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小火丁

西安下雪了，2018年的第一场雪。

冷冷的空气，让我想起十年前的那场雪。

2008年一月，大雪全面来袭。

对于一个在北方见惯了雪的人，下雪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别，但这场雪，切断了中国南北的交通，切断了无数人回家的路。

中国的春运，被称为史上最大的人类迁徙。无数外出务工、求学的人，一年到头无论多么艰辛，都一定要在春节前赶回家，和亲人们团聚在一起。

只因为一场雪，一切都变得艰难。机场航班取消了、火车电缆断了、高速结冰封路了……在大自然面前，人类发明的所有交通工具都毫无招架能力，束手无策。

那一年，我在广州。

我的家，在西安。

要回家，真的很难。

第一个难题：没有火车票。

当时，没有12306，没有实名制，购买火车票，只有两种渠道，一是去火车站和购票点，二是打电话预定。

去火车站买，排老长的队，到跟前，没票。

打电话预定，不是忙音，就提示无票。

广州是一个恨不得把一切都装下的、极其包容的城市，连公交车上都放着「广州永远欢迎你」的广告，外来务工人员多到难以统计，大家都赶着回家过年。

所以，根本买不到票，也订不到票。

那年我刚毕业，以我的经济能力和逼格，是不可能坐飞机的，想都没想过。而大巴，我一直是抗拒的，我不敢想象一个人坐着汽车，从广州穿越大半个中国回到西安。

就在我为火车票发愁的时候，下雪了。

其实当时广州并没有下很大的雪，至少我的印象里没有。交通受阻的主要原因是湖南某路段的电缆断了，导致火车无法供电，停在路上，而湖南那一段，是广州出发北上的必经之路。

一月底，广州火车站大面积停运。当时资讯不够发达，不像现在，刷一下手机什么都知道。很多乘客到了车站，才发现列车停运，只能滞留在那里。

这里有两个现实原因。

一是当时法定假期还没到，大多数能提前买票回家的，都是小工厂的打工者和农民工，他们一般会在年底前把工作辞掉，来年春天再重新找工作，工作辞了宿舍也退了，无处可去，只能呆在车站。

二是因为当时北方很多城市不通来往中山、佛山、江门等城市的火车，因此要从中山等地北上，只能来广州转车。当他们来到广州车站，发现走不了，又不愿再折腾回去。

反正连政府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恢复通车，反正在哪都是等，只有呆在车站，才能得到最新消息，也许不用等很久，就能回家。

大家都是抱着这种心态，留下来。

人越来越多、多的可怕……

短短几天，车站滞留旅客数量已经多的可怕，政府预估这一数字将达60万，这是多么庞大、令人恐惧的数字啊。

为了缓解车站压力，政府把附近的中小学教室和篮球场开辟出来给旅客休息，并且鼓励大家退票离开。却没想到，消息一出，大批没有票的人都涌向火车站，想碰碰运气，或许能买到别人退掉的票。

结果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人越多，越不敢走，生怕自己刚走，车就通了，生怕别人都坐车走了，自己被剩下。大家都捏着火车票，拉着行李，拖家带口，在车站坚持着。都觉得只要人在车站，心里就踏实，人在车站，离家就近一点。

雪一直在下，全国都在下，越下越大。

很多地方高速都封路了，就在这个时候，我搞到一张火车票，广州--西安。

那阵子，我整天泡在赶集网上看车票转让信息，我联系到一个甘肃的男孩，他给自己买了一张广州到西安的车票，计划先到西安，再从西安坐大巴回家。但高速封了，即使到了西安，他也到不了家。反正回不去了，就干脆把票转让给我。

男孩年纪和我差不多大，瘦小，从事IT行业。他就在我公司对面的大楼里上班，但在取票的匆匆一面之后，直到我辞职离开广州，都没有再见过他。

拿到票，心里就安定了。

真吓傻了。

车站通知逐步恢复通车，我立刻来到火车站。

一看，吓傻了。

人山人海、密密麻麻、黑压压一片，任何词汇用来形容那种场面，都显得苍白。

因为连续几天没有通车，乘客已经滞留了二十几万，二十几万或许只是一个抽象的数字，但二十几万人真实的站在你周围，那是相当震撼、相当难忘的。

这是当时的新闻图片，你们感受一下。

武警站成一排在入口处拦着，每过半个小时左右，放一波人进去。这种情况下，根本没有排队的可能性，大家都不知道前面还有多少人。我只能站在最外延，随着人群一点一点往里挪。很快，我的四周围满了人，不能进也不能退，前后左右全是人，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处这个庞大版图的哪个位置，每个人脸上都是既期待又绝望的那种复杂的表情。

我的感觉，就像用筷子从倾斜的盘子里往外拨豆子，拨出去一点，后面的豆子立马哗啦啦挤过来，再拨一点，后面的又挤过来。每次拨几颗，力度多大，全凭感觉。

我就这样挤在一片豆子里，从早上站到下午，终于被拨进火车站。

站在车站大厅中央的我，更加崩溃了。

为了尽快把前几天的滞留旅客送走，车站已经无法遵循列车时刻表发车。广播通知，乘客可以持近三天的火车票，乘坐任何一列同方向的火车，上车之后不用对号入座、也没有卧铺硬座之分，只要能上去，就能走。

这种无秩序的状态是我最恐惧的。

列车都是临时调度的，信息全靠广播和大屏幕通知。我跟着人群挤来挤去，错过了两趟开往西安列车。直到凌晨，我才挤上一节卧铺车厢，我飞快的把书包甩到上铺，松了一口气。

车厢里，下铺坐着四个人，走廊里也挤满了人。大家像是一群虎口脱险的人，到了安全地带，彼此安慰着，分享着胜利突围的喜悦和对回家的期待，一片祥和。

终于回家了。

很快，我睡着了，醒来已经是中午一点多，车是静止的。我估计应该已经到河南境内了，但很快旁边的人告诉我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车停在韶关，还没出广东省！」原来我刚睡着，电缆又断了，列车被迫停在半路，已经十几个小时了。

但好在人在车上，心里就没那么惶恐，毕竟已经上路，抵达是迟早的事。就这样走走停停，从广州到西安一共开了近40小时。

从西安站出来，看着冷冷清清的火车站前广场，想着40个小时前，我还在挤二十几万人里挣扎，像做了一场梦。再走几步，看到爸爸妈妈来接我。

我终于在大年三十的前一天晚上，到家了。

不知道害怕，只觉得后怕。

到家后，我在网上看到一条报道：2月3日，也就是我出发的那天，广州火车站发生踩踏事件，一个女人死掉了。原来死亡离我这么近。

当时也许是年轻，不知道害怕，事后想想，觉得难以置信，这居然都是我自己经历的？孤身一人经历的？

还有一件让我很难忘的事。

当时在车站的时候，我买了一份「南方都市报」，我至今记得头版用整个版面刊登了一张打满马赛克的照片，报道了娱乐圈的一则新闻，那则新闻所说的事件，就是后来的「艳照门」事件。

到现在十年过去了，高铁不断提速、四通八达、APP实名购票、自助取票，人们出行方便多了；如今大家也开始重新审视「艳照门」中的陈冠希，慢慢理解他、接纳他。十年间，我们的社会越来越进步，我们的思想也越来越进步。

我在第二年冬天回到西安工作和生活，从此春节不用再为回家发愁。近几年，当我出差坐在飞机上的时候，偶尔还会想起那次旅途的艰辛。

希望再也没有人，在大雪天为了回家而受罪。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