台,说道,“瘦的,杏仁脸,最好扎着丸子头。”

赵庆蔼被拽去房间后,店员贴心地为两个人掩上门还关了灯,只开墙边一排小又暗、女贞花瓣似的浅黄灯光;成睿平躺在床上,赵庆蔼被放在旁边间隔一米多的另一张床上,小腿下垂,洗脚盆就在脚下,里面散发着玫瑰香味的液体牛奶一样洁白,一双手正将他的脚往里面放,烫得赵庆蔼腿一缩,终于从一望无际的黑暗之中恢复了些许知觉,但也只是有力气去感觉自己的呼吸,也许正因此他才看见有个清瘦的姑娘双手扶着他惊慌失措的那只脚,而且果然扎着丸子头。

这个世界似乎通过某种怪异的联系将他重新唤醒。他感到这个姑娘的手抚过他的脚背,像是在安抚一匹受惊的马驹一样将它轻轻牵入盆中,然后纤细的手指开始在脚趾间流窜,用力揉揉,又轻轻捏捏,没一会,他就被脚上时而酸痛时而舒缓的感觉彻底唤醒,他重新开始思考后,想到的第一件事,是自己好久没洗脚了,似乎觉得难以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份舒适,便愧疚地向那姑娘说道:

“你要不要戴上双一手套去捏?我的脚不是那么干净。”他想到的是要保护她的双手。

一旁躺着的成睿像是抓住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立马抬起头想要坐起来,由于他腹部力量没那么足,给他捏脚的姑娘不得不用力按住他才让他顺利坐起来;他弓着腰侧斜着脑袋,脸朝向赵庆蔼,开心地说道:

“你怎么会不干净呢?你比谁都干净!”

赵庆蔼迷惑地看着他,脚底的温暖和刺激让他有些留恋起这个世界来,于是答话道:

“我当然也好久没洗澡了呀,失恋后我什么都不想干,丢掉工作,不想睡醒,床都懒得起。”

“好兄弟,失恋确实失去了一个女人,但也代表你能够拥有更多女人,”见赵庆蔼苦笑着做附和,成睿马上补充道,“现在这个姑娘不就属于你吗?她愿意帮你捏脚,再臭再脏也不嫌弃!就算你原来的姑娘,能做到这种程度吗?”

“她捏脚只是为了工作赚钱,她不属于我,她也不属于任何人。”赵庆蔼脸上终于泛起血色,主动说起话来,头顶微微冒汗。

“嘿!庆蔼,你这就错怪她啦;你觉得她是那种只会索取不懂得付出的女人吗?”

“可是,这和我说的又有什么关系呢?”赵庆蔼坐了起来,疑惑地看着成睿。

“看来你还是太年轻,怪不得会想不开,”成睿将身体往赵庆蔼身边凑了凑,说道,“我问你,如果一个男人愿意为一个女人花钱,这个女人难道会心安理得吗?”

赵庆蔼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还不具备理解这句话的能力。

成睿见他不做反应,便换了个简单说法,“假如我是个捏脚的女人,有人为我付钱,我咋不会懂得感恩嘛!他在这么多人之中偏偏希望我赚这份钱,我也当然不能让他失望,我要通过种种机会回报他,让他明白我值得他选上我;对于他的脚,不管咋样,我肯定也要包容,而且要捏得尽可能让他满意——几乎是爱上了他的脚——如果我厌恶或者嫌弃,那要多伤他的心呀,对于任何一个有良心的人都不可能这么做,”成睿说得起劲,索性把脚挪出盆子,直接踩在床前,侧坐在床上正对着赵庆蔼,为他捏脚的姑娘不得不抱着盆子追到他脚下,他继续说道,“这还只是一小笔钱,只是他的一双脚,而且只允许我用手去捏一捏;要是一个男人为我花了许许多多的钱,别说一双脚,他的一切我都可以忍受,我会想尽一切办法让他明白,我有多么值得他的钟意,我会把整个我都给他,我会爱上他的一切。”成睿擦了擦额头冒出的汗,继续说道,“比如这位姑娘,都不需要你给她许许多多钱,只需要把她的一个钟当成十个,她就爱上不止你的脚,她就愿意把自己完全给你!”说完后,成睿将脸转向为赵庆蔼捏脚的姑娘,赵庆蔼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姑娘暧昧地笑了笑,低下头去没有说任何话,随后,赵庆蔼感到他的脚底被轻轻挠了挠,他不由得身体一抖,姑娘抬起眼睛冲他又笑了笑。

成睿满意地扬起嘴角,而后他转向赵庆蔼,小心翼翼、压低声音问道,“之前的姑娘,甩你是不是因为你没钱?”

赵庆蔼将头低下,似乎想躲开这个问题,他咬了咬下嘴唇,回答道,“是的。”

“嘿,庆蔼,你以后再也不会遇上这种坏女人啦!”

赵庆蔼抬起头,抬了抬眉毛,瞪大眼睛侧着脑袋看着他。

“不瞒你说,我是搞直播运营的,我能接触上不少有良心的好姑娘,所以我才会这么了解好女人嘛!这些姑娘们,她们在直播间里卖力逗粉丝开心,人家一刷个礼物——也就是以礼物的名义给她们花钱——她们都要谢上半天,好像自己得到了了不起的认可,恨不得要冲出屏幕去亲上人家一口;有时候,有些阔绰粉丝为了表达对姑娘的喜爱,会大把大把刷礼物,把自己刷到礼物榜的第一个,弄得姑娘们心里很过意不去——你也许知道的,别人在工地搬上一辈子砖抗上一辈子沙都赚不到她们几小时的钱——但她们又是独立有良心的好姑娘,不可能心安理得收下这些礼物啥都不做,所以她们自然会想方设法去报答粉丝——也为了证明自己值得这样式儿的垂青;可奈何她们的才能全在于让别人高兴,她们能给的只有自己,和屏幕前的自己,她们在屏幕前再咋努力再咋说谢谢,也还是没法给到她们能给的整个,这一点始终折磨着她们的良心;这时候,一些懂得体谅人的粉丝就会私聊她们,为他们提供缓解这种痛苦的机会——让她们能够证明自己的爱。”

赵庆蔼听得双眼闪闪发光,但是马上又疑惑起来,“这能和我有什么关系吗?”

“庆蔼,说实话我年轻时候也很爱一个女人,她把我甩了后我差点做出傻事,”说着,成睿抬起手轻轻摸了摸眼睛,不过昏黄灯光下并不知道他有没有抹到泪,“后来我接触了各种各样的人,才知道懂得感恩的姑娘才是最值得别人爱的姑娘,这样的姑娘我付出再多花再多钱都愿意。”成睿抬起头,如同一个过来人一样,说道,“我不忍心看到你这样好的后生就这么走了,还有那么多的好姑娘,你连见上一面的机会都没有,更别说和她们处了。”

“别担心”赵庆蔼拍了拍成睿的肩膀,仿佛自己才是那个安慰别人的,说道,“听您说完,我也想开了。”

成睿接着说道,“我现在有一个机会,其实很适合你去多接触接触那些好姑娘们。”

赵庆蔼好奇地看着他。

成睿说水太凉了,让两个姑娘去换些热水,顺便休息几分钟,然后说道:

“我们公司为了激励主播们,拨了一大笔钱,要发给那些招人喜欢的,但是最好通过粉丝发,也就是看直播的人发,做得好像因为她们卖力直播才得到的这钱;这样她们就能明白,越努力,粉丝就越喜欢她们——主播的质量越高,公司也就越能造福社会。”

“需要我怎么做呢?”赵庆蔼专注地问道。

“我会给你的银行卡里打钱,这里的钱只能花给这些主播们——在平台换成礼物,送给你喜欢的任何主播,但是不要只送个一个主播——花不能只逮着一株浇嘛!除了这个我还会给你另一张卡,也会每个月给你一笔钱,当我犒劳你的,虽然比不上另一张,但绝对比普通工资高——这种事不方便我们平台自己做,只能辛苦你去做。”

“也就是说我拿着你们平台的钱,看直播送礼物还可以赚工资?”

“还可能被有良心的好姑娘爱上!”成睿笑着说道。

“没问题!”赵庆蔼找到了新工作,也找到了生活的新方向。

那两个姑娘已经端好盆子又进来了,成睿却起身揽着先前给他捏脚的姑娘要出去,还不忘回头说道:

“你俩先在这里,她的十个钟我帮你也加上。”说完,两人笑嘻嘻地离开,还贴心地掩上了门,留下赵庆蔼慢慢回味当晚的一切,与世界建立新的连接。

七:

赵庆蔼每天都会在第一张卡里收到不少的钱。刚开始只是几千几万,那时他把看直播和刷礼物当成一份工作(成睿也确实是这样交代的,不然另一张卡里又怎么会有他的辛苦钱),每天在平台上浏览着各色各样的主播,去寻找主播的亮点,看看有没有独特的地方;这样做来很累人,他甚至想过要不要建立些标准,好把主播的表现导向数据评价,根据打分高低来决定打赏多少;可是后来,卡里打入的钱达到十万百万,这样细致地观看直播根本没法在一天内将卡里的钱换成礼物送出去,在请教过成睿后,他马上就明白了:

“喜欢哪个就送哪个呗!”

于是,拮据了二十多年的赵庆蔼第一次体会到金钱的力量,屏幕上触目惊心的礼物数字,背后的金额超乎想象,刷礼物变成了梦幻享受的过程;有时他轻轻动动手指,整个直播间的屏幕都为他播起五光十色的礼物动画,好像置身拉斯维加斯赌场,刷下的礼物数会让整个直播间的人纷纷把他作为关注的对象,弹幕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表达着对他的佩服和羡慕。意识到这种力量后,他开始尝试着私聊他喜欢的主播——给她们的直播间刷了大把大把礼物后,为这些有良心的姑娘们提供缓解其无以为报的痛苦的机会;赵庆蔼发现,要求她们证明对自己的爱,简单得不可思议——礼物多少的问题。不过,就算是有些姑娘的回报回味无穷,他也不会与她们相处超过两夜——平台的奖励是一次性的,还有那么多有良心的努力的好姑娘等着他的奖赏。他彻底爱上了这份工作。

九月中旬的一天,赵庆蔼像往常一样躺在自己新租屋子的床上,偌大的床上只有赵庆蔼、他折叠整齐的被子和一部iPad,他趴在床上手指不停地滑动屏幕,惬意吹着窗口入秋的晚风,碰到喜欢的主播,就进去送上一些礼物,不过没看几分钟就会退出来——他已经对这些框格里相差无几的姑娘们感到腻了;屏幕快速滚动,他瞅见一个乡下模样的女人在直播间同人们聊天,一口浓重的口音导致他完全听不懂,不过他还是轻轻动了动手指,刷给她一大笔礼物,那乡下女人一下子慌起来,也许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礼物,叽里咕噜着急地对着屏幕讲话;赵庆蔼完全听不懂,但是被这个乡巴佬逗得笑起来,在床上拍打起自己的肚皮,顺手又给她刷去更大一笔礼物,乡下女人彻底呆住了,张大嘴巴在屏幕前不知所措,赵庆蔼见状,在床上笑得蜷起身子、来回打滚。等他抹干眼泪,再看向屏幕时,那女人已经吓得关播了,留下黑又空的屏幕;赵庆蔼揉了揉肚子,退出乡下女人的直播间后,又开始寻找起他喜欢看的姑娘来,瞅见一个标题为“舞蹈区第二”的直播间,封面上的姑娘扎着丸子头,戴着一副神秘的蕾丝眼罩,激起他莫大的兴趣,看惯了那些美颜脸,这张看不到的脸才更撩拨人心。

于是他用力点进这个直播间,里面果然热闹非凡,各色各样的弹幕好像高速路上的汽车,礼物动画接连不断,更重要的是,这个主播身材高挑、手指纤细,袒露的肩膀皮肤细腻,牛奶一样让人忍不住想去吮吸,细细脖子顶着一颗骄傲仰着的头颅,嘴唇艳红,雪白的脸上遮着的蕾丝眼罩让人浮想联翩——这样的吸引力,不是之前那些主播可以比的。赵庆蔼坐起来,抱紧iPad,立马刷出不小数目的礼物,屏幕里随之发出对他的道谢声;见主播和他互动,他又连续刷出大笔礼物,那主播显然开始重视起他来,除了普通的道谢声,还在直播间夸奖他的网名有意思;赵庆蔼像是找到了一家新餐厅一样新鲜,忍不住又刷下一大笔礼物,此时直播间里的主播,几乎开始只和他一个人互动,他发的每一条弹幕都会被读到,他的网名会不断被带着敬意提起;赵庆蔼被这主播惹得无比开心,手指动来动去,刷下数笔不菲的礼物,把自己刷到了礼物榜第一的位置;直播间那头的主播决定为他跳上一支舞,以表感谢;屏幕上瞬间弹幕翻滚,纷纷讨好他。他一边紧紧盯着屏幕,在她舞蹈之时窥探着女主播裸露皮肤和衣服的交界处,一边感叹:

“这真是个尤物!”

那具远观了无数次的身体仅仅让他生发出这一点感触。

入睡时,赵庆蔼将卡里的不少钱都刷给了她,还是难以忘记那个女主播,忍不住想得到她,不过他相信,只要每天都当她的榜一,用不了几天,她会爱上自己的。

果然,九月下旬的时候,两个人就毫无意外地约好了在国贸路天桥相见,探索爱情的可能性。

赵庆蔼手拿电话,循着那头声音的指引来到天桥中间位置,远远看到一个姑娘扎着丸子头,她上身穿着黑色V胸包臀裙,下身穿着肉色丝袜,脚上踩一双鞋跟极细的高跟鞋;高高地举着手机在那里张望,艳红嘴唇上下触碰在说些什么,手中电话里随之传出询问的声音,问他有没有看见她。赵庆蔼挂掉电话,向着那姑娘方向走去。

两人对视的那一刻,赵庆蔼先是一惊,随后哈哈大笑起来。张兰则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仿佛早已接受了这种荒诞的可能。

一座城市再残忍,也不过将人变得面目全非;一座城市再温柔,也不过守护好记忆,让人能够相互想起。

那晚,赵庆蔼带着烂醉的张兰住进酒店,在呕吐物和酒精混合的液体中拥抱亲吻——分开将近五个月,他们终于补上了普罗大众爱情的最后一课,他们度过了各自习以为常的一夜,而后他们自然而然地结束掉这份一次性的爱情,同时也埋葬了曾经的天真。最后,他们又奔赴到各自最满意的生活里,登上各自生活的舞台,一个在屏幕后,一个在屏幕前。

八:

之后的一个月中,赵庆蔼仍旧不断寻花问柳,靠着成睿这份工作赋予的力量,享受着各种各样主播发自良心的回报;不过在十月中旬一天,赵庆蔼却第一次没有再收到打款,第二张卡的工资也停掉了;后来好几天,他好像一个跌落王座的国王,直播平台不再是他选妃的后宫,他丧失了对于那些主播的所有权,下半身的燥热和浑身上下的痘痘,他都归结于此。

赵庆蔼没收到汇款的那天,他第一次放下手中的iPad,感受起渐浓的秋意,与此同时,成睿家的别墅,晓岚的房间里,陈妈在哄骗晓岚放下手中的iPad,晓岚在闹腾着要下楼去让爸爸给她解锁,成睿在警察的敲门声中打开房门。

两个便衣警察先是快速扫过客厅,然后利落跨过成睿家门,出示过证件后说明来意:

“成先生,我们最近破获一起诈骗洗钱案,涉案金额巨大,银行流水链路里面涉及到您,需要您配合调查一下。”

“洗钱?钱怎么洗嘛!”成睿一副天真的模样。

“洗钱就是把非法所得通过各种手段将其在形式上合法化,具体情况我们会向您说明的,只需要您配合跟我们走一趟,一切都可以查清楚。”另一个警察一边又环顾了一遍房间,一边尽可能明白地解释着,他突然看向楼梯,原来一个梳着齐脖刘海的姑娘跑下来,举着iPad,嘴里喊道:

“爸爸爸爸,快给我解开!我要看直播,我也要开直播。”

晓岚看到爸爸和两个严肃的陌生人站在门口,胆怯地停在了楼梯口,睁着圆圆的眼睛看着她们。楼梯上又传来一阵脚步声,晓岚和警察都抬头向楼梯上看去,胖乎乎的陈妈看起来是才追上来。

成睿见两个警察都看向楼梯,眼睛一转腰一弓,探腿就要往门外跑,他对面左边的警察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钳子一样紧紧握住,同时另一胳膊绕住成睿的腰,两人身体贴在一起,警察将嘴巴凑近成睿的耳边,小声说道:

“成先生,您女儿看着呢,我们都想让您体面点儿。”

听到这话后,成睿整个身子一摊,突然失去活力一般,仿佛一个布娃娃一样被警察夹在胳膊里;他被轻轻放在地上后,缓缓走到女儿面前,这一次,他再也没地方可逃了;他蹲下身子,说道:

“好闺女,这是最后一次啦,以后不许看那些乱七八糟的啦!”

“好~爸爸。”

“答应爸爸,没人给你解开,你就不去玩iPad。”

“好~”

“要听陈妈妈的话,”成睿说到这里,眼泪已经要冲出来,他急忙把头低下,“陈妈,帮忙把晓岚领回楼上去。”目送两个人上楼后,他没做任何反抗,跟着警察走出家门。

就要走到院子大门的时候,听到陈妈在冲他们喊,但三个人并没有停下来,行动必须该结束了;陈妈气喘吁吁,边关好家门往三个人身前跑,边还问道:

“孩儿他爸,您又要走,晓岚闹腾起来我该怎么说呢?”

成睿扭过头来,答道,“就说爸爸这次走丢了。”

“可是孩儿他爸,您要多久才能被找回来呢?”

成睿没有回答,但是又扭过头来,大声说道,“我不在的时候,照顾好晓岚!”

陈妈停在原地,觉得这次成先生的出差和平常不太一样,成睿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走到很远地方时再一次扭过头来,大声说道,“别让她玩直播,让她学舞蹈去!”而后,三个人消失在陈妈的视野里。

十月下旬时,赵庆蔼已经再也没有一分钱了,他在自己的屋子里连续发烧了两天,一次都没出去,也没吃任何东西,浑身上下的痘痘不仅没有消退反而又痒又大,轻轻一挠就破裂流出红黄参杂的血水,脸上许多已经破裂的痘痘溃烂发脓,他没有力起身,他也再没精力去上网,当然就错过了当天的一则大新闻:警方破获的一桩洗钱案,其中不仅仅牵扯到诈骗团伙,还涉及到直播平台;平台总裁已经被捕,许多相关主播都被勒令停播,警方正在紧急追查赃款,呼吁涉案人员主动自首,积极配合。

张兰和杜佩珊,长期混迹直播的两人首先收到了消息,两人被告知必须停止直播,等待警方核查平台完毕;杜佩珊感到生活又一次欺骗了自己,它第一次骗走了自己的理想,第二次骗走了自己的清白,在她眼里,公平和努力,好似永远将她拒之门外了,她永远没法接近;张兰则要平静地多,她早就理解了赵庆蔼为她讲的那个故事,听到出事后的第一句话,是让杜佩珊赶紧把钱花完,第二句话,则在为杜佩珊打气:

“怕什么,不行咱去洗脚城捏脚去,难道还能饿死不成嘛!”

而后,两人开始挥霍起巨额的不清不白的努力成果来;张兰艰苦了二十多年,终于过上自己梦寐以求的生活——钱在她这里好像并不是钱,至少不被她当成是钱;别人为之累死累活、为之毕恭毕敬、为之任劳任怨的,在她这里完全不是这样的代价。倘若让一个老实本分的乡下人,去想象一下自己的女人这样花钱,他一定会像是差点被雷劈到一样瞪大眼睛;而如果她的手机前置摄像头背后有一双眼睛的话,那么便一定会发现,按下付款键时她那淡棕黄的瞳孔对准着的,要么是自己新样式的手指甲,要么是自己纤细的指头,要么是偶然发现的雪白皮肤的斑点,但从来不是那些不菲的数字;就好像对自己用以交换的成本毫不在意、为之付出的牺牲不值一提。

步入十一月,金色银杏、火红枫叶和褐紫的珊瑚铃铃纷纷装点起这个季节,落叶悠扬为地上铺满金黄;喜欢读书的人都喜欢秋天,在诗情画意的文字里,温柔橘红是苍天的绘画,窸窸窣窣是自然的诗歌,叶落寻根,是在以牺牲置换阳之初升的春露。

床上,赵庆蔼从迷迷糊糊的状态中醒过来,他本来想继续将头埋进自己的被子里,可是在睁开眼的时候,感觉到自己的眼皮与被子粘在一起,他忍住疼痛将它们扯开,发现自己的被子已经被溃烂的皮肤玷污得不成样子。他呆望着天花板,想起自己在酒店出入的那段时日;在酒店床上,每次触碰过女人的胴体后,他都会无法入睡,好似灵魂中有一个深不见底的缺口,他喝得再醉玩得再累也没有睡意;可是在自己的床上,他不需要任何人,只要将头埋在被子里,触碰到柔软的棉布,嗅一嗅白日阳光的咸香,便会想起在母亲腹中的安宁;所以他从来都将自己的被子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出去时就让她沐浴在阳光下;而在酒店里,就算彻夜未眠,他也不会碰一下外面的被子——他可以向随便一个女人的身体要求刺激,却不会向随便一张被子讨要安宁;可是,如今被子上一块硬一圈黄,似乎在埋怨着他的背叛和玷污。也许是出于愧疚,也许是出于追悔,出于不可思议的对于一张被子的所有感情,望向窗外时,他想起了曾经数个健康欢快的时日,那时的他还尚且留有一席干净的轻眠之地,也因此能够在踩着满地红叶时感到安宁丰盈而去感恩秋天;想到这里,他有一股流泪的冲动,于是他挣扎着爬起来,想尝试再到金黄和橘红之中走一走——那是他发烧后第一次走出房门。

晓岚梳着丸子头,因为走得着急,圆鼓鼓的脸蛋像是个通红的苹果,胖乎乎的陈妈跟在她身后,嘴里请求道:

“好丫头,让我歇会儿吧。”

“陈妈妈,你快点儿,我还没压腿呢!”

“可是好丫头,我们到得再早老师也不会开始跳啊。”

“我得早早准备好!老师说过,早起的鸟儿有虫吃。”

“诶呦,好丫头,我实在走不动了,你要不要在这天桥的栏杆上压一压,小心往后点哟。”

赵庆蔼恍惚之中看见天空浓厚的一抹橘黄,身不由己地循着它走去,他以为自己发烧严重导致看天空都是橘红色,但事实上,那天的夕阳的确浪漫得有些浓重。赵庆蔼蓬乱的头发不断引起人的注意,人们看到他溃烂的面容和不断搔挠的动作,便纷纷躲开,如同面对一个瘟疫病人;顶着微弱的呼吸,他被引向天桥,朦胧之中看见一个扎着丸子头的小姑娘在栏杆上压腿,她伸出小手努力把脚板往前推,以至于圆嘟嘟的脸蛋憋得通红,可她还嫌不够,滚圆的脑袋几乎也要一同帮着向前压过去;秋风帮她拂去汗水,还不忘轻轻逗弄她细软的头发,她毫不在意,亮闪闪的眼睛专注地看着自己的脚,好像要瞅准时机去抓一只蝴蝶——小家伙就在他和兰相互依偎过的地方;他以为这是某种神秘的寓意,在他脑子混乱之际专门为他昭示的理想;不知为何他生发出一股冲动,他想去亲吻那个小女孩的额头——他觉得那是自己未来本可以拥有的女儿;可是他马上想到自己满身肮脏,与这种可能之间几乎相隔着整个天地,于是他深深叹息一口,终于意识到自己的灵魂在这世上已无安宁之地,未来也绝无任何可以求盼的希望,两行热泪瞬间涌出,流过溃烂的伤口,刺痛肌肤,唤醒了蒙蔽的心;由于这种绝望的刺激,他双手开始发抖,呼吸加快,好像将死之人回光返照——与此同时他也终于觉悟到,还有一个了结这种痛苦的方式,即使无法挽回曾经的安宁,可光凭想象这么做而得来的慰藉,也足够吸引他;而后,望着天空温柔的橘红,他抽提出生命的最后一点气力,吃力向栏杆走去。

陈妈见人群缓缓围向一个少年,但是没人接近,她便好奇地向那少年望去,只见他走到栏杆下后,开始颤颤巍巍地往栏杆上爬,她心里联想到一个令人不安的可能:

“好后生,你可别想不开呀!”

而后她马上想起正在压腿的晓岚,见晓岚也要扭头向旁边张望,她手脚并用跑到晓岚面前,一把抱过晓岚,将她圆圆的脑袋按在自己怀里,说自己差点摔倒要晓岚抱紧她。

晓岚背对着赵庆蔼,因此更加好奇人群在看些什么,她尝试着把头扭向后边看看,可是被陈妈胖乎乎的大手紧紧地按着,便放弃了这个打算,只好伸出胳膊抱紧陈妈,脑袋抵在陈妈怀里,睁着圆圆的眼睛,好奇地问道:

“陈妈妈,大家在看什么呀?”

“大家在看日落。”

“大家为什么要看日落?”

“因为他要落下去啦,哎呀,好丫头,我是说,谢幕了。”

“它明天还会出来吗?”

“当然啦,傻丫头,它明天就变成别的样子了,就是说,日出,她是升起来的,可漂亮啦!”

透过人群的缝隙,她看见那个少年终于爬上了栏杆,摇摇晃晃并且大口喘着气,他浑身发抖,但仍在努力站直身体;终于站直身体后,他对着面前沉默的苍穹瀚海,大喊一声:

“兰,我来啦!”

而后,在苍天橘红瞳孔的端视下,如同一只放归大海的鱼,腰身一挺,跃入虚空。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193,968评论 5 459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81,682评论 2 371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41,254评论 0 319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2,074评论 1 263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0,964评论 4 355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6,055评论 1 272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6,484评论 3 381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5,170评论 0 253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39,433评论 1 290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4,512评论 2 308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6,296评论 1 325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2,184评论 3 312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7,545评论 3 298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28,880评论 0 17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0,150评论 1 250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1,437评论 2 341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0,630评论 2 335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