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书山花开
❂原诗
夸父诞宏志,乃与日竞走。俱至虞渊下,似若无胜负。
神力既殊妙,倾河焉足有?余迹寄邓林,功竟在身后。
❂翻译
【郭维森/包景诚《陶渊明集全译》,p210】
夸父立下夸诞的大志。竟和太阳比赛快走。同时到达虞渊之下,似乎并没有分出优秀。
神力既然这样奇妙,将大河喝干当然不够。邓林是他留下的遗迹,功业成就在他身没之后。
【孟二冬《陶渊明集译注》,p217】
夸父志向真远大,敢与太阳去竞走。同时到达日落处,好像没分胜与负。
神力非凡又奇妙,饮尽黄河水不足。弃下手杖化邓林,身后功绩垂千古。
【谢先俊/王勋敏《陶渊明诗文选评》,p127】
夸父立下宏图大志,竟与太阳比赛速度;同时跑到日落之处,彼此似乎不分胜负。夸父本领实在神奇,喝干黄河哪有个够!渴死弃杖化作邓林,功绩成于身死之后。
❂解释
【郭维森/包景诚《陶渊明集全译》,p210】
咏夸父。歌颂了夸父追日的壮举,称道夸父造福于后代。
【谢先俊/王勋敏《陶渊明诗文选评》,p126】
此诗原列第九首。作者赞美了夸父的雄心壮志和非凡的毅力,他虽壮志未酬,功绩和精神永垂后世。
【孟二冬《陶渊明集译注》,p216】
这首诗咏赞夸父的雄心壮志和非凡的毅力,尽管他壮志未酬,但他的功绩和精神却永垂后世。
【张彦《陶诗今说》,p168】
提示:诗人陶公是以赞美的心态咏夸父的:夸父的雄心壮志和不惜牺牲自己一切的精神造福于后人、激励后人开天辟地创业值得称道。
【刘继才《陶渊明诗文译释》,p182】
在中国古代,夸父逐日的故事曾广泛流传。夸父为征服烈日不计个人利害,生命不息,斗争不止的崇高精神,一直为后世仁人志士所景仰。
其三(原第九首)通过味叹夸父与日相竞的故事,便热情地歌颂了这位勇士不屈不挠的英雄气概,反映了古代劳动人民征服大自然的强烈愿望;同时也寄寓了诗人壮志未酬的幽愤。并且,陶渊明“抚剑独行游”的思想和夸父“与日竞走”的无畏精神是一脉相承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夸父这个追求光明的形象,也正是诗人理想的化身。
前四句写夸父立宏志,敢于追逐灼热的太阳,并要征服它;最后一同达禺谷,不分高低。后四句写夸父饮尽黄河水,未是而渴死;死后以其杖化为桃林,又以浓荫为后人纳凉,垂功于身后。
但清陶澍《靖节先生集》中却说:“此盖笑宋武垂暮举事,急图禅代,而志欲无厌,究其统绪所贻,不过一隅之荫而已。乃反言若正也。”而细味全诗,并无嘲讽之意。
【《陶渊明诗文鉴赏辞典》,p164】
《山海经》一书记载着许多美丽的神话,其中《海外北经》和《大荒北经》所载夸父追日的神话更饶奇采:“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海外北经》)“夸父不量力,欲追日景。逮之于禺谷。”(《大荒北经》)夸父追日的神话以绝妙天真的想像极度夸张地表现了先民们战胜自然的勇气和信心,具有巨大的艺术魅力。陶渊明《读山海经》组诗第九首即据此写成。但诗人不是一般地复述神话的情节,而是凭借卓越的识见,运用简妙的语言,对神话中的人物和事件进行独特的审美观照和审美评价,因而又有其不同于神话的审美价值。
神话反映事物的特点是“人间的力量采取了超人间的力量的形式”(恩格斯《反杜林论》)。因此,神话中的人物和事件都具有某种象征的意义。此诗对夸父追日其人其事的歌咏,自然也是一种含有某种象征意义的歌咏。诗人之言在此,诗人之意则在彼,所以不像直陈情志的诗那么容易理解。但是,“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讨源,虽幽必显”(刘勰《文心雕龙·知音》)。现在我们就采取披文入情、沿波讨源的方法,试探一下这首诗的意蕴。
开篇二句咏夸父之志。《大荒北经》原说“夸父不量力,欲追日景”。言外似乎还有点不以为然的意思。诗人却说:夸父产生了一个宏伟的志愿,竟然要同太阳赛跑!字里行间流露出一种不胜惊叹的情感,有力地肯定了夸父创造奇迹的英雄气概。这里表面上是赞扬夸父“与日竞走”的“宏志”,实际上是赞扬一种超越世俗的崇高理想。
“俱至”二句咏夸父之力。《大荒北经》原有“逮之于禺谷”一语,诗人据此谓夸父和太阳一齐到达了虞渊,好像彼此还难分胜负,暗示夸父力足以骋其志,并非“不量力”者,其“与日竞走”之志也就确是“宏志”而非妄想了。本言胜负而不下断语,只用“似若”两字点破,故作轻描淡写,更有一种高兴非常而不露声色的妙趣。诗人对夸父神力的欣赏,也隐含着对一切奇才异能的倾慕。“神力”二句咏夸父之量。《海外北经》说夸父“渴欲得饮,饮于河、滑。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想像一个人把黄河、渭水都喝干了还没解渴,似乎有点不近情理。诗人却说:夸父既有如此特异的可以追上太阳的神力,则虽倾河而饮又何足解其焦渴?用反问的语气表现出一种坚信的态度,把一件极其怪异的事说得合情合理,至欲使人忘其怪异。在诗人的心目中,夸父的豪饮象征着一种广阔的襟怀和雄伟的气魄,因而有此热烈的赞颂。篇末二句咏夸父之功。《海外北经》说夸父“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想像夸父死后,抛下的手杖变成了一片桃林,固甚瑰奇悲壮,但尚未点明这一变化的原因,好像只是一件偶然的异事。诗人则认定这片桃林是夸父为了惠泽后人而着意生成的,说夸父的遗愿即寄托在这片桃林中,他的奇功在身后还是完成了。意谓有此一片桃林,将使后来者见之而长精神,益志气,其功德是无量的。诗人如此歌颂夸父的遗愿,真意乃在歌颂一种伟大的献身精神。
总起来看,这首诗的意蕴是非常深广的。历史上有许多杰出的人物,生前虽未能施展其才能,实现其抱负,但他们留下的精神产品,诸如远大的理想,崇高的气节,正直的品质,以及各种卓越的发现和创造,往往沾溉后人,非止一世,他们都是“功竞在身后”的人。陶渊明自己也是一个“欲有为而不能者”(《朱子语类》卷一百四十),少壮时既有“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杂诗·忆我少壮时》)的豪情,归耕后复多“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杂诗·白日沦西阿》)的悲慨,他在读到这个神话时自然感触极深而非作诗不可了。所以在这首诗中,也寄托着他自己的一生心事。明代学者黄文焕评说此诗“寓意甚远甚大。天下忠臣义士,及身之时,事或有所不能济,而其志其功足留万古者,皆夸父之类,非俗人目论所能知也。胸中饶有幽愤”(《陶诗析义》卷四),这是很有见地的。
用神话题材作诗,既须顾及神话原来的情节,又须注入诗人独特的感受,并且要写得含蓄和自然,否则便会流于空泛和枯萎,没有余味和生气。
陶渊明毕竟是“文章不群”(肖统《陶渊明集序》)的高手,他把神话原来的情节和自己独特的感受巧妙地结合了起来,熔叙事、抒情、议论于一炉,于平淡的言辞中微婉地透露出对夸父其人其事的深情礼赞,使人不知不觉地受到诗意的感发,从心灵深处涌起一种对夸父其人其事的惊叹和向往之情,并由此引出许多联想和想象,从而获得更加丰富的审美怡悦。清代著名诗论家叶燮说:“诗之至处,妙在含蓄无垠,思致微渺,其寄托在可言不可言之间,其指归在可解不可解之会,言在此而意在彼,泯端倪而离形象,绝议论而穷思维,引入于冥漠恍惚之境,所以为至也”(《原诗·内篇》)。陶渊明此诗可谓真正达到这样的“至处”了。(罗忠族)
【金融鼎《陶渊明集注新修》,p74】
说明:本诗是赞咏夸父“与日竞走”的英雄气概和死后化作邓林、造福于人类的功绩。诗人充满着惋惜和缅怀之情。
辑评:黄文焕《陶诗析义》卷四:寓意甚远甚大。天下忠臣义士,及身之时,事或有所不能济,而其志其功足留万古者,皆夸父之类,非俗人目论所能知也。胸中饶有幽愤。
邱嘉穗《东山草堂陶诗笺》卷四:此言夸父穷力追日,与下“精卫填海”“刑天猛志”,皆陶公借以自况,欲诛讨刘裕,恢复晋室,而不可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