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韵十足的刘思言扶了扶耳边的鬓发,正了正头上的簪子,仪态万千的走到他的面前,对着他露出一个最美的微笑:“陈将军日夜再次守护,真是辛苦了。”
陈广义面无表情的回道:“娘娘言重,守护陛下,乃天下臣民之责!”
“哦?只是不知……陈将军是对皇帝忠诚,还是对皇家忠诚。”
陈广义意味深长的看着她,沉默良久,见她站着,一副坚持到底的姿态,答道:“自然是君王,卫国的君王。”
刘思言忽的粲然一笑:“陈将军大义,叫人佩服。”
他都这样说了,不知她究竟想怎样,陈广义皱着眉看她,目光跟随刘思言移到寝宫大门,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才若无其事的移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然而顷刻间,战士们的喊“杀”声霎时间响起,大地仿佛要被无尽的铁蹄声震碎。
陈广义英勇迎敌,坚守着防线,哪怕已经伤痕累累,哪怕这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在战斗。
不知是谁刺中了他的喉咙,脖子上的一阵剧痛之后,世界在他眼前旋转,最后一刻,他看到了这世界的倒像,和他自己已经没有头颅却依旧用手中的剑支撑着直挺挺的身体的自己……
士兵们冲进了皇帝的寝殿,自然脱离了肉体的陈广义的灵魂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的目光照射向寝殿的最深处。
他死了,不知道她会不会有丝毫遗憾?
那个人,陈广义一生想要守护的人,他欠她太多了,此时此刻,他却不想,或者不敢面对她。
陈广义扭头,士兵们将他的身体连着头颅放在破旧的木板上往外抬。
他们会将他抬到哪儿呢?
陈广义不由自主的跟了上去。
“慢着。”空灵而缥缈的声音叫住了他,陈广义循声望去,双十年华的倩女手中那些嫩黄的向日葵花灯,亭亭而立,宛如初雪一般清丽,在这血腥味弥漫的世界里,她是唯一干净的生灵。
然而下一刻,陈广义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环顾四周,没有人有异样,仿佛这女子并不存在一般,他们看不到她吗?
还没等陈广义问出口,那女子便微笑着自我介绍道:“我叫冷霜月,你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我等引渡使可为尔等实现。”
“心愿?”陈广义眼神不自觉的移向那扇紧闭的雕花木门,却自嘲道:“我能有什么心愿,我在乎的一切都已被黄土掩埋,我爱的恨的也都不在时间遗留,我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霜月只是抚摸着花灯,爱怜而又温柔的笑道:“引魂灯指引我找到你,就一定有它的理由。”
话落,霜月手中娇嫩向日葵花心处的火光忽然跳的更猛烈了些,升起袅袅白烟来,那白烟越阔越大,霎时间笼罩了整个天地。
女子不见了,陈广义的整个天地只剩下一片白茫茫,虚空中,仿佛又少年少女的嬉戏传来,这声音十分熟悉,陈广义忍不住想要一探究竟,他迈开了步子往前走,拨开重重迷雾,十一二岁少年少女的模样映入眼帘。
少女娇嫩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儿,此刻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拉着少年的手,含着怒气问道:“阿一长大后也会像爹爹一样为了什么所谓的国家大义,连我也不管吗?”
一瞬间,少女消失了,陈广义的心被覆盖而来的雾气重重锤击。
即使不看,他也知道接下来该发生什么,他至今清清楚楚的记得,还是少年的他回答说:“不会,绝对不会。”
雾气善解人意的退后,已经双十年华的曾经的少女,穿着华丽的宫装,梳着妇人的发髻,站在身穿威风凛金吾卫盔甲的陈广义面前,目光炯炯的对他说:“顾家被灭,母亲被太子捉去侮辱,又被太子妃害死,我知道你还有他们都不愿意我杀了皇帝报仇,你带我走吧,无论去哪里都好,只要别让我一天天望着那张让我憎恶的脸,只要跟你在一起,哪里都行。”
心被重重的击碎,雾气再次覆盖而来,陈广义的眼角已经浸满了泪水,他记得,那个时候他回答道:“不行,你是陛下的妃嫔,我是陛下的臣子,这么做是不忠。”
“还是不愿意告诉我你的心愿吗?”浓浓的雾气中,传来柔柔的,如水波轻轻荡漾的声音。
一瞬间,雾气消失了,刺眼的绿色直逼而来,这是一片树林,幽静的,沉寂的,充满了浓浓的血腥味的森林。
这里陈广义再熟悉不过——
这里十岁的他跟随父母南下,除了他被顾老家主救下,其余人全部死去。
这里,顾家灭门,没有听从顾老家主命令的顾家士兵带着顾家唯一的小辈逃到这里,他亲自跟着队伍追捕。
这里,那个一辈子扎根在他心里的女子,眼中含着满满的恨意质问他:“你不是说不会像爹爹一样吗,你不是说会一辈子保护我吗,为什么不愿带我走,他是皇帝,可他更是灭我顾家满门,一道圣旨毁了我毕生幸福的罪魁祸首,他懦弱无能,受外戚辖制,他究竟哪里值得你效忠?!”
在这里,曾经天真无邪的少女携着深深地算计,平静的对他说:“我想报仇,你若不帮我,最好别妨碍我!”
那个时候,陈广义沉默着不出声,心里却想着:这样也好,李家还有其他人可以胜任。
那个时候,他若带她离开,她是不是就不是如今的模样了。
可是没有如果,忠诚是他的信仰,是他活下去的意义,如果再来一次,他依旧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哪怕后来的每一天,心时时刻刻宛如刀割。
“说出你的执念吧,让我化解它,解开你的心结,你才能开始新的一生。”女子温柔如水的声音充满了蛊惑,让人忍不住沉浸其中,永远沉沦下去。
会吗?重新开始?可他怎么还有脸面再去见她?他那不切实际的心愿怎么可能实现。
“嗯?”雾气中,传来霜月轻柔柔的惊讶声,雾气顷刻而散,露出女子倩丽的身影,十分抱歉的对他说:“紫薇星要紧,你的事要延后了。”
陈广义想要张口回答,然而自己的眼皮子越来越重,不知所措的惊吓笼罩着他,他终究忍不住沉沉的睡了过去,沉沦在梦中。
可这真的是梦吗?
他看到他心上的那人穿着明黄的衮龙服,带着帝王的紫金冠,一步步登上这天下间最至高无上的宝座。
他看到本应守护者帝王的龙气变暗,变黑,天下的百姓在女皇的暴政下流离失所,忠心耿耿的大臣被女皇以伪忠为由,扔进滚烫的油锅,女皇身边对她忠心的人越来越少,她眼中的满意之色却越来越浓。天下人都说:女皇讨厌忠心之士。
是因为恨他吗?
心,仿佛在油锅里翻腾。
再睁眼时,陈广义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他日日兢兢业业守卫的议政殿。
那个冰冷高贵的金椅上已经换了主人,尽管她已老态龙钟,风姿不复,脸颊上布满了细细的皱纹,陈广义依旧一眼认出了她,那个曾经他发誓要保护却始终未能做到的人。
“你是她的执念。”从无情的时光中缓缓走过,却未被留下任何有关于时间的痕迹的霜月亭亭而立,手中依旧握着一盏向日葵式样的花灯,微笑着,缓缓说道:“和她聊聊,也希望你的执念化解。”
紧接着,金座椅上老妇人浑浊的双眸忽然迸发出异样的光芒来,她激动的,颤巍巍的走到陈广义面前,陈广义本想阻止她向他伸出的手,却惊讶的发现,她的手碰触到了他的身体!
她也死了?为人所害还是寿终正寝?她这些年过得好吗?
陈广义无数个问句在心里凝结,却始终没有发出音节——无论如何,她不会在原谅他了吧。
果然,刘思言激动的拉住了陈广义的手,仿佛在心里储存了千万句话,嘴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眼中的光芒渐渐黯淡下来,所有的语言转化成了:“我毁了你想保护的所有,来报复我吗?”
陈广义连忙摇头,刘思言仿佛想要将积攒多年的情绪全部爆发:“你啊,你们啊,都是一样的,为了什么所谓的国家大义什么都可以牺牲,无论是自己的性命还是家人的性命。说什么不会像父亲一样,你还是选择了赴死,而不愿意为我留下!”
陈广义紧抿着双唇,有什么东西仿佛呼之欲出。
“父亲临死不愿背叛君王,说什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死随便啊,为什么要拉上母亲,母亲被那些士兵抓走带入东宫,被还是太子的皇帝凛辱,而我,我被皇帝纳入后宫,你明明知道他曾经对我母亲做过的事,却不愿意带我走!你,你和父亲你们都是一样的人,道貌岸然的把忠君爱国国家大义挂在嘴边,事实上你们是这天地间最无情无义的人!”
刘思言忽然大笑起来,甚至还笑出了眼泪:“现在你看到了吗?我就是这么贪恋富贵,引渡使都用了一朵代表富贵的牡丹引我投胎呢。看到了吗?我就是这么不堪,这么肮脏!你们想要守护的一切,最我的手中毁掉了!看到了吗!”
“看到了。”陈广义压着声音,尽量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平静:“是我不好。”
“你说什么?”
陈广义看向别处,忍了又忍,最终鼓起勇气,说了句:“抱歉。”
天地一瞬间安静,整座大殿里回荡着他们的呼吸声。
门“吱呀”一声开了,传来女子温柔如湖水的声音:“他们两人执念已淡,交给你们了。”
门口走进一黑一白两个阴森森的鬼魂,他们一人手拿一条锁链,向大殿里的两人走来。
“陈广义!”陈广义被白无常锁住了手脚,往外带,刘思言突然声如洪钟的把他叫住,陈广义回头,刘思言突然对他粲然一笑:“我没怪你。”
陈广义霎时间呼出一口轻松的气息,这气息携着浓浓的黑雾,在空中打了一个旋,钻入霜月提着的向日葵花灯里。
“他说抱歉。”陈广义走了,刘思言依旧出神的咀嚼着这句话,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霜月:“我做了这么多违背他信仰的事之后,他依旧说了抱歉,在他的心中,我的地位不低吧?”
霜月微笑着说:“是。”
“我以后还会记得他吗?”
“紫薇星归天,会忘却凡间一切俗事。”
“也好。”
“只是你身为紫薇星,本应造福于天下人,如今归天,恐怕要经受天罚,你若愿意,不若就留在我的小店……”
“不了,就这样吧。”刘思言摇头,这段情,她付出了全部,将这天下弄得一团糟,也将自己弄得遍体鳞伤,她爱过,恨过,争取过,足够了。
“刘思言最后怎么样了?”灵蔓关切的问。
“你不是一直怪她吗?怎么又关心起她了?”
“姐姐!”
霜月本是打趣她,看她着急,也不卖关子了,告诉她:“自然是经历了七七八十九雷劫,依照天规打入凡间,转世成人了。”
见灵蔓欲言又止,又道:“你都活了几百年了,在我这小店里看了多少生死,怎么还看不开?”
“我只是……”
“只是生死发生在了在乎的人身上?”
“才不是!”灵蔓连忙说,听到门响,以为是客人,又连忙出去招呼,才发现是个一脸贼笑的道士,登时不高兴了:“你怎么回来这么早?”
“这不是急着回来请你去个好地方嘛!”
灵蔓狐疑的看着他:“你会带我去什么好地方?”
“自然是你没去过的地方,那里山清水秀,鸟语花香,阳光明媚……”
“够了!”灵蔓不耐烦了:“就凭你这啰嗦的样子,我都不去。”
“可那里那只徘徊世间,孤独无助的鬼可就没人帮了……”道士一边故意拖长了声音说话,一边偷偷看着灵蔓怎么反应。
灵蔓果然来了兴致:“我们现在就走,你跟我说说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