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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倏然,她于记忆深处捕捉到了一丝光亮,明明灭灭,深深浅浅,如漂浮的火星。

那是一朵小野花,俏立在一个男子指间……


【一】

不知何时,疏影胡同东北角凹缺旮旯处经营着一家简易酒铺,名曰"野花酒坊"。

酒铺简陋,只有几张黄梨木桌椅,数坛好酒相伴,酒香幽幽,萦纡飘入尘土。于是,雨后的泥土也是香气扑鼻。

老板娘小野花是个约十八九岁的姑娘,一身素衣荆钗,难掩清丽毓秀之姿。只要她当垆一站,就不愁卖不出去的陈酿。

偶然有几个垂涎她姿色故意耍赖不给钱的,她倒也不恼,只灿若春水般潋滟一笑。素日里的清冷模样尽数褪去,换了副浅笑倩兮的面庞:“几位爷,没钱付也可以,只要您说个故事给奴家听,奴家满意了,再赠您几坛子酒也无妨!”

那几个混混便边剔着牙边满口污言秽语,说得邻桌的姑娘们均掩面而逃。小野花只是敛着笑,淡然道:”你们走吧!这些故事,价值不大。不值酒钱。”

混混们自认为酒足饭饱还赚到了便宜,结果第二日便鼻青脸肿的来还钱,据说污话最多的那个还被人打折了腿.......

从此小野花在疏影胡同更像个传奇人物,越传越离谱,有甚者说她是只狐妖,专门勾人心魄,要不然,为何男人们缕缕被打断了腿,却还继续光顾她的生意。

咦,西厢戏院的话本子换了又换,但再怎么换都没有《小野花说故事》受众广,细究缘由才知,这话本子便出自”野花酒坊“的老板娘手笔,原来”野花酒坊“的生意来源有两个渠道。第一,老板娘好看,第二,老板娘的故事好听。

这日,小野花正坐柜台悠闲自得的喝着小酒。

忽听门边一女子悠悠道:“请问……”

小野花抬眉,见姑娘杏眼桃腮,乌发白衣,弱质芊芊很是稚秀。

落座以后,野花为她上了最好的一坛女儿红,女子独自斟饮,从巳时一直待到日薄西山。

直到云霞缀满山峦,余晖氲着姑娘潮红的脸庞,野花终于忍不住坐到她对面,按住她莹白如玉的手道:“姑娘,我这打烊了!”

姑娘抬眉,细长柳眉下,一双琉璃眸子十分淡漠,野花从她雾色的星眸里,看见了自己飘忽的影子,不禁有一瞬间的恍惚。

“我没有银子。”姑娘终于开口,语气同样淡漠,“但是我有故事,可以卖嘛?”

野花点了点头,起身关起店门,挂上“打烊”字样的牌子。

江湖规矩,“野花酒坊”需对说故事人的真实身份,名姓等严格保密。并附有严格的书面契券。

一切完备后,她掌了一盏灯烛,铺开一张素笺,提笔对姑娘莞尔一笑道:“说吧!”

姑娘反绾着乌黑发丝,微弱的烛光映照着她桃红的脸庞,迷离的眸色也似被染上了烟岚,她还是幽幽望着小野花,恍然间让人觉得,被她如此凝望的人,定将陷进她的故事里,并成为她故事里的人,再也寻不回自己。

【二】

我叫晏然,原是大晏国的公主,那年,晏国和萧国因边境领地起了冲突,原本双方实力就不相当,晏国并不想起争端,遂派使者议和,不果。

后宴自愿弃领地,并割让城池致歉,奈何萧国贪心不足。

我父皇原本就是个胆怯孱弱的君主,在与对方数次交锋中,主战气焰渐泯,每日城楼降幡高挂。

那个时候我常常立于城楼之上,三月天气,却飞雪不止。雪片落入我的鬓角眉梢又化作滢滢泪水滚落。

我眺瞰远处苍岚,从塞北刮来的风沙吹进了我的眼睛里,一阵迷离之后,我便轻飘飘如一片落羽,随风而逝......

那个慌神间,一个人从背后及时拉住了我,是我的丫头弥娜,她在我耳边说:”公主,一切还会有转机,只要活着!“

只要活着?

活着的我面对的便是背负着整个国家的命运去和亲,作为一个战利品,却连自我了断的机会都没有。

就这样,我坐上了华贵的马车,离开养育了我十六年的国土,来到了萧国冰冷的皇宫。

我成了萧国后宫豢养的一只金丝雀,住在一座用金子打造的宫殿里,呵呵,活得还不如一件摆设。

皇帝萧春城只在大婚之日来过一次,喝得烂醉,伸手取下我额上的珠帘发冠,食指轻轻勾起我的下颚,弯腰至我耳边,轻吐:“好美!”便岿然不敢再动。

因为我已经迅速拔下玉簪抵住了他的心脏部位。

“陛下,您若敢再动一下,萧国便要改朝换代了。”

我们都不敢再动,萧春城惜的是命,而我惜的是我身后的国,和万千黎民百姓的命。

从此,他就真的不来了……

后来,我在那偌大的后宫里苟延残喘,渐渐地,如同那萧宫花草,被人遗忘。

我原以为,此生都将老死在敌宫,直到那一日……

【三】

说到此处,她垂下眼眸,伸手碰触放在她面前早已经凉透了的清茶。野花如坠梦中般清醒过来,赶忙先一步拿走她的茶盅:“茶凉了我给你续……”

却听见她悠然开口道:“不用麻烦了,我改日再来……”

她打开门,夜风呼啦一下就卷了进来,吹灭了屋内的银烛。看着窗外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夜幕的一轮银月覆下寒霜一样胧光,打得酒铺瞬如白昼。

小野花刚想着,一个女子走夜路会不会怕,回头,却见那单薄的身影早已隐入月色花影里。

她有些恍神。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半晌……

“我呸”小野花这才发现,她竟然就这么放她走了。如果她往后都不来……

这个故事她又该怎么编下去?

不过她想多了,只过了短短数日,姑娘就来了。

这次她换了一身翠色荆裙,乌丝被发簪斜插着,倒凭添了几分素净。

野花照例给她泡好一壶碧螺春,刻花青瓷上萦纡稀疏的茶气氤氲了姑娘的脸庞,让人辩不清悲喜色。小野花静静盯着姑娘的脸看。

是种什么感觉呢?

熟悉?

可她们明明只见过两次。

姑娘与她对望一眼,随即噙着笑意,继续幽幽讲起了她的故事。

【四】

那是个春日,萧国有个习俗,总在每年的春三月举办大型宫宴,碰巧那年春,征战边塞一年有余的二皇子丹尼尔大胜归朝。

萧春城龙颜大悦,令征战的一众将领随着丹尼尔一起前来,为他们接风洗尘。

而宫内大型宴会可遇不可求,对妃嫔们来说都也是天大的恩赐。

对我这种被长期幽禁的人来说,又何尝不是?

宴会上,歌舞伎们伴着丝竹管乐翩翩起舞,一曲舞毕,萧春城端起金色龙纹满盏,目光落在丹尼尔身上,唇边含笑:“朕有你这个皇弟是朕之幸也,朕饮了这盏酒,你随意。”

丹尼尔忙站起身来,双手握紧酒杯,半躬身致意:“皇兄严重了,能为皇兄分忧乃臣弟之幸。”

萧春城笑意更甚,眸中带有征服者霸气的姿态。

宴席接近尾声之时,舞娘们的动作也随着乐声盈盈而止。

丹尼尔醉意已显,双颊通红,脚步踉跄,言语间也不甚利索:“皇……皇兄……这次臣弟帮您扫除了边境障碍,任那……晏国再不敢觊觎我大萧寸土,臣弟可否跟皇兄讨一件赏赐?”

萧春城望向丹尼尔的眼神忽然变得不善起来,双唇紧抿,之前的笑意全无。

这丹尼尔原是他父皇远征胡虏醉酒之时与一胡姬所生,天生体格健魄,性格野蛮,是他战场上一把得利好刃。若非如此,他永远都不想承认有他这个兄弟。

“每次你打了胜仗回来朕都要赏你,这次当然也不另外,只要朕有。”

“那……臣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丹尼尔将面前的满盏一饮而尽,借着酒劲,他的目光忽然大胆的在嫔妃的坐席间逡巡。

萧春城眉色一挑,脸上隐隐有了不愉之色。可接下来的事情,更让他大吃一惊。

丹尼尔寻了半日,目光忽然与我的目光相触,随即顿了一顿,收回了视线,郑重行礼道:“臣弟此次出征原本就有一个目的,我听说大宴国的嫡公主晏然公主倾国倾城,若皇兄能将宴然公主赐给臣弟为妃,臣弟必誓死效忠皇兄。”

萧春城闻罢勃然大怒,将案板的酒壶酒杯挥袖掀翻在地:“放肆!你胆敢觊觎朕的嫔妃?”

丹尼尔倒也不惧,只是依礼跪伏在地,脊背挺直,摆着桀骜不驯的架势。

那一日,我冷眼瞧着,他们兄弟如何兵戎相见,心里忽觉得无比畅快。

“当然了,他们都是你的敌人嘛!”

野花无意识的摆弄着十指蔻丹,桌子上的宣纸上,笔墨纸砚摆的整齐,分毫未动,有细风从窗纸透入,掀起稿纸,发出一阵窸窣之响。

“你,不用记录吗?”晏然忽然问。

野花抬眸朝她一笑,随手抓起案上木箸,绾起被风吹乱的青丝。

“你这个剧本,跟我前儿刚写的《后宫.美人谋》一个模子,不会是那晏国公主最终引起兄弟内斗,自相残杀,兵不血刃就复了国罢?”

野花见晏然一直拿烟岚色的眸子盯着自己,盯得她浑身不自在,便不自觉轻咳几声。

“野花姑娘,你是……一直住在此处吗?有没有什么亲人朋友?野花……是你的原名吗?”

故事讲到这里却戛然而止,晏然忽然莫名其妙的把听故事的人问懵了。

是啊,她名小野花嘛,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往何处去。

从她的记忆开启之时,她就只记得她叫小野花,是“野花酒坊”的老板娘。

平素,除了那个往日里凶巴巴爱催稿、在她遇到麻烦时也会及时出手,西厢戏院的朋友孟老板以外,她所识之人并不多,更别提有什么亲人。

晏然的这句话让野花深深陷入了沉思,沉思如溺水,想的时间一长,她的头疼病便开始发作,这次疼的尤其厉害,她闭目以双手使劲掐住太阳穴,才使疼痛稍微缓和了下来。

“对不起!是我冒昧了!”晏然忽然立起身惶惶然道,“姑娘没事吧?”

野花勉强笑了笑,挥手招呼她再次落座。

晏然这才神色缓和,给野花斟了杯茶,继续讲道。

【五】

萧春城还是把我赐给了丹尼尔,一者,我并非他所喜,二者,丹尼尔拥兵自重,手里握着的几乎是萧国的半壁江山。

一个女人而已!

萧春城的后宫,可拥有六千佳丽!

于是,很快,我在萧国只是换了个身份,从皇妃变成了王妃。

呵~

有何区别。

说到底,我只是个战虏而已。像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体,从宫里移到了宫外。

可是,即便是物体,也是御物,岂容他人染指?

于是,第二年的春日宴,丹尼尔再次得胜归朝,奉命携回的竟是我母国的玉玺,以及……我父皇的头颅!

我记得,在那个庆功宴上,我还亲自选了一件银红烟罗舞裙,赤足踏在鼓点上,为我夫君接风洗尘。

呵呵~

我还记得我给他唱的那首《春日宴》。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那一日,春日的枝头吐出第一抹鹅黄的新绿,一树海棠枝叶扶疏,风过无痕,随意摇落一树芳菲,我在那一树花影下,端起一杯淡酒,递到我的夫君面前。

他目中流露出震惊和意外,却并未多想,接过酒杯,毫无芥蒂的一饮而尽。

我看见晖光从细密的枝叶间隙筛下,落入他眼底,如星如钻,也看见了自己在他眼中潋滟的倒影,宛若幽冥。

更若一剂毒药。

我静静地立在原地,还未等到下一阵飘落的花瓣雨,丹尼尔就倒了下去。鲜血从他口中源源不断地涌出,眼中流露出深褐色的绝望,他伸出手来想让我拉他一把,我却转过身去。与此同时御林军从我的身侧而过,刀剑出鞘的声音震得我耳膜刺痛。

“诛杀逆贼,保护陛下!”

只稍片刻,丹尼尔一干党羽已经被诛灭杀尽。

下一个,该是我了吧?

我立在十级宫阶之下,抬眸望向稳坐龙案上的皇帝萧春城。

他的脸上浮现出波澜不惊的神色,唇角却勾出一抹阴鸷冷笑。

那一日,御花园里的花儿忽然全开了,颜色全是清一色的火红--比血色更甚!

【六】

野花静静地听着,良久,却再不闻对方有任何声音。

“好了?”

“然后呢?”

野花问。

据她所知,当今萧国的皇帝并非叫什么春城,可,她在西厢戏院听到过一些杂剧说,确实曾有个宴国,那晏国的公主确叫晏然。

那可是世间少见的美女啊!可眼前的姑娘美则美矣,非要跟倾国倾城这个词扯上,也太过于牵强。

可惜的是,几年前,这晏然公主在得知自己的母国为夫君所灭后深受打击,以一杯毒酒鸩杀了意欲谋反的丹尼尔皇子,让萧国皇帝坐稳了江山,握紧了萧国的政权。

公主却在万念俱灰之下,吐血数升,当场昏厥。

可这毕竟是皇家秘闻,哪知道真假。

正寻思间,夜风冷不防地吹灭了灯烛,并“吱呀”一声关上了窗子!

屋里霎时一片黑!

“晏……晏然?”不知道为何,此刻她的心里忽然一阵乱,脑海里浮现的竟是百花殷红一片的场景,那不是花原本的颜色,是用那叛军的鲜血染的!

她还看见有个身披白甲,眉目清朗的异域少年正向她伸出手来,那眼神中盛满殷切的祈求。唇角溢出的鲜血缓缓逶迤成溪,惨白的脸上是极其痛苦的表情。

“晏然!”野花又叫了一声,终于她抓住了一只温暖而滢润的手。

“我在!”女子轻声安慰道。火光映亮了她娇弱如花的脸庞。

原来是晏然点燃了灯烛。

小野花却感觉慢慢有些喘不上气。豆大的汗珠开始从她的额头沁出,脸色也变得越来越苍白!

“姑娘!”晏然焦虑地起身,“我去给你请大夫!”

“不用了……”野花勉强笑笑,拉住了她冰凉如霜的手,“我……只是老毛病又犯了,有点头疼,休息一会就好了,你扶我去躺一躺吧!”

这一躺,她就昏睡了一天一夜。

【七】

“晏然~”

梦里,一个男子微笑的面容宛如一滴化在水中颜料缓慢地呈现、定格,然后无比清晰起来。

他握住她的手,眼眸里有盛满灿烂星辰的温柔。

她奔赴进他怀中,把头轻轻靠在他的胸前,山风拂面,霞光万丈,时间仿佛是凝固了一般。

“晏然,跟我离开吧。”

“去哪里?”

“天涯海角。”

“可是,你总归是要回去的,你身上背负的可是万里江山。”

“可是我不想当皇帝。”

“那萧国定会内乱,到时候流血的还是无辜的百姓。我喜欢的人,是一个敢作敢为的男儿,是一个可以终结这个乱世的英雄。”

“好,倘若我萧春城当了皇帝,定要娶晏然为我的皇后。”

“什么时候?”

“择一桃花盛开的日子,鸿雁为信,红妆十里。”

女子唇边绽开一朵笑。这个笑仿若隔绝在红尘之外,惊艳了潋滟时光。

所幸的是。

他终是信守了承诺,择了一个桃花盛放的日子,十里红妆的来娶她。

讽刺的是。

她却是作为敌国的战利品被送往萧宫的。

新婚之夜,她拔下玉簪刺在他的胸前,只稍稍再用力,便能要了他的命。

可是,她下不去手。

只好发狠刺向自己,他却一把擒住了她的皓腕,眼神变得淡漠而疏离:“你若是死了,晏萧盟约可就无效了,朕可就有足够的理由踏平你的母国。”

她因忤逆罪被他幽闭冷宫二年。除了陪嫁的丫头弥娜,只剩萧萧梧叶送寒声,还有孤灯烛影夜无边。

……

直到——

春日宴上,丹尼尔皇子对倾国倾城的晏然公主一见倾心,并执意让皇帝赐婚予自己。

萧春城才忍无可忍,刀剑相向。

不过,只是片刻功夫。

萧春城忽然又掷了酒盏,躬身噙笑搀扶起他。

“呵呵,不过是个女人而已,等皇弟你扫平了晏国,朕会自亲为你主婚。君无戏言……”

……

小野花惊厥般从梦中醒来,脑子一阵昏沉后还是特别迷糊。

“我刚才似乎做了一个梦吧?”

“还是个悲伤的梦?”

她发觉眼里竟盛满了泪水,这么一坐便坐了半日,好长时间才缓过来。

她似乎就这么遗忘了那个梦。

她怎么就想不起来了?

【八】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小野花斜倚在西厢戏院二楼金漆红木的梁柱上,腿翘着太师椅。边磕瓜子,边听楼下杜丽娘与柳梦梅的生死爱情故事。

孟小刀提着一壶茶过来,对她笑说:“姑娘今个儿得闲来听戏?”

小野花把腿拿下来,摆了个端正的坐姿把瓜子壳往地上一扔,拽着他也坐下。

“老孟,你能不能如实告诉我,我,到底是谁?”小野花开门见山道。

孟小刀拈指微微一笑:“杂家跟你说过呀,你是杂家故人的孩子,因为生了一场重病,脑袋受了一些伤,所以很多事情可能记不太清楚了。”

这孟小刀原是前朝皇室内侍,当今陛下仁德,特赦其归乡养老。而其倾尽财帛,却寻了个戏剧班的营生,真不晓得是嗜好,还是闲得。

“我不是叫晏然吧?那个……晏国的……和亲公主……晏然?”

孟小刀端着茶盏的手指不自觉地颤了一颤后又淡然一笑道:“姑娘在胡说什么?”

小野花看老孟云淡风轻一张脸,方才缓缓吁了一口气,摸了摸胸口道:“那就好,吓死我了,我昨儿做了个梦,梦中有个人一直叫我晏然。我想,晏然不是昨儿讲故事的那位姑娘嘛?”

“老孟,晏然这个故事我不会写。我一动笔就头疼,真是怪得很!算了,我还是给你换一篇《狐狸娶亲》吧?”

小野花笑得天真烂漫,好看得像阳光下初绽花骨的嫩芽。

孟小刀低头喝了一小口茶,竟觉得那茶十分烫嘴。

闲话了几句,小野花便起身告辞。

待她走远,老孟才放下茶盏,手心却已起了一层细微薄汗。

记忆的闸门缓慢打开,回忆像洪水猛兽般纷至沓来。

那是四年前某个冰寒的午夜,他在勤政殿值夜时不小心打了瞌睡,被甫踏进殿内的皇帝萧春城撞了个正着,当场就撂了杖毙的牌子。

就在他吓得三魂七魄都要起飞时,前方忽传来一句清润如水的声音,这是他生平听过的最悦耳动听的声音了吧。

“放了他吧~”

老孟抬头,只见一盛装美人立于殿门边。身姿绰约,面若三春之桃,眸色清冷,恍若千里之月,却终难窥破云雾。

哪怕过去这些年,他再回顾,依然能记得她触目惊心的美貌。

美得~

也许只要她肯开口求情,就绝对没有人能够拒绝……

从此以后,孟小刀便打定主意,余生都将佑她左右,护她一世周全。

……

可就在翌日,他却亲眼所见在宫宴之上,她万念俱灰,选择沉眠不醒……

【九】

西厢戏院的台上,男生女旦一直在重复着那句戏词。

“黄尘变,红日滚,一篇诗话易沉沦…写不尽愁肠百转,话不出入骨相思。”

座下之人却廖廖落落。

有人偷偷议论,这唱的啥玩意,不如《小野花说故事》半分精彩。

……

二楼茶座间,小刀正喝着茶想着心思,对面忽走过来一名翠色衣衫的女子,青丝乌发,眸色幽幽,竟然是那位说故事的晏然姑娘。

半日,小刀才缓缓开口道:“弥娜姑娘,你为何又试图唤起公主记忆,给她徒增烦恼,难道你不觉得现在的日子才是最合适她的么?”

老孟口中的弥娜低眉盯着手中袅袅的茶水。唇边漾开一缕苦涩。

“可是老孟,你不认为一个人丢失了她的过往是件可悲的事么?”

“悲伤也是一个人生命的一部分,我只是不想公主她再夜夜做着那些噩梦,日日受那头痛之苦。”

“如果那些过去都是悲伤的,何需一定要记起呢?”

“你说得对,老孟,也许,我该听你的……”

小刀和弥娜彼此对视片刻,各自侧目凝视那远山暮色,细数着那淡月黄昏。

只是那烟络横林,山沉远照,逦迤黄昏钟鼓。

亦如同那些陈年旧事般,袅袅绕绕,欲盖弥彰……

【十】

晏然公主身着银红烟罗舞裙,手捧着玉盏走向丹尼尔。

她如墨般漆黑长发垂到腰间,细长柳眉下,一双琉璃眸子如星似钻,发鬓间簪串茉莉花,在绿叶暗影里,点翠相称,全然一副花红柳绿的盛景。

这样一位美人,皇兄怎会舍得让给自己?

丹尼尔想着,此生若得此美人相伴,不要那江山也罢了!

他伸手接过琉璃盏,杯身冷若冰霜,可是,美人的手却比冰更甚。

他仰头饮尽,顿时清辣入喉,那玉液琼浆沿肺腑一路而下,将那心魄也灼热了一遍。那个瞬间,他忽然瞥见晏然眼眸中露出一丝悲悯。

嗯。

如果他没有看错。

那是悲悯。

似悲悯众生般的,不掺杂任何个人情感。

然后他就感觉喉咙处有数以千计的蛇蚁在啃噬。有黑色的液体自他唇角、耳朵、眼睛里源源不断地涌出来。

天地旋转暗黑,他就这样倒在了美人绣满红线海棠的裙摆边。

她站在十级宫阶底下,抬眸望向高坐于龙塌之上的萧春城,唇边漾起一抹苍凉笑意。

垂手,袖中短刃滑出,她伸掌握住,抬手便往脖颈抹去。

那个瞬间,她看到萧春城踏着石阶飞奔而来,那匕刃到底还是没有他的动作快。。

“你干什么?!”

萧春城几乎撕吼出了声,那亮晶如星辰般的眸子几乎瞬间陨落成灰。

“干什么?哈哈哈。”

“事到如今,你又装出这等虚与委蛇之态给谁看呢?”

“萧春城,是我输了,成王败寇,还请给我一个痛快!!”

萧春城不语,只仅仅握住她的腕子,想起新婚之夜,她也曾用一根玉簪划破了他的皮肤,鲜血淋漓,那伤口至今未愈。

内心深处忽掀起滔天怒意,握住她手腕处的指节也因太过用力而根根泛白,眼眸里呈现出一片血红色的光,如一团浓得化不开的血雾。

“你到底要朕怎么做?是不是今天死在你面前的是朕,你才会满意?”

他把她幽闭冷宫,是因为,他的暗探来报,她竟私下与丹尼尔里因外和,意欲谋反。

他只是将计就计,让他们自食其果罢了。他无意灭她的国,但是,自古情义与天下,终究是两难全。

他忽然握紧她手中的匕首,反转着对准自己的心脏。

“朕对自己所做的一切均无悔,而今江山已定,余孽已除,四海归一,我萧春城的命就是你一个人的了,你要就拿去吧……”

她看着那利刃在他掌心开出血红色的花朵,心在那个瞬间猛然一跳,痛意瞬间便涌了全身。

也就在此刻,不知何处飞来暗箭,若流星般疾驰而来,箭羽没入萧春城的后背,箭头却从他胸前穿透。

原来是一名死士,于一堆尸山血海中,摸出藏于怀中的弩。

他有一瞬间的愕然,紧接着眼底那抹亮色尽数溃散,他便直直地跪于她面前。

一如当年,他们正青涩,有缘相识于市井,那会,她不知道他是萧国太子,他亦以为她只是个乡野丫头。

山风拂面的萧晏地界,他于岩石上摘下一朵小野花,双手捧到她眼前,阳光透过薄薄的云层潋滟的跳跃在他清隽的面容上,他的笑容犹如天山上的雪莲般圣洁。

“嫁给我……”

她低眉羞涩一笑:“什么时候?”

“择一桃花盛开的日子,鸿雁为书,红妆十里。”

“好……”

鲜血从萧春城口中源源不断地涌出,随着每声咳嗽里都伴着他的鲜血。终于,她蹲下身子,将他抱进怀中。

真好,现在他们之间,没有家国与天下,没有了血海深仇。

可是,却隔着生与死。

她从喉咙里呕出了一口鲜血,与他一起,缓缓栽倒在地……

【十一】

“姑娘,你醒了?”

她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有个尖细的嗓音传至她耳中,药炉边慈眉善目的内侍小刀正耐心地扇着药炉,袅袅云烟氤氲着他的眉眼。

“你是何人?”她甫一张口才发觉嗓音哑然,仿若刀割般的疼痛。就连干咳都有股腥甜的味道。

“姑娘你赶紧躺着吧,药马上就好!”

“哦”

她听话地躺下,像个乖巧的小姑娘。

小刀端来褐色的汤药,味道巨苦,她不禁紧紧皱起了眉头。

小刀不放心地观察了她半日,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问:“姑娘可想起了自己姓甚名谁?”

她使劲摇了摇头,倏然,她于记忆深处捕捉到了一丝光亮,明明灭灭,深深浅浅,如漂浮的火星。那是一朵小野花。俏立在一个男子指间,男子脸上的明朗笑容像是要融化成水。

“啊……”她雀跃,“我想起来了,野花……我叫小野花……

“好……”小刀背过身,以袖试泪,脸上却有温和笑意,“对,姑娘就是小野花。”

他叹息,功夫不负有心人。

这一年来,他与弥娜翻过赤邙山,渡过无妄海,历尽千难万险九死一生才寻到的西域圣草终是产生了奇效——

忘却三千忧愁,唯留一世长安。

所以它有个特别的名字——忘忧。

【尾声】

疏影胡同落下深秋的第一片枫叶时。弥娜又一身素白荆裙,立于“野花酒坊”不远处一株梨树下,只是秋风瑟瑟里,枯萎的枝丫再难逢春。

小野花依旧当垆卖酒,一身青衣,仅用一支白玉兰花簪绾着发,纯净得出水芙蓉般。

弥娜那迷烟色的眸子沉了一沉,转身准备离去。

“晏然……”身后传来小野花沙哑但依然纯净如水的声音。

弥娜转过身即见那一双黑亮如曜石般的眸子,透明的如一汪望不见底的清泉。

“姑娘是来找我的嘛?”野花拉住她的手,眉眼间皆是笑意。

“我……”弥娜眼底早已蓄满了一层泪意,刚察觉到便立刻以笑容掩饰,“我是来向姑娘辞行的。”

哦。

野花眨眨眼,抿起桃红色的唇,泛泛笑道:“我跟晏然姑娘短短数日相处,竟觉得已经熟络的像是故人,此番一别,竟有诸多不舍之意,但,人间自有离别日,只盼他朝再重逢。姑娘你等等,我那有一坛上好的女儿红,我给你装好带上路。”

还没等她反应,野花便转身跑去,似春天的黄莺般灵巧,亦如那冬日里的一抹绿芽般新意。

可岁月深处,风声仍冷冽。此生,她便如同那浮云一二,来不相知去不留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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