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许,有梦。三五大学友人,素花礼服,笑靥合照。吾亦手持一束。但见歆雅吾友,伏坐坪中,着白纱,挂银环,雪肌丰腴,欢喜如故。三呼吾名,因急归手中英簇于其主,未应而走。至,却是幽榭空阁,不见一人。两声怆然,醒矣。
结识端庄雅,是一种略带必然的缘分,也应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道理。
大学本是鱼龙混杂的地方,五湖四海的高考进士,最终得以在此逍遥自在四年。正所谓无人修正便杂乱丛生,我所在的圈子,就是这么一群想干什么的人都有的圈子,而且这个圈子里的人互相都不知道别人下一步能做出什么来——
好比我准备考研好久最后选择去西部计划;六爷学了好久托福又放弃考试,当然最后还是去了澳洲;天一考公务员落榜后去了中公做讲师,挣公务员的钱;嘉龙一直沉迷于摄影和编程,结果进了事业编,还给妇女同志讲过三期保健……
特立独行之人于常人不同,那特立独行之人的头目理应是世上至高之奇葩,天下之大倾奇者。端庄雅却能十分有度,五五对开,恃才而不越钜,得体而不怯懦,奔放而不莽乱,可以说是校内少有的英才。于首次迎新晚会上大放异彩,名震管院,深得学院领导赏识,同时也坐定了我们不务正业圈子的精神领袖的位子。
我和端庄雅,最贴切的说法是同志关系。
大学一年级过半的寒假,正直新春佳节和我失恋之际,端庄雅一封贺电请我开学到餐馆议事。我以为就是吃个饭,闲谈理想人生。结果到了一看,嘉龙和张旭也在。
“我想,咱四个可以办一个电影社团。”端庄雅这么说的。
正好闲得没事不想学习又爱看电影,我答应得相当爽快。嘉龙和张旭也赞成,经过一个月的筹备,一零年四月初,辽师管院电影社团在那个乍暖还寒的时节成立了。
然而筹备期间我好像并没有做什么。当时的角色定位是,端庄雅主外,宣传策划外联,张旭协助,嘉龙主内,具体活动放映排片,我协助。后来小云不知道被谁拐带进来,便承担了形象担当的要职。
我经常想端庄雅为什么找我来帮她做社团。张旭有行政能力,有颜值;嘉龙有才学,略有颜值;小云有颜值……肯定是还有些什么我看不到的能力;端庄雅本身有行政能力,有才学,有三十岁以上男人乐于欣赏的颜值;我才学不及嘉龙,能力不如张旭,形象不入二流,唯一在社团的理由就是简单的喜欢电影。后来我也想到了,端庄雅叫我来,是因为我一定会赞成她。
旁人眼中,我和端庄雅私交算是不错。六爷和天一跟她走得也近,这两个人,一个后来管棋社,一个早早地接手了红十字管院分会,都是社团栋梁。
端庄雅跟我还能交点儿心,可能因为都是艺考未遂,心中有憾,那时不知天高地厚,以为这就算同沦落于天涯,经常因此嗟叹,现在想想真TM伪文艺……
所以我基本上是事事赞同她。大学之前身不由己,毕业之后奔波忙碌,我们的青春年华就这四年。既然有幸得此四年,就别虚度光阴,留下遗憾。当时端庄雅提议社团拍一部电影的时候,嘉龙反对,我也觉得时机未到,但最后我还是赞同她。
端庄雅自己也跟我说过,有些事找我说比找别人说有用,特别是最后一个学期,她最迷茫,情事失控的时候,她知道这些事只能找我谈,否则肯定会被六爷和天一谴责死。
六爷和天一是现实主义的人,做事看经济,看利益。端庄雅不一样,她是追求浪漫的人,这种人跟她讲利益讲现实她不会听。浪漫的人不是傻子,她自己知道其中的利害,但她还是会做想做的事。
端庄雅也喜欢小男孩,特别是年轻的,自打有了学弟那天起,就招揽了不少男学生做心腹,其中有杀马特,有在寝室开小卖部的小个体……无一例外都是美颜,说好听了叫团队,说玩笑了叫后宫。正因这骚飒的才气,大家平日里都叫她雅爷,对于一个女子来说,这个称呼可是很带有敬意的了。
那我为啥非要称呼她 端庄雅 这个既不上口又不方便码字的名字呢?
她自己都不知道我是这样称呼她的。端庄雅在男生寝室嗑瓜子,她会先撕好一块纸巾,用手将瓜子皮放在卫生纸上;端庄雅去吃小龙虾,她会把虾壳都放在一个空碟子里;端庄雅跟我们出来通宵上网,她看电影,坐得端正,困了便睡,以她的体型居然能蜷缩在沙发中。
她看似奔放不羁,但是会在男人面前表现得十分得体。我记得她跟我聊她和她情人的那点儿事儿的时候,那是我从未在她脸上看见过的母性和幸福。
唯独有一件事不怎么端庄,她带着社团部的学弟学妹们出去租别墅搞联谊,回来有人跟我说:“雅爷做西红柿炒蛋炒糊了。”
这个我就很惊讶了,她爸不是五星级酒店的厨师么?
实际上,电影社团不好办。
管院当时没有社团联合会。所有的社团由学生会中的社团部管理,社团被归入学生会领导,而学生会又归刘导员领导,可以说学院各种学生活动都由一个人说了算。刘导员保留的社团,要么是棋社,邓研社这种负责人很能力强,在校级活动拿到成绩的社团,要么就是像礼仪部这种大型活动中摆得上台面撑得起门面的社团。电影社团只是一个周末给同学放电影的组织,确实拿不出来什么成绩,上头完全可以“用不能培养提高学生任何能力又可能影响学生学习和学院教学工作”来直接取缔我们。我觉得电影社团能保存下来,端庄雅在刘导员那儿应该是做了些工作的,毕竟刘导员也需要她这种能制造成绩的人才吧。另一方面电影社团的受众也不小,特别是我们刚开始有学弟学妹的时候,端庄雅就靠着自己的人格魅力给社团带来大批观众。我还记得那次放映的是《哈里波特与魔法石》,依然是端庄雅主持,嘉龙主讲,有交流,有放映。活动做的很不错。
这届恰好是学生刘导员带的学生。据说那次活动之后刘导员特意给自己的学生开个会。根据嘉龙和张旭的描绘,当时的情景是这样的:
刘导员问:“上周五电影社团的放映,都有谁去了?”
好多人举手。
刘导员说:“你们刚开始大学生活,第一年有各种活动,还要学习,会特别忙。那这种社团的活动,以后可以不要去了。”
空气突然安静……
我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动静搞大了难免会让有些人不放心。我们几个带上六爷就这个事儿谈了半小时,觉得这个事儿不是啥好兆头,但就刘导员那个人性,实际上对社团造成不了太大破坏,况且社团也不能不做,还是就当没发生过,一切正常走。现在想想,可能就是那个时候,端庄雅决定必须把社团从学生会中独立出来。
那时候端庄雅已经是学生会社团部的干事,再过一年就是部长,学院的所有社团,她都有相当的管理权。
其实电影社团成立之后,端庄雅的工作重心是放在社团部的,社团内事务几乎交与我们四个人去做。当然如果有能在活动中露脸的机会她肯定在。我们届刚加入学生会的时候,张旭好像在宣传部,嘉龙在一个新成立的叫媒体资源部,后来也没了下文,我因为是文艺委员也算文艺部的一员,按照端庄雅的话叫渗透,我从来无心于权利之争,就当她是说笑。现在想想,她也可能是想着这样能提升电影社团的影响力。说来遗憾,电影社团在我们这届确实没啥影响力。
为了证明社团的存在价值,端庄雅亲自上阵主持活动。
“这次我打算放《罗拉快跑》,嗯?”
我说,行。我去看了《罗拉快跑》这个片子,大致明白了讲的是个什么故事。我好歹学过戏影文学,看懂故事不难,难的是想不出为啥要讲这么一个故事,编剧想说的是啥,读者能猜透吗,编剧自己可能都不知道……
片子太深,学弟学妹们大都看不懂,反响不高。
我劝慰她,辽师管院的孩子,跟北大电影系的孩子比不了,这很正常,以后选片注意吧。
后来端庄雅好像就没有再推荐过放什么片子。
“这次游园会我们社团也有一个摊位,嗯?”
我说,好。我设计了一个社团专用的LOGO。我们五人一起做了展板,其乐融融。
“游园会打算组织一次观影会,我需要跟影院谈合作,嗯?”
我说,好,但是这个我帮不上忙。嘉龙和张旭跟着去了。游园会上不仅敲定了观影会,还卖了不少从影城弄来的电影海报。
后来听嘉龙说,端庄雅和影城的刘经理还有一段佳话。合着你俩跟去是说媒的……?
“我要办一次社团联欢夜,能帮我写个剧本不?”
我说,行。我写了一个,不过她没用。她自己做了一个大龄未婚女子相亲主题的剧。
“我那个剧排练呢,你来帮我导一下。”
我说,行。我就跟几个配角聊聊戏。她本人是主角,表现欲望又强,用不着我导。
“这次我想让六爷演我岳母,行不行?”
我说,行。不过这事儿你自己跟六爷说吧……
那时候六爷烫的卷发,发卡一别,还真有点儿五十多岁老太太的样儿。
六爷上的那场戏是个闹剧,六爷自己支起整部剧的笑点,至于剧讲的啥我一直都不知道。
但是相亲的那部戏挺成功的,还得到刘导员的赞赏,称之为真正的艺术。
每一部作品她都担任主演,都是有关爱情的励志故事。
赵博士说过,人越强调什么说明TA越缺少什么,并不是真的缺少,而是真的渴求。
端庄雅想要的东西,她一直都在表达。
“我想拍个电影。”
我说,行。我能听出来她不是在问我们,她就是告诉我们一声。我也只能这么回答。
以我们社团的实力做不出像样的作品,我得找帮手。我去找了美术学院的美电影和影视学院编导系的学生,帮助他们的作品进行推广。事成之后,我把他们介绍给端庄雅认识。我就能做这么多。
“帮我出个镜吧。”
我说,行。我看过剧本,每个角色都是本色出演,难度不大。但是实话实说我不知道端庄雅想要表达的是什么,只能看到她出现在所有镜头中,其他的配角作用貌似都不大。
后来也有人问我,端庄雅的电影拍好了没,我不知道,也不关心。那是她自己的电影,不是我们的。
端庄雅也从不谈这件事,只一门心思让社团独立。
我们的导员换成了年轻的于导员,刘导员也快要调任,机会来了。
社团独立成立社团联合会的事儿得到于导员的支持,端庄雅是管院首任社联主席。
她告诉我们这个消息的时候特别高兴。我说,好,挺好。
第二天我就把电影社团交给小强,不再管理了。
她没多问我原因,她哪有时间管这事儿了。
大学四年级,端庄雅退位,不再是主席。也像大多数学生一样,不知道以后的路怎么走。她自己倒并不是没有想法,她想过去考文学院研究生。不过好像是她爸走了关系,让她去哪哪哪上班,银行还是机关单位来着,记不住了。
“出来陪我吃个饭吧,我请。”
我说,行。
话题不再是电影了,她只是在吐槽社会上单位里那些潜规则性骚扰什么的,跟大多数都市白领女性没什么区别。
然而我当时不怎么想管她的这些事儿,我正准备着去新疆。
现在想想,她离开校园之后,还是成了一个不敢追求自己所向往的女人……
入疆一年后回学校。小强也快从学生会主席退位了。社联没能继续下去,社团还是又回归学生会管理。不过小强有能力,又是社团负责人出身,做得很好。
跟端庄雅和小云见了面,吃了个饭。她说她去北京看朋友了,朋友跟她借了钱,买了个包,钱没还。从此就没联系过。
我劝慰她:跟选择北京的人都保持距离为好,北京那个地方能唤醒人的欲望。你也不用觉得朋友变了,人不是那么容易就变的,如果你觉得突然不认识这个人了,那你可能是刚刚才认识这个人。
端庄雅点头,深以为然。她面前的碟子里摆满了小龙虾壳。
入疆一年半,我换了工作。置办生活用品花了不少钱,那时候端庄雅给我发微信说借钱。我确实不宽裕,就回复没钱,而且也不太想借。等再过节的时候给她发问候,发现我们已经不是好友了。
大学四年,若没有端庄雅,以我的性格也不会无聊。但是她的电影社团,对我来说意义重大。我和端庄雅是一样的人,需要有人认同,需要有人交流,需要平台表达。电影社团对于我来说就是这样的存在,找到嘉龙,张旭这样的朋友,找到各学院跟电影有关的活动工作,逐渐学习,锻炼,成长。我们把社团当作精神寄托的时候,她走得离我们远了。她想要实现自己,一意孤行地追求,有意无意间圆满了我们这些跟她一样的人。
所以说,看来我也是自私的。当我在追求自己的时候,一样不爱顾及别人。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们是一样的人。
入疆三年,正在库车到喀什的路上。六爷给我发微信,说端庄雅走了。
公务员,刚提拔,过劳死。其他一切都不清楚,时间,葬于何处,都不知道
我不觉得很伤心。生死枯荣都是自然规律,为无法抗拒的事伤心没有意义。
但是还是觉得很遗憾,我们最终的结局竟然是绝交了。
六爷说,她这辈子也值了。
我说,她这辈子才不值。明明不是自己的舞台,为什么还要拼了命做主角……
看来她从没放弃,到最后,可能还是在追求自己。
春天的时候遇见高中同学左姑娘,当年活脱一个假小子,现在也是亭亭玉立的白领了。
我们约了吃饭,她谈到她的男朋友,刚认识三个月,觉得挺合适结婚。
女人到了这个年龄普遍着急结婚,我以前不知道为什么。跟左姑娘谈过之后就明白一些了:冲动购物心理,看了别人结婚,自己就也想要。只能怪现在的婚庆公司为了赚钱,把结婚渲染得太美好了。
夏天的时候六爷结婚了,他高中时候的心上人终于成了他的妻子。
不得不说这梦做得奇特。端庄雅跟我从没聊过她的爱情观,按她的性格,想必也不会甘愿做一般的新娘。
不过女人到了这个年岁,谁知道呢……
写此文怀念吾友歆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