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英旗风波
花瓣落在水面上,潺潺流去,漫过江湾处堆积的尸体,漂向一片殷红。积尸如山,航道堵塞。
一艘英旗炮舰正在江心横戈沉锚,林镐手扶船舷,铁链扑簌簌钻进水底,腥风扑面。扶舷的手缓缓举起,手指粗壮且长,三名英国炮手立即就位,装填炮弹等待号令。
手臂陡然落下,尸山应声崩碎,其中军械、旗帐散落四方。
陆家少爷寿荣呆呆看着江面,浮尸都是官兵,护弁兵勇自不必说,看铠甲袍笏也少不了参将、游击之类的高官。上游即是钦州方向,而自己就是朝廷任命的署理钦州知府,战况如此,陆寿荣叫苦不迭,此次赴任莫说挣十万雪花银,身上这条小命能不能保住都是问题。
说到保命,陆寿荣目光落在林镐身上,这个老父亲请来的保镖,居然能使唤英国人,家尊于银钱向来吝啬对这个林先生却一掷万金,此人必有非凡之处,眼下情形只能试着以身托付,自己屈就一番也属势所必然。
打定主意,陆寿荣忽地跪下来,膝行匍匐抱住林镐双腿道:“明日登岸即是死期,林先生不弃,我死后携我尸身回籍,勿使小侄魂散他乡。”说完泪如雨下。
林镐听言,一时恍惚,刚才那一炮让多少人魂散他乡啊,他缓缓扶起陆家少爷道:“大人有皇命在身,我亦有护卫之责,定不辱使命。”
陆寿荣似乎抓到救命稻草,又得意自己收买人心的伎俩,内心恐怖与焦躁稍稍散去,还想趁机攀谈了解一下林先生的身世背景。正巧英国舰长走来,林镐颔首致意,舰长也敬以军礼,两人便热聊起来,虽然听不懂,但看得出两人是对眼前惨像唏嘘感慨。因为英酋在侧,陆寿荣挺着胸脯以不辱国体,心里盼着英人来搭话,若聊的投机,谈谈让英国水兵护送的事也未尝不可,毕竟自己有钱。憨等半晌,舰长确毫无表示没有找陆大人说话的意思。
自己好歹也是朝廷命官,竟被英酋当作一般贱民看待,着实有辱体面。可插不上话,又站着尴尬,陆寿荣悻悻而已,只能转身回仓。正遇着醉春楼老鸨雪姐,陆寿荣脸上堆笑语气哀恳:“妈妈,今夜安排一下呗,倩姐儿一路愁闷,让我两个缱绻一晚,岂不两全其美?”
雪姐翻眼冷笑道:“陆大人少年风流,又系朝廷命官,倩姐儿名在贱籍,身隔霄壤,不敢辱没大人声名。”
陆寿荣听老鸨话带讥讽,也挑衅道:“妈妈风韵也足以慰怀,一夜千金,可动心否?”
雪姐拧过头来看江天一色,夕阳正沉沦,不禁摇头叹息,也不道万福径自走开了。
陆寿荣也觉兴味萧索,哼唱道:“娼不娼,世道颠啊…”。嗯嗯啊啊地唱着,踱步又到船尾欣赏江景,忽听到螺旋桨咯噔噔响,陆寿荣探身观望,一颗人头从江中冒出,陆少爷吓得哭爹叫娘瘫坐地上。
舰长、林镐、雪姐都闻声赶来齐望江水处,并无异样。
“头,头,血头,血人头。”陆寿荣哭丧般说道。
“见过那么多,还没习惯吗?”林镐笑问道。
陆寿荣面有惭色,是啊,这两天见到太多了,尤其被林镐轰碎的尸山,那景象摄魂夺魄,似乎应该习以为常才是。可能是马上要到驻跸之地,这些无妄之死离自己越来越近,生死迫在眼前,心底毕竟害怕起来,苦闷无处宣泄,不然自己一个少年进士何以对两个妓女孜孜上心?此遭人头突出,似索命而来,又岂能不怕。
英人旗帜飒飒有声,陆荣寿抬头仰望,突然有个想法,然后强打精神,咳嗽清嗓整顿语气对林镐说:“管家,扶我起来。”
路上以主仆相称,林镐为管家,是合同上注明的。林镐立即弯腰去扶少爷起来。
陆少爷对林镐耳语一番,林镐勉为其难,对舰长翻译,舰长听了失声大笑,用中文直呼:“荒缪、荒缪。”舰长摇头摆手自去职守了。陆寿荣大骂英人以炮舰载客获利还虚矜伪饰,“自欺欺人!”说完甩手进了船舱。
雪姐笑嘻嘻地走到林镐跟前,纤指攀着林镐肩膀,林镐后退一步,两人相距咫尺,对面说话。雪姐笑道:“你家少爷这两日反复骚扰我们母女不下五次,管家有言在先不可反悔。”
林镐从腰间掏出一百两银票递与雪姐。原来两日前登船时,陆荣寿认得老鸨和倩姐儿,神情飞动欲逞一快,百般央求。林镐同老鸨商议不得接陆荣寿的客,如有强求,坚拒即可,他这边仍付以资费不使老鸨有亏。
其实雪姐此行另有目的,本没有执业打算,不做活计又能挣钱,自然欢喜。陆寿荣每每来扰,都声色俱厉严辞拒绝,故意让舱内林镐听到,以为前约凭证,弄得陆寿荣灰头土脸好不诧异。
雪姐收了钱,却不欢喜,江中仍有残骸漂过,天上星光点点,雪姐望着这些无根尸骸喃喃道:“不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
林镐抬头望向天空,沧穹如墨,也不由叹道:“萍飘蓬转,无力回天。”
雪姐正是红尘零落人,哪里听得漂、转二字,竟至泫然泪下,情不自禁,痴望着林镐,眼前这个男人,年不过五十,凛凛挺俊,谈吐、行止非同凡响,怎奈何自己行院贱人,纵有如意郎不能双双飞。
见雪姐垂泪,楚楚可怜,林镐似有心动,伸手用两指捋起雪姐眼角的长发,雪姐瞥见林镐长且粗壮的手掌,这一瞥忽得勾起些许往事,历历如刀割剑戳,雪姐吓得大叫,踉踉跄跄地跑回船舱。
船舱内煤油灯昏暗闪烁,陆寿荣正粘在倩姐的门口,母猫一般叫心唤肝。雪姐被少年时一段往事刺痛,正一脸惊悸,见陆寿荣狗一般趴在门上,顿时怒火攻心,一顿乱拳砸向陆寿荣,陆少爷正要恼火,却听雪姐骂道:“狗官!不去守卫百姓,在这淫赖不休,你上负朝廷,下辜苍民,你无耻!”陆寿荣被打的跪在地上,抬头看雪姐时,见她胸口起伏浑身颤抖泪如联珠,心知她是真心发怒,想想雪姐所说,自己也凄然惭愧,两日来自己的淫言苟行让老鸨都觉齿寒。
陆寿荣跪地不起,扇了自己两耳刮子,对雪姐到:“一语惊醒梦中人,我进士出身,朝廷嘱望,以死报效乃职分所当。”随即捶地而起,跑向甲板。
此时,满月在天明如白昼,甲板中央林镐手在半空仍为落下,但有残花、柳絮弥江漫天。
陆寿荣注意到江面上的尸骸,多是妇女孩童,心中义愤,大骂法国人残暴,自己到任后必将杀敌报国为黎庶报仇。林镐让陆少爷仔细看清,颓然说着:“你看江中尸骸,多为刀劈斧砍,洋人行伍皆用枪弹、刺刀。”
“林先生的意思是?”陆寿荣问道。
“强盗、流氓、民团。”林镐顿了一下,“官军,都有可能。”陆寿荣连连点头,面色凝重,他第一次觉着朝廷确实已重疾缠身。
“陆少爷。”林镐继续说道,“世间有万般不平,死的时候都在一处,日月迁延只余白骨,贤肖贵贱分的清吗?”
陆寿荣想起白天的尸山,那些将校似乎死的不比兵勇好看,虽然心中万般不同意林先生的想法,却无法回答。只能顺着问道:“林先生为何有此等想法,人分九等,圣人之规、伦常所依,自古皆然。”
林镐默而不语。
夜凉风起,陆寿荣托辞心焦难眠,让林镐先回仓休息,自己又在甲板上盘桓一阵。
一夜无话,次日林镐正在收拾行装准备下船,忽然听到门外喧哗,陆寿荣大呼:“林先生救我。”待开门看时,几个英国水手正拖着陆寿荣往甲板上走,陆寿荣鼻青脸肿衣衫不整,双腿垂地,咯咯噔噔地被拽上了甲板。
英兵戎装整齐,环伺而立,陆寿荣被命令站起来,舰长掏出腰间手枪指着陆寿荣眉心,陆寿荣膝盖发软又跪了下来。
林镐拨开队列用英语问询舰长事情原委,原来今早全舰集结传达上峰命令,却发现国旗不见了。舰长命人对陆寿荣住处搜查,果然搜到英国国旗,舰长怒不可遏,要在舰上执行枪决。
林镐看着光秃秃的旗杆,哭笑不得,对舰长和官兵说道:“辱没国旗罪不至死,陆寿荣乃我朝官员,可函请贵国公使与朝廷交涉,再行裁决。或,依贵国法律施以罚款,陆大人昏聩无知而已,现认罪认罚,各位也有实惠,岂不两下方便。”
舰长本来也是做给船上官兵看看,见官兵们交头接耳都愿意落点实惠,顺势说道:“这个人。”舰长顿了一下,用手枪撬起陆大人的头颅,“这个人,昨天要用一千两白银买我国旗。”
舰上英人一片哄笑。
“偷窃财物,按我国法律,做十倍罚款。”舰长继续说道。
又是一阵口哨声,鼓掌声。
陆寿荣面如呆鸡,舰长站到他面前用中文狠狠说道:“白银一万两。”
陆寿荣仍然呆着,似乎没听见。林镐一旁答应:“可以。”即时令人到陆少爷舱内抬出一万两白银,这些钱本来准备上任后孝敬府台大人的。
舰长点验后躬身退下。林镐将陆少爷拉到船舱,催促他整理行装。
二 东兴县招抚
下船时,一行陆府的下人们从二层隔间出来,书童、小厮、花匠、轿夫、厨师共二十三人,因为是下人,英国舰长又不愿意被人看见私自载客,就命他们在仓底隔层住着,不得随意出现在甲板。三天没看见太阳,猛然出来,个个晕头转向,在江边收拾行李,慌乱半日才发现阳光温暖空气清新,个个伸腰打哈,嬉笑起来。
陆寿荣吩咐出发,一行人迤逦往大路走去,林镐觉得船上有人看着自己,回头张望时只见舰长大声呼叫说着再见。林镐弯腰回礼,便转过渡口不见了,甲板上雪姐避在暗处,默然流泪。
陆寿荣走一步挨一时地走着,林镐见他双拳紧握,脸颊泪痕斑驳,看来对英舰上的事仍耿耿于怀,就要宽慰他。
“大人,买英人国旗有何打算?”
“我看有英国旗的地方,无人敢惹,我们有一面张扬起来,就是法国兵也不敢胡乱开枪。”
“有一往事,不知大人可听说过?”
陆寿荣好奇起来。
“广州一带多水匪,常与英人用划艇交易,英人给划艇注册登记,悬挂国旗避免水师稽查。咸丰六年,广州府千总梁国定捕获一划艇,艇上有内地水手十二人,专事抢劫民船走私鸦片,艇主萧成知洋人最忌辱旗,于是故意折落英帜,嫁祸梁国定,以激怒洋人出面为自己讨回船只。结果英人借机寻衅,先俘总督押送异邦,后至北京火烧皇家园林,大人往返北京,圆明园自然是去过的吧?”
陆寿荣惊得目瞪口呆,果然是自己无知险些酿成大祸。
“为给英人赔礼,梁国定被枭首示众,广州府门挂着的十四颗头颅,第三颗就是他的。”
陆寿荣脸色苍白,舌头伸的老长转不了弯。
林镐趁机劝解道:“大人一万两银子花的不值吗?”
“值,太值了!”
“大丈夫能屈能伸,小小羞辱,无人看到,在下也不是搬弄口舌之人,有何挂虑?”
“对,对对!”陆寿荣心中郁闷一扫而空,不禁感叹自己老爹找了个好保镖。
晌午时分,到达东兴县城,城内外衙署、民居、寺观、铺户房屋悉被焚烧,所余无几。
县城内已无生人,只有苍蝇嘤嘤飞舞,欢乐于这人肉的筵宴。
一行人来到残破的县衙,衙门大堂前,县令、衙役、兵勇皆扑死于地,后堂内妇人、丫鬟具被肢解,血满庭园,焦臭难闻。陆寿荣看房内,屋屋都有悬梁自尽的家眷,内心大怖,身颤手抖不能自已,林镐在花园内收拾锄头、铁锹分发下来,命陆家下人就地挖坑掩埋尸首。
林镐来到井沿,见井内卷缩着一名年轻女子,便将井绳缚在腰间,命两个下人拉住绳头,自己纵身跃入井内把女子尸体打捞上来,井水清凉尸身亦完好,女子不过十五六岁,面目清秀,身着绫罗应是县令家千金。陆寿荣看着,心中喟叹可惜,正不知如何是好,林镐递来一把锄头,陆寿荣默默接过来,跟着下人们一起将这位少女掩埋起来。
转眼又见夕阳,林镐带人在断壁残垣间挖出不少粮食、铜钱,晚上就在县衙后院内生火做饭,只有些米饭、红薯,因为一天没吃饭又干了体力活,陆寿荣吃起来分外香甜。
突然有人探头探脑过来,林镐喝问是谁,只见两个八九岁的男孩跑出来跪在地上磕头讨饭,陆寿荣心生怜悯塞了几个红薯又盛了两碗米饭给了小叫花子,林镐冷冷看着,待小叫花子走后赶忙吩咐下人分头藏身,陆寿荣不解,林镐道:“这是强盗探路的小贼,大队马上就到。”陆寿荣大惊,也要躲藏,林镐一把拉住他:“大人不必惊慌,随我在此等候。”说完拿来一把交椅让陆大人安坐,又命下人准备兵器等其号令,不得轻动。
三刻之后,强盗大队人马果然赶到,百十人翻墙逾门而来,明火执仗大呼拿钱来。
陆寿荣按照吩咐端坐在院内交椅之上,林镐侍立一旁。那强盗为首的黑黝黝满脸横肉,嘴角至额头一道裂唇疤,头戴红缨铁盔骑在马上垂眼扫视,见两人形色岿然,强盗头子警惕地看看四周哼道:“有埋伏又能如何,区区二十多人无弓箭火枪,不过我砍瓜切菜功夫。”林镐拱手道:“我家大人乃署理钦州知府,赴任途中在此暂驻,大王既来,不知是接风还是献礼?”
强盗头子哑然失笑:“你这厮,强逞口舌,我乃罗猴山闯塌天,你家大人怕不是冒名知府!”话毕,挺枪便刺,林镐伸手抓住枪杆,闯塌天觉得被万钧之力挡住,心中一惊,再要使力时,林镐扎紧马步,单臂上挑,闯塌天被提溜起来,眼看要被甩出马身,闯塌天双手一松,想把对手闪倒在地,林镐却纹丝不动,长枪嘣一声飞到半空,林镐凭空接住,反身一抖长枪嗖一声把闯塌天铁盔上的红缨刺掉,飞向夜空看不到踪影了。
闯塌天惊得双手抱头,滚下马来大呼:“大人饶命。”
林镐问道:“这县衙是你等抢劫的吗?”
闯塌天忙答到:“我哪有这胆量,是那龙脊山张妙手做的好事,洋人把城打破就一路北上钦州了,我们弟兄本想来趁伙,被他张妙手打回去了说我只配拾他的牙慧。”
闯塌天倒也实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