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元死了,自杀。
死在他自己的卧室里,没吃完的安眠药片撒了一床,在他瘦弱的身下蔓延开来,像是对皱成了一团的白色翅膀。
元蜷缩在床上,以未出生的婴孩在子宫里的那种姿势。他眼睛紧闭着,神情格外安祥。如果没有背景里他母亲歇斯底里哭声的话,如果他的胸腔还能一鼓一鼓地起伏的话,大概不会有人以为他不在了,人们只会觉得他只是睡着了,他在做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客厅里元的父亲整个身体都陷在沙发里,他看上去像是老了十岁。卧室里元的母亲还在抱着元的身体哭,泪水已经在脸上干涸凝固出了痕迹,嗓子也哑了,嘴巴却还在无力地嚎叫着。只有元养的那条狗,那条他起名豆豆的小秋田,还在半开的门口好奇地张望着,它还不知道主人已经永远离开了。
我走进元的家,像是闯入别人梦境的旁观者,没有人察觉我的到来。我穿过客厅,穿过卧室门,越过卧室里抱着尸体的元的母亲,走向那张地上掉落的纸片并把它捡了起来。
纸上是元的字迹:生而为人,我很抱歉。太宰治《人间失格》里的一句话,却被他用作了最后的遗言。
这次我的眼泪没能忍住,所有积累的情绪无声地爆发出来,渗透进纸里,洇花了纸上的墨水。
2
元会自杀我是知道的。
实际上连他吞下的那瓶安眠药都是我从药店买给他的。
可是我没想过他会走得这么突然,毕竟他之前说过,他离开的时候要提前告诉我。可是对于这个最终的承诺,他终究还是食言了。
3
元有自闭症,确切地说,是社会交往障碍型自闭症。
我和元在幼儿园认识。他和别的孩子格外不同,在别的孩子扎堆玩耍时他一个人坐在角落的位置上,要么发呆,要么自己堆积木。他是那么安静,安静得在一群好动的孩子里显得太格格不入。
我那时是班里的孩子王,又是老师钦定的小班长,向来以关心其他小朋友为己任。在元逐渐被隔离在大家的圈子之外后,有天课间操完毕后,我打发了一起玩的小朋友,径直朝他凑了过去。
元对我的靠近几乎没有反应,依然在做他的事情。
你好啊元,我叫辰。他头都不抬。
你在搭积木吗?他继续搭着他的积木,积木这时候已经搭到一个很高的高度。
我可以和你一起玩吗。我试探着。
沉默,还是沉默。
我自讨没趣地转身准备离开。
我有病。
他的声音从我的背后传来。我转过身看着他。他的眼睛正望向别处,视线越过了积木的顶端,落在位置的点上,两只手不安地绞在一起。
妈妈说我有自闭症。
像是紧张似的,他的声音音调有些提高。
搭好的积木像是感受到了他声音中微弱的力量似的,哗啦啦地倒下来,成了一堆废墟。
4
小孩子间的友谊来得莫名其妙。
就像我和元,我也不知道性格活泼如我,为什么会和他玩到了一块。大概是因为我的小大人属性在作怪,又或者是因为他的安静自有一种让人想探究的神秘感。
元在宣告了自己的病症之后,除了以捉弄人为乐的那几个大孩子,大家都自发地避开了他,仿佛他身上有什么恐怖的传染病一样。相反地,我却成了他的左右护法,陪他一起上下学,一起玩耍,保护他远离那些无聊的捉弄。也因此元的母亲很喜欢我,她和我说,这样她终于不用太提心吊胆了。
其实和元在一起玩耍比较无聊。他常常会陷入到一种与外界隔离的状态,自己玩玩具,自己画画,对我的问题不理不睬。每到这时候我便只好自己再去找其他朋友玩。
我先前会撮合元和我其他的朋友们一起玩。可是元讨厌讨厌交流,而朋友们也自讨没趣,这样每次玩下来我倒是疲累得不行,后来不得不放弃这种尝试。
5
元的家庭生活是不甚美好的,或者说他的美好家庭在他被确诊为自闭症后戛然而止。
元是独生子,他不正常的表现,陌生人对他的不解一点一点地堆起了这个家庭的矛盾点,像积木一样越来越高,于是家里的气氛便开始摇摇欲坠。
父亲开始借口加班,好不容易回家总要喝个酩酊大醉然后耍酒疯,母亲则日日以泪洗面。元依然抱着他的宠物狗默默看着发生的这一切,他不认为这一切与他有关,他不能理解父亲醉酒后对母亲的控诉:他难道不能正常一点吗?哪怕假装正常也可以。
元问我他不正常吗。我点头。
可是他没有给任何人造成不方便,为什么人们要捉弄他,父亲要讨厌他。
这次我不知道作何回答。
他沉默了好久好久,然后絮絮地说了一句,做人复杂,好累。
6
高中这年,元找到我,说他不想继续生活下去了,但不是现在,请我放心他自杀前绝对要提前通知我一声。
他的语气依然和幼儿园时一样,音调拔高,仿佛说出来要耗费他很大精力似的,他的视线依然漂浮在未知的领域,他的手仍在不安份地绞在一起。
他把死亡这件事情看得简单,简单得就好像和每日起床吃饭一样。也许,对他来说,比起床吃饭迎接新的一天还要简单?
我不置可否,想着也许他一时兴起,反正他说了要提前告诉我,守诺言如他,万一发生了的话,到时候也还来得及。
再后来,他又拜托我帮他买了些安眠药,因为他最近睡眠不好,医生应该会拒绝给他这样的人开安眠药。我答应了他。
最后,他自杀了。
他既没有通知我,还骗我给他买了安眠药。他为了迎接最终的死亡终于伪装了一次正常人,用正常人才会编的谎言为他的生命划上了句号。
7
几年后,我收到元父亲寄来的信件,里边是一份画展邀请函。
画展的主题是,生而为人:一个自闭症患者的自白。
封面是个圆圈,背景一半黑白一半绚烂,画里两个人面对面站着,手和手贴在一起。画的名字叫朋友,署名是元的名字。
这时候我才想起来,抛开自闭症患者身份,元还是一个天才画家。
去看画展的那天,我意外地在门口见到了豆豆,它正被元的母亲牵着,而元的父亲站在他母亲的旁边。他们热切地冲我打招呼,来了啊。嗯,来了。
豆豆个头儿大了不少,依然对我格外亲昵。我俯下身子逗了逗它,它还很知趣地绕着我打转。突然豆豆对着空无一人的街道汪了一声,然后摇着尾巴发出呜呜声。
我站起来,和元的父母望着豆豆的方向,满是沉默。